第一章:她笑如春風撩人

第一章:她笑如春風撩人

喝不完的應酬酒,殺不了的前男友,你的生活得心應手,我卻每天累得像條狗。

陳桑榆笑著說:「當朋友就算了吧,難不成我哪天往你們床頭一坐,友情客串性愛指導和藝術顧問?」

三個小時前,她收到毛豆發來的郵件,簡潔的一行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小弟,她十九歲,酷愛室外體育,擅長滑雪和帆船。她是我人生中的奇迹,我決定去結識她。」

郵件是在瑞典時間凌晨兩點發出的,想必毛豆也度過了一個難眠的夜晚,怎麼說兩人也是相戀十一年的青梅竹馬。可陳桑榆就是要存心刻薄他,既然不能親赴瑞典手刃負心漢,還不許爆粗口?

從前的陳桑榆是個橫行鬧市夜帶刀的傢伙,毛豆總笑她是壞脾氣的小丑。這幾年從商,明白要和氣生財,收斂了些。可遭遇劈腿是另一回事,她的修養遠沒達到唾面自乾的功力。

都這份上了還想著保持風度,那可不是聖母,而是地母。大地啊母親,人類成天在你臉上踩,還三天兩頭施施肥潑潑糞,你還開花結果大豐收,當真會被領情?

今天以後,不必問候,也不必溫厚。撂完狠話,陳桑榆下意識地看了看日曆,11月7號,她突然被失戀。但身為維蘭網商務總監,她連哀悼的工夫都沒有,副總裁Quentin先生打來電話,約她商討公司為某億萬富豪量身打造的徵婚活動細則,她得即刻趕去他辦公室。

Quentin的辦公室在九樓,電梯里的人太多,陳桑榆從樓梯一層層爬上去。只有在這短暫的時分,她才敢將毛豆拎出來想一想,下午三點一刻,在瑞典則是清晨八點,那個人一貫早睡早起,此時該在晨跑了吧?她嘴角浮起苦笑,嗬,喝不完的應酬酒,殺不了的前男友,你的生活得心應手,我卻每天累得像條狗。

剛坐定,吳曼來找Quentin在合同上簽字。她整體給人感覺很英姿颯爽,但在上司和客戶處,就搖身一變,羞人嗒嗒的模樣。商務部一干小姑娘私下稱她為老女人,在網上專門建了群挖苦她,周楊也混進去了,還轉給陳桑榆看:「老女人幹嘛愛把自己打扮成健身女教練啊?連英文名字都取得這麼霸氣側漏。」

「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好像比我們那一代還不是東西,嘴真毒。」陳桑榆皺起眉,「別老嘲笑她穿衣,這叫人身攻擊,說不定我們笑她太瘋癲,她卻笑我們看不穿。」

吳曼是商務部的副總監,比陳桑榆早來三個月,北方人,很強勢凜冽的女王范兒,最信奉鐵腕治軍,惹得民憤滔天。她常年穿七厘米以上的高跟鞋,人未到聲先至,小姑娘們互相交換眼色:「老女人又兇狠狠、轟隆隆地來啦!」

周楊是陳桑榆的前同事,被她帶來維蘭網,算是心腹,上班第一天就撇嘴說:「部門的人當著吳曼的面都喊她女王,但她算啥女王啊?空有女王的氣場,卻沒女王的教養。」

上個月陳桑榆從上海飛抵深圳,和Quentin敲定維蘭網的工作時,跟吳曼打過照面,她身高一米七,年過三十,胸正腔圓,濃眉大眼的漂亮,換身古裝就能演樊梨花。只可惜臉上常露出很不耐煩的神情,好像永遠都在生氣,一看就不是善茬,很為長相減分。

果然,陳桑榆剛來維蘭網,吳曼就很抵觸她。第一次部門全體會議就缺席,打電話去問,她說在和客戶洽談,走不開;約她共同制定接下來的招商計劃,她找助理將已簽定的合同複印件交給她,本人避而不見,擺明了在告訴她:「我前段的招商成績都擺在這兒了,我做事有我的主張,不用你操心。」有時單獨碰面了,她也只冷著臉走開。

周楊氣鼓鼓:「阿姐,她都騎到你頭上了,你也不殺殺她的威風?」

陳桑榆輕微近視,但從不肯戴眼鏡,看人眼神迷迷濛蒙的,很有點媚勁:「我不接她招,她就一拳打在棉花上啦。看她跟自個兒生氣炸毛,我挺解悶的。」

周楊問:「不是解恨?」

「小子,恨是壞情緒,有損正能量。你姐姐我,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不光是陳桑榆,吳曼連Quentin的賬也不大買,這份「億萬富豪徵婚」的活動方案是她起草的,Quentin留她一同推敲具體執行方案,她只淡淡道:「我的想法都在這份策劃方案里了,我儘力了。至於別的還請領導費心,我約了客戶吃飯,這就得出發。」

跑江湖的人都猴精,這回答不卑不亢,Quentin放她走了。他是法國人,未必理解中國人的人情世故和職場權謀,況且還是兩個女人的對手戲。

陳桑榆拿起裝訂成冊的策劃案一目十行地看,維蘭網主營奢侈品,走虛擬社區加電子商務雙管其下的路線,所以她既要做招商工作,更得把運營當成最緊要的事來做。

吳曼提議的徵婚活動頗合Quentin心意,Quentin在中國待了好幾年,認定了中國女孩會對它感興趣。就拿他自己來說吧,還不等亮出頭銜,只頂著一張鬼佬臉,女人就層出不窮地貼上來。而一位身家過億,注意,是歐元,身高一米八,沒有禿頂沒有婚姻史,啤酒肚的規模較小的美籍華人帶著金錢和誠意來徵婚,更會帶來大量話題吧?

網站要聚集大眾關注,得大肆舉辦活動,維蘭網還在試運營階段,炒作勢在必行。陳桑榆念出策劃報告上被標紅的一條文案:「『最昂貴的奢侈品是愛情』,Quentin先生,早在我入職前,你們就做好了方案,我就不亂插一腳了吧,但我們商務部會全力配合。」

她擺明了不摻和,Quentin堅持道:「Elisa小姐,這個活動你來主持。」

萬事都在「衡量」二字,看來是推不脫了。吳曼倒好,天馬行空地一通狂想,把燙手山芋扔給她,她還得接過聖旨高呼萬歲。但她不怵,她剛來,又受到國際禮儀和法語水平的雙重製約,不便擲地有聲地駁掉Quentin的面子。男人這東西,是應該拿來為己所用的,處處逢迎也損失不了什麼,但也不把他們當回事。

Quentin又說:「電視台的相親節目很火爆,我們將召開新聞發布會邀請有興趣的電視台參加,通過競標的方式從中選出一個合作夥伴。正式啟動后,維蘭網和電視台均可接受報名,海選、初選和決賽全程網上直播,Elisa小姐,你對流程有何看法?」

競標是噱頭罷了,以維蘭網現有名氣,還輪不著挑挑揀揀,有電視台肯入伙就不錯了。陳桑榆心知Quentin存了考察她的心:「很清晰啊,也很有看頭,宣傳得當了會被熱議,對維蘭網的PV提升很有好處。」

PV是指頁面點擊量,就像收視率之於電視,是投資者衡量商業網站表現的最重要標尺之一。陳桑榆對富豪徵婚活動已有評估,做是能做,能否達到理想中的效果還不好說,但對上司拒絕得太生硬是不理智的,孰輕孰重,她分得清,這軍令狀,她得接下。

Quentin的助理Emily進來為他續咖啡,他望著陳桑榆道:「Victoria的重點客戶都會提供贊助,我們算了算,服裝、化妝品、珠寶、汽車和旅遊……預計可供合作的品牌不下一百多個。」

搞活動嘛,只要有足夠多的人參與,一般是不會虧錢的。陳桑榆又拿起活動方案:他四十不婚,只為尋找人世間惟一屬於他的新娘——好感人。再看麻雀變鳳凰的戰利品吧:若能一償平生夙願,他會專門為她在南太平洋買一座小島,和她共度餘生。

肉麻得太夢幻了,不像是真的,還沒安慰獎來得實在,第十名都能得到卡地亞珠寶呢,第二名則將坐在保時捷918跑車裡哭泣,即使擁有全球限量918輛的跑車又怎樣呢,她依然和夢寐以求的幸福擦肩而過。

這些補償品都是富豪提供的,手筆不小,但陳桑榆有異議:「就十個獎項?」

Quentin嚇一跳:「這還不夠?」

鬼佬對中國國情認識得不深刻啊,陳桑榆說:「中獎機率太小,不妨改成海選時就設置高額獎勵來得痛快。人人心裡都有一桿秤,你讓她感覺隨便耍耍就有利可圖,參與熱情才高。」

允許一小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目的,是為了達到共同富裕。佛的偉大在於普渡眾生,只使少數幾個人過得好,那是一家之主。能當副總裁的人還是有水平的,Quentin一點就通:「價值略小些,但數量多些?」

「是的,10人分享1500萬,不如200人分享1500萬,輻射面越廣越好。」舊時飢荒年間,大戶免費賑災時,為什麼是施粥,而少有大米飯?無他,布施面更大而已。只給10個人吃飽飯,不如使200人都餓不死。

Quentin拿起筆,在方案上改了改。他承認陳桑榆是對的,多了190個中獎機會的話,報名者會多上好幾倍,維蘭網要的恰是傳播率。他寫完,又給陳桑榆出了個難題:「你是對的,要玩就玩大點,你們中國人有句話說,一枝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一位富豪撐不起場面,多幾位的話,排場大,陣仗大,影響也更大,你再物色物色。」

陳桑榆直想咬舌自盡,虧大發了,這年頭,窮人在擺闊,富人卻在裝慫,愛出風頭的富豪上哪兒找去啊?樂意出鏡的吧,財力有限,但如果不是富可敵國,有什麼資格全球選妃?當然,若能因此引起爭議,甚至是討伐也不壞。

「Quentin先生,Victoria聯繫的這位金主肯拋頭露面,還答應贊助一筆款子用於獎勵十名入圍者,不為他開個人專場說不過去吧?」

Quentin對中國文化頗有研究,笑得很歡暢:「這是位莫須有先生,是Victoria小姐的設想。」

「哦,舉例說明的輔助線啊。」

Quentin揶揄她:「好好聯繫億萬富豪去,你看上誰了就自行扣上,算是公司給你的福利。」

「中國通先生,腦殘不是中年人的特長,我會害羞。」陳桑榆悻悻然地離去。

獲勝機率太小的事會讓人望而卻步,一位富豪來徵婚,不夠自信的姑娘們會認為太難成為惟一的幸運兒,這會大大傷害參與熱度。如果三五成群都是億萬富豪,金融巨子跨國公司總裁莊園主二世祖統統占齊,啊,姑娘們面對著金黃的麥浪,風吹稻花香兩岸,她們即將領到人手一碗白米飯,她們手中有糧心底不慌。

可她要上哪兒找一幫子有錢的冤大頭去?

下到三樓,陳桑榆從桌子上拿起一本《中國古代治玉工藝》揣進包里,打算在車裡再翻翻。按照計劃,她要在一個月內找到五到六名億萬富翁上電視徵婚,但更急迫的事是去蛇口拜會珠寶商徐圖。

徐圖在緬甸坐擁七座翡翠礦山的開採權,是市面上最知名的珠寶品牌的原料供應商之一。《中國古代治玉工藝》陳桑榆看得差不多了,多掌握一點玉石專業知識,在交談時多少有話題可聊。

維蘭網的商務部佔據了三樓和四樓兩層,格子間里大多商務人員都外出招商了,留守的人很少,吳曼正在發號施令,氣氛很壓抑。見陳桑榆來了,她立刻把話鋒轉向周楊:「你來了也有大半個月了吧,還沒出業績?」

周楊不吭聲,抬頭看了看陳桑榆,二話不說追上去:「阿姐……」

陳桑榆回頭看著他:「嗯?」

周楊撓撓頭,問:「阿姐,你病了?臉色好差。」

吳曼向這邊看過來,臉色可比陳桑榆差多了。商務部上下都知道周楊是陳桑榆的小忠犬,但也是她吳曼的下級,小業務員一個,竟也敢無視她的訓話,撇下就跑?

陳桑榆笑了一下,燦若桃花:「嗯,碩大的黑眼圈顯得我為人相當有魄力。我得見徐圖去了,你先回去。」

阿姐的笑聲真動聽,人又好看,小巧玲瓏的一個人,且有那樣一雙彎彎笑眼,連女同事都暗地裡說她千嬌百媚,周楊又撓撓頭:「你忙成陀螺,我卻幫不上……」

「沒辦法,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爺根本就閑不下來。」陳桑榆嗜睡如命,外號陳考拉,很像那種一天要睡上22小時的小動物。商務部的姑娘們和周楊混熟了,向他打聽:「我們新來的美女總監是啥樣的人?」

既是忠犬,就要有忠犬的自覺,賣主求榮的事是不能做的。但周楊想了又想,發現好像沒什麼不能和姑娘們說的:「她啊,一有空就睡覺,醒了比誰都活蹦亂跳。《西遊記》百看不厭,會做木工活兒,曾經是左撇子。」

「說了跟沒說似的。」姑娘們都覺得沒勁,陳桑榆空降到維蘭網不到一周,感覺是很親和的,和吳曼風格大相徑庭,但如何表現才能脫穎而出呢?問周楊算是問錯人了,他是寵臣,跟她們這些民女不同。

周楊搶在電梯門關閉之前擠了進去,和陳桑榆單獨相對:「阿姐,我幫你開車,你在車上睡一覺。」

「不用了,小子,我先去接張懷天,徐圖是他的關係人,他會為我開路。」陳桑榆想遊說徐圖入駐網站難度不小,像他那樣的人,幫助別人是舉手之勞,但找他幫忙的人絡繹不絕,要拿下他,得動點兒腦子。

張懷天住的酒店離維蘭網很近,一接到他,陳桑榆就當了甩手掌柜:「你來開車吧,GPS開著,我來深圳才三天,對路線不比你熟。」

她精神太恍惚,開車怕出事,張懷天不明其詳,嬉皮笑臉道:「好咧,你放心,我很老實的,不會帶你去隨便的地方。」

「切,你隨便起來到處都是地方。」

張懷明大笑,他和陳桑榆是老相識,她在上海當拍賣師時,他從她手上拍了幾樣書法作品送給父親當壽禮。她跳槽到深圳還和他通過氣,所以這兩天徐圖剛回深圳度假,他就從浙江飛來了,順便拉上了她。像徐圖這種人,跟他攀上交情不容易,自然要時時維繫。

張懷天的車開得又快又穩,但陳桑榆心神不寧,厚厚的一本書攤在膝頭,半個字都看不進去,她把頭靠在車窗上,從包里掏出一個小玩偶來玩。

很小的時候,她的父母就在做生意,老不在家。她便養成了一大堆古怪的毛病,極度怕黑,怕打雷,晚上睡覺不能關燈,沒事就把父親買給她的毛絨玩具擺出來排排坐。於是成了習慣,無論去哪兒,都會隨身帶個小玩具,克服緊張情緒。

玩偶名喚十八哥,是毛豆出國留學的第一年寄給她的禮物。法國產的古董娃娃,裙子是手工縫製,還綉了花朵,站著眼睛就睜開,躺下就閉上,像她童年時擁有的第一個娃娃。

娃娃玲瓏可愛,陳桑榆總把她留在身邊,一閑著就和它玩,看到的人都會說:「呀,這麼小!」

「對啊,才18厘米,卻做得精美。」陳桑榆順口答,誰知禍從口出,朋友們都不懷好意,從此只管娃娃叫18厘米,總故意問,「你又在和18厘米玩兒?」

這句話聽來真淫邪,人類若不講口德就會沒下限,陳桑榆對答如流:「對,十八哥是我的掌上明珠,我最愛把玩。」

一入魔爪深似海,再回首已是百年身,連周楊都會拿它打趣:「在娘家是小姑娘Amada,淪為玩物就被揉捏成了十八哥。」

可是,十八哥是毛豆送的,再不能帶給她鎮定感。她敲敲額頭,努力驅趕腦海中他的影像,向張懷天打聽:「認識想結婚的有錢人嗎?億萬身家的級別。」

「認識,你想嫁?」

陳桑榆詳細將「億萬富豪徵婚」詳細講了一遍,張懷天皺起眉:「億萬倒挺吸引眼球,但你有錢了,肯上電視呼籲,我錢多人傻速嫁嗎?」

「不肯。越有錢越惜命如金,到時不僅是拜金女會盯住我,連犯罪分子也不放過我。你看,我沒啥錢就有這覺悟了,別人有錢,更貪生怕死吧?」

「說不定人家境界高,就想大宴四方。」張懷天說,「億萬富翁我認識,但人家不缺女人,犯不著徵婚。」

「難點就在這兒,我說乾脆降低門檻,千萬富翁算了,可Quentin說,一千萬在深圳都買不著一幢像樣的別墅。」

「但許多女人為了一套兩居室也就嫁了。」

陳桑榆看著窗外說:「女人多半沒安全感,男人的懷抱不可靠,能遮風擋雨的還是窩。」

「這時代誰有安全感了?」張懷天反問。

毛豆。在很長很長的日子裡,毛豆讓她有安全感,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猝不及防地失去他。陳桑榆把頭靠在車上窗,閉上眼睛,濱海大道美不勝收,這本該是她和毛豆的會合地。

毛豆大學畢業后,留學瑞典讀船舶工程,一口氣讀到了博士,每年回國兩趟。他上次回來時,跟陳桑榆商量過,他還有一年就學成歸國,將來想待在一個港口城市。深圳未必是最好的,但他們都喜歡它四季溫潤的氣候和開闊舒適的街景。他和陳桑榆說,畢業就回國,她呢,不妨先來打前哨戰。

到頭來如你所見,但凡急先鋒,基本全是送死鬼。她命懸一線地倒在來深圳的第四天,而他在希臘旅行,碧海藍天的遇上了可愛的帆船少女。

深圳碧空如洗,又藍又乾淨,像十一年前,在寧波鎮海中學早晨看見的天空一樣乾淨。最難忘十六歲和他相戀,他在情書里寫:「小弟,上午語文課上那句『春風不度玉門關』,是在形容你的笑。笑容太撩人,連玉門關都不想去了,只想留下來,和你春風一度。」

那會兒他很愛看色迷迷的武俠小說,寫的情書讓她心跳很快。他出國后也保持了寫情書的習慣,她攢了一抽屜。從十六歲到二十七歲,他終於將約定中的玉門關拋在腦後,只想留在異國他鄉,和別的女孩春風共度。

她沒忍住,翻看了他的微博,他新近接連寫了幾條,前日在希臘旅行,他偶遇了一位英氣勃勃的年輕女孩,她駕駛著一艘無動力帆船,從天際而來。火山島的黃昏,夕陽如血殷紅,她使他想到了羲和。

陳桑榆知道羲和,她是上古神話的太陽女神,10個太陽都是她的兒子,他們住在東方大海的扶桑樹上,輪流值日普照大地。羲和總在傍晚趕著馬車,和兒子們走在歸家的路上。

毛豆把那女孩比作羲和,羲和已經獨自穿越過巴拿馬海峽,接下來的目標是橫跨印度洋和大西洋,他說她是他人生中的奇迹。陳桑榆木著臉關掉網頁,他沒有說對不起,這才是她所珍惜的他。相識十五載,相戀十一年,那麼多交付愛和心血的光陰,哪裡只算一轉眼,又如何能用三個字來勾銷?

她連英文名Elisa都是他取的,中學時英語課堂上,每個人都要有個英文名字,他順手在練習簿上寫:「你叫Elisabeth。」Elisabeth的含義是上帝的誓約,其昵稱是Elisa,他總認為伊麗莎白是最動聽的女人名字,但她更愛Elisa,一粒沙。她是這塵世間的一粒沙,但在他的懷抱,她是一顆珍珠。

二十七年的生命中,所有的溫柔和慘痛也無非如此,讓她很想對著車窗外漸起的涼風,目中無人地痛哭失聲,可她木頭木腦地坐了良久,哭不出來。

在深圳,陳桑榆只有兩個熟人,一個是被她帶到維蘭網的前同事周楊,以及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表妹陶園。可Quentin和吳曼聯手刁難她,讓她在十天內找到五到六位億萬富翁,當著電視觀眾的面宣布,他們找不到老婆。

選擇加盟一家起步階段的新企業就是這樣,要麼炮灰,要麼豐碑。珠寶商徐圖便是前方的勁敵,她得迅速地調整狀態,談笑伏兵。

早在上海那家拍賣行當實習生時,帶她的師傅就教導過陳桑榆:「心智成熟的社會人懂得分清場合,控制情緒。」她自小性子烈,小男生欺負她,她打不贏也不哭,轉頭撈只小板凳,趁其不備就把人家的後腦勺磕破了。父母怕她鬧出人命,沒少教育她,但她全當耳旁風。入拍賣行后,師傅言傳身教,她收斂暴躁和任性,一五一十學做春風滿面的生意人,成果甚豐。但從長三角到珠三角的跨行業,又使她得從頭開始。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在上海生活好多年的,若非毛豆的提議……不,這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願賭服輸。師傅對她說過,有些時候,認慫是明智的表現,她很信。

徐圖住在蛇口區,鯨山別墅一帶。按保安的指點,張懷天不難找到方位。泊車時,陳桑榆瞥見一位高挑瘦削的女人正快步走出來,她只看清她的背影,白襯衫的長袖子挽到六七分,肩上搭了件淺紫色的毛衣,背影輕快利落。她總喜歡看這一類的女人,既瀟洒自在,又給人很端莊的感覺,平衡感妙極。

管家將他們迎進去,低聲道:「徐先生在工作室,你們在客廳里稍等片刻。」

庭院里一池荷花開得正好,可這已是十一月。在客廳小坐時,張懷天裝模作樣地翻著報紙,陳桑榆不動聲色地四下打量,這徐圖財力無邊,比她想象的更甚。當他笑哈哈地踱出書房時,張懷天連忙迎上去:「徐伯伯,我帶了點特產來看望您。」

張、徐兩家淵源頗深,徐圖的曾祖父是光緒年間的江蘇綢緞商,因遭江洋大盜的劫殺,逃到緬甸避難,發現了開採紅藍寶石和翡翠礦石的淘金機會,遂長期定居下來。而張懷天的祖上經營著一家裁縫鋪子,多為達官貴人縫製,和徐家也有生意往來。若非變故,徐圖曾祖父的弟弟將和張家的四小姐定親,當張懷天刻意結交,徐圖念及是祖先的故人之後,對他頗親善。

奉上禮品后,張懷天不失時機地推出陳桑榆:「徐伯伯,這是我朋友陳桑榆,她是維蘭網的商務總監,對您的珠寶業務很有興趣。」

徐圖快六十歲的人了,高而胖,笑道:「我是徐圖,小姑娘是做網站的?」

「徐先生的名字出自蘇軾的《晁錯論》吧?我中學時背誦過。」陳桑榆遞上一早準備好的禮物,「我聽懷天說,您有收藏字畫的愛好,我想著,前段時間託人從麗華齋買的印泥正派上用場。」

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徐圖是書畫愛好者,自會對印泥的價值有數。福建漳州麗華齋所制的八寶印泥很有名氣,早在乾隆年間,便被皇帝用來賞賜寵臣。陳桑榆送出的這一小盒就花了上千元,徐圖看她一眼:「小姑娘挺有心啊,也懂書畫?」

「不大懂,但我父親開了間古玩店,我略知一二。」

陳桑榆在言談上著意投其所好,張懷天不禁刮目相看,在他眼裡,客廳的幾把椅子不過是質量很好的名貴木材所制,但她竟看得出來來歷:「徐先生,這……是沉潭紫檀嗎?我聞著香,光澤也好,油潤潤的,瞧著像。」

徐圖看向陳桑榆的目光不免多了幾分玩味:「你倒不簡單。」

跟豪富級別的人打交道很吃力,陳桑榆這才略鬆了口氣,笑意盈盈:「要不是擔心舉止不雅,我真想盤膝坐上去。」

顯見徐圖對她的興趣又多了點,連稱呼都改了:「桑榆小姐對紫檀很有了解?」

「那倒稱不上,只是我父親開了二十來年古玩店,偶爾還會走眼,收了好幾件高價贗品。干古玩非得見多識廣不可,我將來要幫家裡做事,對古物知識也得陸續積累起來,幾年前的暑假,我在北京學法語,待過三個多月,一有空就泡在紫檀博物館里研究。」

徐圖點點頭:「我去過,東五環邊上吧?」

「嗯……徐先生,這是清朝的禪椅?」紫檀博物館旁邊的小區叫興隆家園,陳桑榆在42號樓租住了三個月,窗口正對著博物館一側,她總在午後帶一瓶冰紅茶去觀賞。

「對。」

張懷天起初還似懂非懂,不清楚為何陳桑榆說想盤膝而坐時,徐圖會有所動容,原來她識得它們是禪椅,盤腿參禪,這個他是知道的。這下連他也稍稍放了心,只要能打動徐圖,他幫忙介紹最頂級的珠寶品牌進駐維蘭網,不過一句話。那些品牌都對電子商務心存疑慮,認為網路銷售是自降身價之舉,但徐圖若肯做中間人,效果就不同了。

一盞茶剛喝完,陳桑榆和張懷天就被徐圖邀請到他的書房一觀:「我這兩年收藏了幾幅不錯的作品,桑榆小姐也喜歡書畫,來看看吧。」

書房很大,但牆壁上只掛了四幅畫。陳桑榆一一看過去,到了一幅畫跟前駐足良久,越看越心驚,眉頭都蹙得緊緊。張懷天只精於皮草,購買書畫只為孝敬父親,自己知道得並不多,見她神色不對,問道:「咦?」

陳桑榆對著畫自語道:「它竟然還存在。」

徐圖哦了一聲:「你認識它?」

「徐先生,是顧愷之的作品嗎?」

顧愷之是晉朝傑出的畫家,作品頗豐,但相傳絕無真跡存世,流傳至今的都是唐宋時期的摹本,並且皆藏於博物館,民間並不得見。可徐圖這一幅卻非同小可,角落處的一方題跋讓陳桑榆大為震驚——印章是「體元主人」字樣,它是康熙皇帝的私印,這足以證明是從宮廷里流出的。

徐圖慢慢道:「顧愷之這幅《謝安像》是我大前年買到的,請人鑒定過,說是真跡,而非摹本。但誰也沒見過真跡,鑒定比較困難。」

陳桑榆笑了笑:「康熙皇帝收藏的,必定是好寶貝。」

來時路上,張懷天說過,徐圖不僅是翡翠貿易商,更是設計師,他在香港開設了私人博物館,用來展示個人創作的翡翠藝術品,還在北京和上海開辦了藝術中心。說實話,陳桑榆真是嫉妒徐圖,這死胖子又有錢又愜意又瀟洒,怒煞旁人。對了他還艷福不淺,緬甸一夫多妻制,他娶了三個老婆。

書桌上的擺件吸引了張懷天的視線,是一片輕柔的荷葉,綿中帶筋,葉邊微微捲起,一顆露珠躍然其上,晶瑩剔透。荷葉的一角有隻小小的紅蜻蜓停駐,翅膀彷彿正在微風中顫動,整體十分逼真,近乎禪的意味。

與象牙、黃金等材料不同的是,翡翠不易搞創作,它又硬又脆,但徐圖竟硬是將厚重的原材料雕刻出輕薄飄逸的拂動感,這等功力,非一般人所能為。

仔細看,紅蜻蜓和荷葉渾然一體,毫無拼接之感,張懷天問:「徐伯伯,它長得可真巧,綠的旁邊正是紅的,所以你就順勢而為?」

徐圖爽然而笑:「它啊,原石快九公斤了,我磨了三年,改了十來回,完成時只剩這些了。」

翡翠瘋狂升值的今天,大刀闊斧的割捨,最終形成這件不足一公斤的作品,若非擁有七座寶石礦產,任誰都會肉疼的吧?

有底氣,才更有魄力。告辭時,陳桑榆找徐圖要去了一份翡翠圖冊,他的家族四代人利用百年時間,積累了幾十萬顆翡翠原石,其中有一些材質特別好,他想在適當的時候雕琢成工藝品。這次回中國,是想開設一所學校,培養數十名翡翠工藝師,可惜有志於此的人不多見,國內不少學校都開過這類培訓班,都中途夭折了。

張懷天自告奮勇:「徐伯伯,我也給你留心留心好苗子。」

徐圖不抱指望:「難啊,這年頭的年輕人沉不住氣,很難找。這些年我考察來考察去,只帶出兩個徒弟。」

經常有財經和收藏類雜誌採訪徐圖,他在訪談里不止一次說過,翡翠是不可再生資源,終有一天會挖完的,做成藝術品才會流芳千古:「特別好的石頭我是捨不得賣的,你能想象翠玉白菜賣給他們,拿去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戒指和鐲子嗎,千篇一律的,讓人痛心。」

翠玉白菜本是清朝光緒皇帝之瑾妃的嫁妝,以一塊半白半綠的翠玉為原材,雕琢出鮮活得足以亂真的白菜,葉片上有兩隻小蟲,一隻螽斯,一隻蝗蟲,迎合了中國人傳統的多子多孫的美好願望,被台灣故宮當成鎮館之寶收藏至今。

「嗯,藝術品講究材質,做成普通商品是暴殄天物。」陳桑榆舉起徐圖送的那本圖冊和他說再見,「徐先生,改天我再來看您。」

徐圖滿面笑容:「好,我在深圳還會再待十來天。」

這位有錢人不難接近,可要得到他的幫助還得再加把勁。陳桑榆抱著圖冊想,她必須深刻地打動他才行。她看得出來,徐圖對她印象很好,但他的友善是個人涵養和風度所致,並不意味著她和張懷天就能開口相求,她不能太唐突。

走出徐宅,拉開車門,把自己扔進副駕室。十一月的深圳還是奼紫嫣紅的好景緻,若是在上海,只穿風衣會冷。往年這時,若沒有拍賣會,陳桑榆總跟在公司的鑒定師後頭問這問那,什麼是金屬板琺琅填充工藝?如何判斷這件高耳三足瓿是西漢早期的文物?怎麼看出乾隆青花瓷是現代仿製?過得真充實啊,心思也單純。

如今的她,遠在千里之外的深圳玩角色扮演,在上司面前扮鬥士,在風雅的人面前扮知音,晚上還得在朋友的父親面前扮小輩,向中老年傳統商人普及網路直銷的好處,鼓動他的鋼琴廠上維蘭網開旗艦店。

張懷天開著車,忍不住誇陳桑榆:「我前天在上海還和你師傅一起吃飯,說到你時,他說,桑榆啊,小姑娘識貨又識相,人還長得漂亮,我不擔心她。今天看了你的表現,確實高段位啊,沒兩下就把老徐搞定了。」

「這得多謝你提供的情報,他收集字畫,以雅人自居,這就好辦了。我師傅說,看看春秋戰國的那些食客就曉得了,關鍵時刻,見識可救賤命,這話是真理。」

「他原話一定不是這樣的。哎,你別看我管他叫伯伯,那是在套近乎,伸手不打笑臉人是吧,但他是貴人,哪會輕易出手?」

「哈哈,你是想說仗義每從屠狗輩吧?貴人向來多忘事。」陳桑榆合上圖冊,笑笑道,「我哪有你們說的那麼厲害?這都來了好幾天,一份合同都沒簽。下午出門時,我那副手還當著我的面教訓了我的小弟,明擺著指桑罵槐嘛。」

張懷天側臉看她:「嘿,『桑』不是你么?」

陳桑榆上個月飛抵深圳,和鬼佬上司Quentin面談敲定這份工作。當她得知現有的商務副總監是女人時,不免感覺微妙。,女人之間常會形成暗暗較量的關係,稍有不慎,商務部就會鬧得雞飛狗跳,用一個女人去降另一個女人,法國人Quentin真是不懷好意。

不過,從Quentin的角度,正說明他對商務部的招商情況很不滿意,需要她來形成衝擊。回上海辦完離職手續,她向師傅和同事辭行,有人問:「陳考拉,賣了四年東西,馬上要變成採購,很挑戰啊。」

陳桑榆端著紅酒晃蕩著:「以前賣的是寶貝,以後賣的是品牌,全是把好處植入給別人,再把他的錢弄到自己這邊,大概都差不多吧。」

師傅很捨不得她走,但人各有志:「甲方、乙方和第三方,不都是營銷嘛。也好,人不能一成不變地活,換個身份看人會更通透。」

「謹記師傅教誨走天下:營銷就是研究人,搞定之。」陳桑榆和大家乾杯,「說不定玩一陣子就再回拍賣行,網站哪有拍賣行見的寶貝多啊。」

作別上海,隻身遠赴深圳是一早就思考清楚了的,一則是和男朋友毛豆的約定,他明年就從瑞典留學歸來,深圳是會合地,她先來打前哨戰;二則是維蘭網開出的待遇比想象中好,但毛豆對她的轉行還是有幾分擔憂,他總怕她被人欺負。

誰知到了後來,將她欺負得最狠的,是他。

告別宴上,陳桑榆說到吳曼:「別的都還好,我那副手是狠角色,不好惹。」比起招商工作,更讓她頭疼的是這位副手。可師傅卻對張懷天說:「我真搞不懂桑榆發啥愁,她那個人啊,也鮮辣,但圓滑得多,那女人不是對手的。」

「圓滑可不算好詞,換成機靈我就受用得多。」陳桑榆不如師傅樂觀,從小到大,她的男人緣有多好,女人緣就有多稀巴爛。奢侈品資源本就很難開拓,再加上不願合作的副手,以及部門裡幾百個陌生人心都得收服……她得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幾份像樣的合同,用業績說話,以德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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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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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她笑如春風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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