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那些年輕的日子給了誰

第八章:那些年輕的日子給了誰

我不再年少氣盛只信奉以暴制暴,如今我更喜愛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怒髮衝冠的吳三桂遠遠沒有羽扇綸巾的周瑜好看嘛,我還是很在意樣貌的。

周楊打來氣急敗壞的電話時,陳桑榆在開車。小子為紅寶石視頻一事熬了通宵,她放他回家睡覺,但他不安生,劈頭就問:「阿姐,你要對商務部下手了?」

陳桑榆莫名其妙:「下手?下什麼手?」

周楊回到家將近十點半,睡不着,上網時被踢出了部門建的吐槽群,正納悶時,小慧私底下問他:「老大要裁員?」

「啊?我沒聽說。」

小慧八卦跟他聽,快中午時,好幾個女孩子在議論,說陳桑榆對商務部現況很不滿,打算換血,招收一批新員工進來,明天她會和人事部門共同挑選。周楊是她的心腹,連帶也被恨上了,小慧給他通氣:「群里炸開了鍋,有人在說新來的老大比吳曼還不好對付,是笑面虎,只想留用她欽點的那十來個人,剩下的都殺無赦,再換新的。」

毫無疑問,人事納新一事是吳曼散佈出去的,就是為了動搖她的軍心。她不是在有步驟地招兵買馬嗎,吳曼明面無可奈何,背地裏使壞,那是誰都攔不了的。

消息一擴散,商務部人心惶然,混日子的坐不住了。他們只想找份工作混飯吃,掐點兒來,準點兒走,上班也算兢兢業業,打一份工拿一份錢,安分守己的過,不思進取,也不惹事。但就算這樣,也要被看不慣,清退出局?寧波湯圓陳桑榆笑裏藏刀,狠著呢。

「小子,感到怕的人多半是不堪用的人,他們要麼奮起,要麼主動走人,省得我親口說,這不挺好嗎?」

周楊急了:「但好多人都會恨上你了啊!」

鐵打的職場流水的兵,何苦在意是否被共事三五個月,或一兩年的人所喜歡呢:「小子,他們不喜歡我有什麼要緊?我只要他們出業績。你見過多少人真心喜歡他們的上司呢,不都以罵為主嗎,這點自知之明我有。」

不,阿姐,我是真的喜歡我的上司,我是真心的。陳桑榆可聽不到周楊的心聲,又說:「小子,別太緊張,吳曼在搞事,但我被氣著了,那可就中計了。她沒損害到我什麼,我的業務在談著,活動也在做着,事情都很順,不痛快的人是她,不是我。」

周楊只好說:「好吧,阿姐,你不受影響就好了。難怪小慧說,真正的女王是Hold住場面的,可你算哪門子的女王?女王都很威武的,你最多是埃及艷后。」

若你是艷后或寵妃,我就當你的帶刀侍衛吧。周楊握住電話,柔情又惘然,陳桑榆笑起來:「艷后是要統領後宮的,小子,封你個淑妃噹噹。」

周楊氣結,這人成天沒正形,真討厭:「你對吳曼真好。」

「嗯,告訴吳曼我愛她。」

有隻蒼蠅嗡嗡叫,又不能拍死,煩是有一點的,但無足輕重。陳桑榆吹了聲口哨,破事太多,斗她也是逗她,好歹也算個樂子。

當然啦,仗還是要打的,不僅要打,完了還要立馬橫刀,擺個Pose氣死她。這時母親的電話進來了,她夢見陳桑榆拿把刀子去捅人,弄得血流披面的,很是擔心,陳桑榆安慰了幾句,繼續穩穩開車。

媽媽,我不再年少氣盛只信奉以暴制暴,如今我喜愛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怒髮衝冠的吳三桂遠遠沒有羽扇綸巾的周瑜好看嘛,我還是很在意樣貌的。媽媽,你是不是會對我滿意些?

陶園打來電話說:「姐,跟王羽帆罵架那個插畫師,你猜是誰?」

「誰啊?」插畫師的網名是路西法,這是撒旦在成為惡魔之前,在天庭的名字。陳桑榆說,「你認識的?」

「不啊,你認識的。」

「誰?」

「邵瓊!你還記得嗎?」

「邵瓊?」陳桑榆想了半天,「忘記了。」

「你同學啊,高中班上大家都叫她才女的那個,畫畫拿過全國的獎,你們班的黑板報她一手包辦。」

「哦,有印象,能寫能畫的是吧?」

「嗯,我給她打電話說,手頭有幾個條件特別好的才俊,就想找她這類秀外慧中的才女,她也沒怎麼疑心。我介紹了一通,她選了最有錢的那個,還急吼吼地問啥時候能見面。」陶園說,「她挺慘的,活到了二十八,還沒談過戀愛,別看口氣很大,人很清高,不也經不起一試?我被她雷得東倒西歪的。」

陳桑榆念高二時,班裏組織郊遊,陶園在初中部,她把她也帶了去。那年陶園的父親出軌了,家庭氛圍很糟糕,她總看到表妹眼睛哭得紅腫來上學,心下十分不忍。野炊時,男女生搭配着煮飯燒菜,忙個不停,陶園被打發去拾柴火,無意聽到有幾個女生在議論陳桑榆。

言語最尖酸的便是邵瓊了,一邊擇芹菜一邊說:「男人都是慾望動物,陳桑榆不就是個小騷貨么!」

才女才17歲,卻已經把男生稱為男人了,陶園好崇拜她,她語氣里的不屑更是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後她才明白那叫嫉妒。女生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得熱火朝天,看到她了也不收斂,反而更來勁了,存心想讓她傳話給陳桑榆:「你說吧,她成績也不多好,長得也不是最漂亮的,沒黎潔茹好看吧?也不如五班的齊姍姍吧?」

可最紅的卻是陳桑榆,圍在她身邊的男生層出不窮,連最讓人眼饞的宋明山和毛豆都被她收了編,一左一右地跟她同出同進,恨不得自封光明左使和光明右使。陶園回到陳桑榆那邊就告了狀,陳桑榆聽完,無動於衷地說:「小明要味精,給他拿。」

陶園跺着腳大聲說:「姐,她們在你說壞話呢!」

「哦,習慣了。」

陶園齜牙咧嘴地笑,偷偷跑去問男生們:「喂,你們為啥喜歡跟我表姐玩啊?」

被問話的男生很不好意思,微弱地說:「她……她很好啊。」

「哪裏好啊?女孩子們說她不是最好看的,成績也不算好。」

男生抓了抓頭髮,可憐巴巴地看着她:「可是,可是她說話軟軟的,身上香香的。」

她是女生們的公敵,但男生們都稱她是天使在人間。十年後,邵瓊仍義憤填膺:「我真搞不懂,男人一個個的都不看重靈魂,找女人只找那種扮楚楚可憐的嬌娃,看不出來是在裝腔作勢嗎!做作!」

然而當年的毛豆說:「小弟,女生們說你裝純裝乖呢!看走眼了吧?你明明是刀子嘴!」

「嘿,我的美德是,刻薄的話也要笑着說,這叫虛虛實實,夾敘夾議,惡氣也出了,還不得罪人,別人都以為我在開玩笑呢。」

二十七歲時,她果真笑着說出了最狠的那句話,十一年情緣就此一筆勾銷,老死不相往來。可是,小明知道嗎?小明每年過年都會問:「賢伉儷別來無恙乎?」他知道她和毛豆已經割袍斷義了嗎?

她要見小明,乘兩小時的飛機,再轉一個小時的汽車,爬三個小時的山路,曲曲折折千山萬水地去見他。

十六歲的春天,小明說:「阿寶哪是刀子嘴,分明是小妖女嘛,就算凶你,你也只好哄著點。」

毛豆很贊同,自吹自擂道:「我嘛,眼光是很好的,小弟這個人啊,優點用來欣賞,缺點用來愛。」

那時他們互相表白沒多久,感情比蜜還甜,她揪着他的臉說:「缺點?我那是特點!」

「好好好,零缺點人類,你高抬貴手,放小生一馬。」

她放了他,在許多年後,放掉了她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到達和趙鹿約定的地點,已是下午兩點,大雨即將來臨。地方倒不難找,也在蛇口,和徐圖的別墅不太遠,綠意蔥蘢深處,一式的歐風建築群里,17棟分外醒目,很典型的古中國庭院,木門木瓦竹柵欄,風格很質樸。

早上出門時,陳桑榆帶上了一隻竹籃放進後備箱,要送給趙鹿當禮物。竹籃是她去澳洲旅行時,在墨爾本一家小店買到的,造型很別緻,竹篾手工編織而成,深綠色的天鵝正在梳理羽毛,擺在餐桌上放水果,或是一大捧小野花都很具美感。

泊好車,透過柵欄向里張望,黑衣大氅的男人斜斜地坐在庭前飲酒,凝神聽到響動,左足往前一探,大概是觸動了什麼機關,木門應聲而開,直如桃花島般讓人浮想聯翩。

男人轉着手中的酒瓶,淡淡問:「維蘭網的陳總?」

這大叔兩鬢已有星星點點的白髮,不年輕了,但一笑宛若天開,連眼角的紋路也只為他添了中年男人的魅力。陳桑榆的所見,絕無一人能有他的風采,分明只閑適地坐在自家庭院,仍給人風塵僕僕歸來故園的滄桑之感,像《傾城之戀》裏的周潤發,他撐著傘等在細雨的香港碼頭,對他的女人說,你就是醫我的葯。她拎着果籃說:「問先生好,我來找趙鹿小姐。」

「她們在三樓的露台呢,去吧。」

和風細暖,風雨將至,那人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滿池荷花寂寂。陳桑榆走向裏屋時,暗想,他莫不是趙鹿的夫婿?她那樣的人,理應有這樣好風度的男人來匹配。

然而竟不是。

陳桑榆疑心就算再過許多年,也一定會記得,在那個山雨欲來的露台,淡藍色的雨棚下,趙鹿盤腿坐在布藝沙發上,那女子枕在她腿上,望着天空,輕哼著一首無名的曲子,而趙鹿順手點一支煙狠狠吸,將煙灰彈進風裏。

那一幕非常美,而那女子也好看,眉眼伶俐,像白色的鳥,穿的是長及腳踝的墨綠長裙子,胸前潦草地搭著羊毛披肩,轉頭來看陳桑榆。

大概屬於女人的直覺,陳桑榆沒來由地覺得她雖然穿着嫻雅,但骨子裏會是性子很直的倔強姑娘,趙鹿眼中湧起輕笑,望住她,卻只對女子說:「小喬,我沒說錯吧,像從前的你吧?」

她竟是叫作小喬的,真真人如其名,陳桑榆立時說:「你是像何晴演過的小喬,我覺得那個版本最經典,淡極始知花更艷。」

「陳桑榆,她以前很囂張的,跟你不相上下。」

二十一歲以前,陳桑榆的言行一向令人側目的不羈,但這幾年她已盡量將一身毛刺都收起來,不想竟被趙鹿看穿,面上一熱道:「我還以為我已經大隱於市了呢。」

趙鹿拍拍小喬的臉,目光溫存柔和,語聲很感喟:「比你烈,也比你媚。」

來的路上經過了水果超市,陳桑榆買了好些車厘子裝進籃子,提着來見趙鹿。籃子擱在小木桌上,她搬了一把藤編的椅子坐了,身側的白瓷水缸里養了荷花和錦鯉,粉粉白白,花香沁人,她嗅一嗅,自語道:「徐先生那裏也有一池好荷花,在這兒又見着了。」

小喬笑:「竹籃很別緻,謝謝。你是陳桑榆?我是康喬,這荷花的確是從徐圖先生那裏討來的種子,我喜歡荷花。」

徐圖那滿院子的冬荷,是專程請了植物學家培植的。但深圳沒有像樣的冬天,體會不到古詩里「不辭冰雪為卿熱」的樂趣,趙鹿說,徐圖前幾天又請了幾個好園丁,回他祖籍浙江去種荷花,宣稱一邊落着雪,一邊賞著荷花,才是人間至樂。她說着站起身,背着手看了看荷花:「小喬是畫家,我以前總說她是畫荷花的艷女。」

女人對同類的容貌總是善妒的,但陳桑榆得承認,康喬神態如女神般恬然,但濃眉重睫,五官本身是很明艷。她莞爾:「我媽是美術老師,我小時候她逼我畫工筆花鳥,我沒天賦,又坐不住,她氣得夠嗆。」

「嗯,是很磨性子的,我十幾歲的暑假,全都坑在荷花池裏了。」

趙鹿打趣:「不然也不會認識大叔。」

康喬甜蜜地笑,應當也是三十來歲的人了,但神情如少女般清澈。想必日子過得舒坦安逸,所以才容光煥發,花顏不改。陳桑榆端詳着她,笑了一笑:「你皮膚真好,吹彈欲破的。」

康喬笑答:「有兩三年也不好,睡不着,還長斑,好容易才調過來了。」

陳桑榆一嘆:「我最近睡眠很差,很怕會長斑。」

趙鹿拍着手,轉向她:「這個好說,幫你找好大夫。小喬今晚安排了家宴,她那兩位開醫館的姐弟倆要來,你給他們談談具體合作,順便問問失眠的事。還有,你會做飯就幫小喬,不會做飯就幫我。」

趙鹿穿衣有一種對大地蒼生都不care的隨意,寬大的白襯衫,外罩煙灰色羊絨開衫,長身玉立,如世家公子般叫人心折。她太會穿衣服,為人又比陳桑榆以為的要熱心,她對她的好感又深了一層:「我幫你做什麼?」

這次見着的趙鹿分外溫和,現出頑皮的笑容:「她負責糧食蔬菜,我們負責喂馬劈柴。」

說是喂馬劈柴,實則是幫康喬整理衣櫥,她懷孕兩個多月了,有些衣服不會再寵幸,打算捐掉。

很多衣服鞋子和包都是簇新的,只穿過兩三回,還有的連吊牌都沒摘,包裝盒也還在,陳桑榆思索了片刻說:「小喬姐,你是想捐去災區嗎?」

康喬說:「對啊,貧困山區。怎麼?」

「大多是裙子,很輕薄的料子,對他們不實用,山區的人們更需要厚實的秋冬衣。」陳桑榆提議道,「我們何不做個義賣?你瞧,有很多大牌,也很新,肯定會好賣。我們拿這些錢去採購些棉衣和被子,會更能幫上忙。」

康喬和趙鹿對視,笑了:「行啊,交給你操作吧。」

「小喬,我說她像你吧,任何時候都不忘本職工作,但心態比你輕盈多啦。」

康喬伸出兩手來回看了看:「吃飯穿衣,全靠這雙手,我是不忘本的。」

說得陳桑榆好奇心大起:「小喬姐,一般藝術家都清貧,你不同。」

她以為康喬是靠賣畫為生,但在藝術界,康喬這名字很陌生,是有哪幾幅畫一下子賣出了天價,才買上了別墅嗎?康喬挑眉而笑:「我啊,工筆畫沒賣出兩幅,卡通畫賣了一大摞……桑榆,我是玩具設計師。」

陳桑榆眼睛亮了:「呀,真好,我很喜歡玩偶,走到哪兒包里都會帶一個。」

「我工作室里擺了些我自己也喜歡的,你看中誰就抱走誰。」率性和溫柔在康喬身上調和得恰如其分,她忽有些出神,「當藝術家我早就餓死了,齊白石說,畫畫這行啊,想出名,就兩條:一靠官,二靠商。我都不想靠,那就只好靠大叔,把他推出去幫我經商。」

「嗯,我的鬼佬老闆也說,奢侈品如藝術品,跟勞動人民玩是沒前途的。」也許是對未來太好奇,且抱有太多期待,在和比自己年長的女性打交道時,陳桑榆會有意識地觀察她們展現出來的特質,所謂以人為鏡,可明得失。她們身上某些品質她會汲取,而某些是她學不會也不想學的,就好比驍勇善戰,吳曼以此為利器,殺出一條血路,但她不同,她只想在寂靜中,不慌不忙地堅強。

所以她很欣賞康喬,她對自我是有清醒認識的,有所堅持,有所妥協,最終成就了自己的康庄大道。但她畢竟是幸運的,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大叔那樣的人,他疼惜他,也珍惜她的才華,樂意替她上陣殺敵,也樂意替她洗手作羹湯。

說好了是康喬負責晚宴,但主力仍是大叔,康喬啥神也不煩,拌個水果沙拉,燉幾盅木瓜雪蛤,再做一大碗酒釀小圓子,就算是任務完成。陳桑榆幫打下手時發現,康喬和大叔交談不算多,但兩人相處很溫情舒服,那才是夫妻的感覺,她耳聞目睹,踮起腳拿盤子時,驀然很想哭。

好男人會讓他的女人很有底氣,而她本來很堅定地以為,毛豆是她這一生的最初,也是最終,從青梅竹馬,到柴米夫妻。她是真心喜歡他,從很早很早開始,想起來,那時候一想到他,都眉眼帶笑兩頰發燙的。

他出國四年多,給她打過一兩千個電話,她給他寫過一兩千封郵件,彼此都說盡情話綿綿。不能見面時,她是他的聲優;見面后,她是他的性奴,靈魂有多貼近,肉身就有多纏綿。

她真的把心都掏給他了,於是這些天來,她如行屍走肉,要拼了命再拼了命,才能把自己趕到工作里,用來逃避事實。

趙鹿在問:「陳桑榆,你哭了?」

沒有哭,只是一些晶光閃爍罷了。陳桑榆笑了一下:「五百年前的煙火熏傷了火眼金睛。」

康喬會錯意,連忙把她往外推:「走走走,擺筷子去。」

走出門時,陳桑榆聽到康橋在和趙鹿說話:「她最像我的,是失魂落魄還撐著的樣子,我那年也跟她差不多,二十七八歲。」

那女子遇上她的劫,也是在二十七八歲嗎?她是如何一步步熬下來,並熬過來的?客廳很大,客人很少,桌布餐墊和餐具三兩下擺好,陳桑榆待得無聊,靠在沙發上東看西看,茶几上擱著好幾本詩集,但詩文歌賦她知之甚少,只對《孫子兵法》和《西遊記》百看不厭,別的書倒不大能看進去,便去翻時尚雜誌。

翻完雜誌翻報紙,翻完報紙翻廣告冊,從樓盤看到汽車,從汽車看到遊艇。半分鐘后,她跳起來,跑回廚房問康喬:「小喬姐,你下周要去綠島?」

「是呀,我一位朋友剛開發完畢,邀請我們去玩。你要不要一起去?他說山坡上的別墅風光很好,還能潛水。」

綠島位於大亞灣東面,佔地十九公頃,水清沙柔,冠絕南海。康喬的一位老朋友謝之暉十多年前買下它,建了個潛水俱樂部,出入都是潛水愛好者,不對外開放。去年謝之暉買了一艘遊艇,前不久又添了郵輪,以海島為家,但又嫌悶,在戀人的建議下,他將海島改建成度假村,每天只限量接受一百名遊客,康喬等人將作為第一批客人去捧場。

康喬說:「每棟別墅都有四個標間,很適合一群朋友住宿,桑榆,你也帶三四個朋友一起去吧,我們舉辦派對。」

「好啊,我去拍些照片,給謝先生的私人海島打打廣告。」陳桑榆靈機一動,她想為徐圖找一處豪華的所在開翡翠品鑒會,還有比海島郵輪更適合的嗎?這可真算是互利雙贏。

趙鹿低頭將碗碟挪一挪,擺得更整齊:「謝某人這兩年都不在陸地出沒了,要找他得出海。」

康喬語聲淡然:「上周和陳曦通電話時,還說起謝之暉,他們兩個放下芥蒂,重新當朋友了。但那小子意難平,說什麼最恨不過官二代,有錢、淫亂、很腐敗。」

陳桑榆問:「陳曦?演電視劇的那個陳曦?」

「咦?他紅了么?連你也知道他。」

「我表妹的衣柜上貼着他的海報,說很喜歡他在《主編是御姐》裏演過的男二號的弟弟。」

陳曦在電視里演不良少年,但對女朋友一往情深,像現實生活中陸曉聞的性格,陶園說:「吃燒烤,喝啤酒,我的摩托車男朋友,姐,我只愛這類人。」

康喬嘆:「小子也夠能折騰的,三四年了,連男二號都沒混著。」

「他有你的股份,還能活。」

「那也不行,當明星的,花銷大。」康喬問趙鹿,「你說他和謝之暉還能……還能和好嗎?」

陳桑榆聽出門道了:「謝之暉和陳曦?」

「嗯,他們曾經是戀人。」

很隱秘的關係,但不算稀奇,康喬瞭然。這時庭外傳來人聲,玲瓏清脆的北方普通話:「康喬,接駕!」

「連滾帶爬來啦!」康喬揚聲迎上去。

陳桑榆跟出去一望,來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貌不驚人,拎着幾個中醫袋子,戴眼鏡,稍微有點拘謹,滿面疲倦。女人則是他的反義詞,短髮大眼,大花長裙,風騷撲面,一見康喬就說:「來,讓我看看你的臉。」

這便是醫館的主人石龍芮了,很具野性美,性感得天然又大方,裙子起碼有十七八種顏色,很熱帶,很跳躍。康喬介紹說:「桑榆,龍芮是咱的老相好,治好了咱的斑。」

明明是雨天,光線陰霾,但石龍芮仍像走在陽光中,頭髮雖短,卻烏黑得發亮,又順又健康,一如明星拍廣告打強光的效果,陳桑榆很艷羨:「你的發質真好,用什麼洗髮水?」

石龍芮劍眉斜飛入鬢角,很豪爽地揮了揮手:「哦,我自己提煉的,純植物配方。」

「我用的也是一個天然的牌子,但效果遠遠沒你好。」

石龍芮問道:「什麼牌子?普通的洗髮產品大多都添加了表面活性劑和矽油什麼的,雖然洗完會感覺很順滑,但會引起毛囊堵塞,損害頭皮,還掉頭髮。」

康喬說:「我以前也以為用了很順滑的就是好的,但後來發現,沖水的時候頭髮有點澀澀,才是最安全的。」

石龍芮毛髮極濃,眉睫與鬢角都美,袖子挽起,胳膊上的汗毛沁出細小汗珠,汗津津的尤為性感,她快人快語,只看了陳桑榆那麼幾眼就道:「你這麼個熬夜法,可不是個事兒啊。」

陳桑榆驚嘆:「啊?」

石龍芮是天津人,出身中醫世家,卻一意孤行學了心理學,得不到家人認可,加上認為北方城市冬天太丑,於是「挾持」弟弟石松離家,到了綠樹紅花的深圳,開了一家中醫養生館。幾年下來,積攢了不少熟客,正處在還想往上探一探的時期。

市面上的養生館太多了,很不好做,而且越往下越難做,打價格戰他們沒優勢,但攀上奢侈品了,打貴族牌反倒能帶來生機。高貴往往意味着高利潤。再說祖傳的方子都攥在手心裏,又被頻頻證實管用,定位再高也有恃無恐。

石家祖上三代都在明朝宮廷任御醫,因紅丸案受到牽連,隱居在山野小村務農為生。祖上病故前留下過遺囑,石氏一脈不得再入宮為醫,如違此訓,死後不得入宗祠。於是數百年來,石家再無人行醫,直到石龍芮的祖父根據祖上的醫書里記載的幾個方子,將身患惡疾的老母親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遂勵精圖治,盤了間中藥鋪子。

大學時,石龍芮發痘很厲害,石松按醫書里提到的方法治好了她的毛病,姐弟倆一合計,南下深圳開醫館,也算小成。陳桑榆問:「紅丸案?我還以為它是野史呢。」

她知道紅丸案,源自許多年前,毛豆講給她聽的《白髮魔女傳》,梁羽生的武俠作品。那是明朝三大疑案之一,光宗朱洛病有月余,太醫束手無策,李可灼進獻紅丸,自稱仙丹。常洛服了一顆,明顯好轉,不料再服一顆之後,第二日便駕崩歸天。

梁羽生對此給出的解釋是,第一顆是少林寺小還丹,第二顆則是李可灼自作聰明仿製而成的。但兇手究竟是誰,連史書也沒有定論,石龍芮說:「很慘烈的,黨爭與私仇藉機一哄而上,連坐罪一大堆,我家裏也跟着倒了霉。」

石松話不多,很客氣,外交的事都交給石龍芮了,她拉着陳桑榆的手幫她診斷,擰著眉說:「你生活中最近出了大事兒?」

「嗯,是。」多年前,陳桑榆和母親吵架,很不開心,連毛豆逗她,她也不理,毛豆急了,抓着她的手問,「出什麼事了?」

她白他一眼說:「讓我出事的人還沒出世呢。」

當時只道是尋常,十九歲時的她如何會知道,八年後,這個安慰她的人會跳起來狠狠地給她當頭一棒呢。石龍芮聳聳肩,問她:「吃了什麼治乳腺增生的葯嗎?」

陳桑榆赧然,前天晚上洗澡時,她是意識到不對,呆住了:「這你都看得出來?」

石龍芮掐了掐她的虎口,得意地說:「中醫望聞問切,不是玩虛的。姑娘,你這不行啊,再不調整也會長斑。」

康喬給她們倒果汁說:「長斑麻煩大了,我花了好幾萬祛斑,很快又長回來了,要不是碰到龍芮,還得四處求醫呢。」

石龍芮跟趙鹿同年,三十四了,但精於保養,純粹素顏,仍膚如凝脂。若不說真實年齡,陳桑榆准猜她大學剛畢業,多好的活廣告啊。如果世間女人都能看到她的養顏成果,這醫館的門檻不都得踏破?

石龍芮為她把著脈,凝神思索了一刻:「治乳腺增生得從肝胃入手,要調理氣血啊,得儘快治好。」

石松在一旁接茬道:「姐,用逍遙散作為主方?」

「嗯,再配些葯。」石龍芮信手在紙上寫下藥名,字體大而清晰,敦敦告誡道,「藥店就能買到,別耽誤啊,姑娘。」

康喬抱着茶杯輕言細語:「桑榆,記得買點兒薄荷回家泡茶喝。」

「10剋薄荷。」石龍芮補充。

「薄荷治什麼?好睡覺?」陳桑榆問。高三時她常犯困,小明偷偷摸摸地在學校花壇里種了幾株薄荷,跟她說,「困了,就去擼兩片葉子嚼,管用的。」

石龍芮笑着拍她的手:「一看就知道你是性情剛烈的人,薄荷能養肝疏肝。女人不適合過得慘的,你看看自己,連額頭都摔破了,怎麼搞的?」

康喬走到一旁,接過趙鹿端來的菜,啞聲道:「桑榆,所有讓你睡不着覺的人都該滾蛋。」

陳桑榆喟然,康喬是很眼毒心靜的女人,連石龍芮也看得出來,感情破碎,鬱結在心,她的身體因此出了故障……那麼,眼前這看上去非常幸福安逸的女主人,也經歷過和她一樣的煎熬嗎?

那是何時的事?起碼此時的她面目平和,一顰一笑如珍珠般瑩潤。石龍芮像看出她的心事一樣,又拍拍她的手:「珍珠得在沙礫里遭受痛苦才會產生,健康的蚌是沒有珍珠的。」

「嗯,病蚌成珠嘛。」陳桑榆一震,「你怎麼知道我在想這個?」

太神了,她看得出她身體的毛病也就罷了,竟連她的心理活動都一清二楚?康喬招呼他們落座,笑道:「龍芮是很神的,她啊,博聞強記,多才多藝,還喜歡神秘學,收集各國奇奇怪怪的零碎兒和偏方,沒事兒還會用塔羅牌給人算命。吃完飯,你也抽幾張看看。」

石龍芮又揮揮手:「你別聽她的,我就是個神經病,沒有不能說的話,沒有不能幹的事,趁還活着趕緊抽風。」

一桌子大部分菜都是大叔做的,味道和謝閑庭的廚藝有得一拼。石龍芮吃得滿口流油,嘖嘖贊:「在外面的館子絕對吃不着這些好東西,能想出這麼古怪的搭配,還能做得這麼好吃,大叔,你去寫本創新菜譜吧。」

康喬給石松舀湯,說:「他啊,從不看菜譜,做飯像敵人,詭計多端。」

石龍芮趁機對弟弟說:「石松向大叔學着點,做得一手好菜,還怕沒女人跟?」

石松是個倒霉鬼,中醫博士畢業,寫藥方流暢,寫情書發慌,醫術精湛情商很低,在姐姐威逼利誘下放棄內地大醫院的邀請,到深圳開醫館。前幾個月,他遇到一個缺乏自信的職場新鮮人小文員,從同情到愛情,幫她調理身體改頭換面,哪知變成自信美女的小文員琵琶別抱,三天前和他分了手,跟上司戀愛去也。

大叔笑:「沒辦法,環境造就人。在加拿大,想吃地道的中餐,好飯館一個手就數得過來,多數時候只能自己做。」

趙鹿附和道:「在國外是很可憐的,我在德國時,想吃一碗桂林米粉想得抓心撓肝的。」

都是家常菜,但味道好得離奇,陳桑榆頭也不抬地吃着茄子粉絲煲,心滿意足:「茄子能做得這麼美味,它也算死得其所了。哎,大叔,你是哪兒人啊,這桌上有淮揚菜、安徽菜、廣東菜和東北菜,樣樣齊活啊。」

「我啊,揚州人。在加拿大待了十來年,連安陽火車站的道口燒雞和福建的佛跳牆都能完美複製了,基本上你點啥我就能做啥,我個人不才,但在做飯方面是練出來了。」大叔有一雙善笑的眼睛,一笑就笑到人心裏去,暖洋洋。時光倒流二十年,他會是什麼樣子呢?二十年後的毛豆,會出落得像他一樣出色嗎?

可是,再也看不到了啊。

陳桑榆悶頭一口接一口吃菜,拼力掩飾住突如其來的心痛感。趙鹿給她遞紙巾,低問:「陳桑榆,你在想什麼?」

「叔到用時方恨少。」

一桌人都被逗笑,連敏感而焦慮的石松也咧了咧嘴。陳桑榆看看康喬,又看看大叔,工作六年來,她接觸過太多所謂的成熟男人,大多是藏污納垢的集大成者,狡詐、市儈、油滑,使她對「大叔」這個詞心生反感。但康喬的大叔完全是另一種生物,他富有,還富有情趣,看上一個姑娘,放下威儀地逗她笑,待她無微不至,給她足夠多的懶散的自由,究竟需要怎樣的潑天大運才能擁有?

連石龍芮也說:「康喬和大叔是我見過最完美的組合,有姑娘找我算命,她對老夫少妻沒把握,我隆重地提到賢伉儷。」

康喬和大叔相顧而笑:「我和他也是經過了那麼多波折,才走到這裏。」

石龍芮趁陳桑榆抽塔羅牌時,給她講八卦,大叔是康喬的初戀,年長康喬十七歲,認識那一年,康喬才十五歲。十七歲時和他分別,二十八歲重逢,今年她三十一歲,嫁給了他。聽上去好古典,陳桑榆大為感動:「整整十六年,真像楊過和小龍女。」

康喬笑得漫然:「換個說法,你可能就不覺美好了,難道不是個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故事?好在商人四十八了,不再愛往外跑。」

話是說得清淡,但她和大叔之間那眷念的溫柔被眾人盡收眼底,任誰都心知肚明,他們是恩愛的一對。

石龍芮一張張地為陳桑榆講解塔羅牌所代表的含義,恨鐵不成鋼:「你真吃虧,外表誨淫誨盜,內里一片冰心,反著來多好。」

陳桑榆抓抓頭髮:「什麼意思?」

石龍芮若有所思:「美女無腦,令人嘆息。」

「我?」陳桑榆一頭霧水,還是第一次有人說她沒腦子呢。

趙鹿抱臂看熱鬧,取笑道:「龍芮在說反話呢,不曉得多少美女恃靚行兇,你卻被反噬,不虧么?」

連石松都聽懂了:「陳小姐,我姐是替你惋惜,長成你這樣的姑娘,出路要多少有多少,偏偏你想不開,為一個男人把自己搞得這麼灰暗。」

陳桑榆瞪大眼,灰暗?從沒人說過。但中醫是能透過現象看本質的,她的肝和胃都在敲警鐘,若不及時根除,不僅胸口會疼,臉上也會長斑,更會在極短時間內成為黃臉婆。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石龍芮殷殷叮囑:「一旦精神跨了,皮膚也會跟着跨下來。女人,睡不着也別酗酒,酒是最傷肝的,肝出了問題,臉上很快就不能看,你得內調。」

生活一團亂麻,她的少年郎越走越遠。陳桑榆虛弱地辯解:「我盡量控制,可我睡不着,並且做我這行,應酬上喝點酒是免不了的。」

康喬很隨和,給她拿了一包葛花茶:「這玩意兒解酒好得很。」

在陳桑榆的印象里,葛花是淡紫色的一小朵,但康喬拿來的卻大如牛眼,色澤也深些,乍一眼看,很像風信子。

石龍芮說:「葛花醒酒解脾,《本草綱目》裏的方子,多年的老葛藤才能開出這樣的花,效果是最好的。但不容易采,我常常斷貨,直到去年在江西樟樹聯繫了幾個葯農后,供貨才略好一些。」

「千杯不醉葛藤花,龍芮,生意場上有幾人不喝酒的啊,你要大力宣揚它才行。」

石龍芮展齒一笑,很自負:「哼哼,醫術擺在這兒呢,一舉成名天下知指日可待。」

「嗯,我們網站元旦開張,這之前的廣告位都是免費的,檔期都滿了,但我有許可權壓縮尺寸,給你劃一塊位置。」陳桑榆很欣賞石龍芮,比劃給她看,「大概能有這麼大的地盤,你提供兩三句醒目的廣告詞吧,御醫傳人,皇室美容養生之類。」

石龍芮很高興,摸著下巴問:「現在距離元月很近了,你們開張期間活動會很盛大吧?當天打廣告的價格標準是怎樣的?」

「我正好帶來了,你看看,按時段、天數和月份都有,我儘力給你弄最低折扣。」趙鹿的朋友們性格都很nice,讓陳桑榆很有親近感,「在我能做主的範疇內,能免費的全都免費,不行我去找上面特批,龍芮,我手上還有幾個活動要做,你都參與進來吧。」

趙鹿晃着手腕笑:「美容養生是萬金油,很百搭。」

陳桑榆拿出億萬富豪徵婚和鋼琴家程蒙音樂會的活動草案,講給石龍芮聽:「下午在小喬姐這邊,想了個新活動,奢侈品義賣,回去就把方案做出來。這三個活動所針對的目標群體,都和醫館客戶不謀而合。」

石龍芮嘴角一彎:「我賺的就是貴婦闊太和她們男人的錢。」

陳桑榆信心十足:「我還會有些活動在策劃,統統拉你入伙。」她是真心誠意感激趙鹿,先前以為她難於接近,誰料她接二連三的商機都由她帶來?而這跟她的個人魅力關聯不大,更像是趙鹿的愛屋及烏,因為她甚至聽到大叔喊康喬,「Chalk,這邊。」

這英文名很奇特,她眉頭一跳,陡然想到它是粉筆的英文。初見時,她和趙鹿說道,香煙和寶劍都潔白修長,趙鹿說:「粉筆也是。」便是到這時她才明白,粉筆是康喬的昵稱,趙鹿對她另眼相看,其實仍是對康喬青睞有加。

可她自己不覺得自己像康喬,康喬身上有着千帆過盡后的自足,她卻依舊暴躁,時時坐立難安,心間諸多困惑和憂懼。

告別時,康喬扶住她的手臂,靜靜望她:「桑榆,她們說我的人生是傳奇,但哪有那麼多傳奇?我也走了很多彎路,二十八歲到三十歲,我沒睡過一個踏實覺,我心裏有很多很多結打不開,夜裏總莫名其妙就哭了,抑鬱症很嚴重,但我也活過來了。桑榆,我不算好例子,我也不曉得該和你說什麼,可是,你不要灰心,任何時候,都不要灰心。」

來不及了,康喬,我在失去他的世上,獨自苟活,很是吃力。一想到他不再屬於我,一顆心就直墜絕情谷底,撈都撈不起來。

趙鹿給她們撐著傘,嘆息:「陳桑榆,推薦你看一部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三年裏,我摁著小喬的頭,讓她看到吐。」

「好,看完談心得。」陳桑榆對趙鹿充滿謝意,在這幾個年長她幾歲的女人面前,她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所有偽裝出來的堅硬,卻深深地感受到滿心關愛。

每個女人要經歷的事,其實都大同小異,趙鹿雙眉微結,平淡道:「雖然不能拯救地球,但做點平凡的好事是沒問題的啊。」

石龍芮的性格很鬼馬精靈,壞笑道:「深圳這鬼地方,格外讓人覺得人生浮躁又艱辛,好不容易碰到對胃口的,絕對要抱成團,有錢一起賺,有飯一起吃。」

一邊的石松冷不丁冒出一句:「姐,沒那麼多花樣吧,歸根結底不都是在罵人么?」

陳桑榆被逗笑了,真的呢,全世界女人聚會的統一主題就是八卦和吐槽,而且主要是在罵男人。被男人踹了要罵男人,踹了男人也要罵男人,看不慣女同事要罵男人,看不慣男上司女上司要罵男人,不給升職加薪要罵男人,捨不得買那雙鞋子照樣罵男人。

石龍芮很有意思,三十四歲了,仍沒結婚,對外號稱男朋友在國外,但誰都沒見過。有客戶追她,她張口就回絕,對方很氣惱,袖子一擼,鼓出肌肉給她看:「我能賺錢,人又健康,我有什麼不好?」

石龍芮掃一眼:「八塊腹肌有嗎?」

客戶語塞,怒道:「給我三個月,我練成了找你!」怕話說得太滿,磨著石鬆開點兒食療的方子,石龍芮沒安好心,給他寫了個「鎖陽黨參燉貓肉」,想讓他知難而退。此為壯陽大補之方,客戶吃完後半夜兩眼冒綠光,整夜整夜失眠,跑過來找石松求助,石龍芮一副友邦驚詫的嘴臉:「天哪,你這人太變態了,居然虐貓!」

客戶暴跳如雷,石龍芮越發誠懇:「唉,你說我怎麼能和你在一起呢,真遺憾啊,為人善良,熱愛動物,是我擇偶的第一標準呢。」

說說笑笑的,陳桑榆心情終於好了點,夜靄撲面,康喬對她輕笑:「你相信神佛存在嗎?」

「信啊。」

「那你肯定知道一句話,是你的最後總歸是你的。桑榆,不要擔心。」

四個人,三輛越野,在康喬的門口絕塵而去。石龍芮開一輛外型很粗獷的牧馬人,呼啦啦地跳上去,沖大家大揮了兩下手,大開大合的拉丁味道:「下周綠島見!」

到家時,陶園還沒睡,拿只抱枕擋在胸前,靜悄悄地看電視。陳桑榆換鞋時奇怪地瞧她,在看什麼節目?不用開聲音也行?再一看,陶園根本沒在看,雙眼無神,很專心致志地發着呆,一股濃烈的陰鬱氣息撲面而來。

陳桑榆很少看到這樣的陶園,驚訝地問:「園園,咋啦?」

連喊兩聲,陶園才回過元神,默不作聲地遞過手機。陳桑榆拿過一看,是陸曉聞在晚上八點半發來的短訊:「陶子,我夢見我倆吵架了。先是你哄我笑,我端著,你惱了,於是換成我哄你笑,你端著,端著,沒端住,最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們一起笑了。」

沒什麼文採的一段話,但發生在彼此都難忘舊情的兩個人身上,勝過一切矯飾。陳桑榆很欷歔,陶園有一股小女兒情態,小伶俐小俏皮,看上去是個很開心的小鬼,每當她低落,不用問就知道要麼跟她母親有關,要麼跟陸曉聞有關,她的命門就這兩個,屢試不爽。

陳桑榆坐下來,從茶几上拿了一隻橘子剝了皮遞給陶園,她不要,她就自己很慢很慢地吃着,問:「你的意思呢?」

陶園木木地盯着電視屏幕:「我沒回他,他又發短訊說,保證不再逞能,下個月換工作,找個實在的事做着,讓我放心。」

陸曉聞是陶園念職高時的同學,他父母開了個早點攤子,生意不好不壞,陳桑榆回寧波時經常去吃。他們談戀愛那年都才十五六歲,是很開心的一對小愛人。當時陳桑榆已經在上海讀大學了,陶園給她打電話時,沒兩句話就繞到陸曉聞身上,青春年少時,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這樣的感受,她也曾經有過。她方才從康喬家回來的路上,等待紅綠燈時,鄰車的車窗大開,傳來周杰倫的歌,她只模模糊糊地聽清了一句「而我獨缺你一生的了解」,又或者是「而我一生獨缺你的了解」,她握住方向盤,有那麼一下,感到很黯然。

陶園碰碰她,轉了話題:「姐,王胖子托我找你呢,搞笑吧?」

王胖子晚上給陶園打電話,他沒看上初中文化程度的處女戴小姐,問她是否能拉根線,讓陳桑榆跟他一陣子,陶園大笑:「姐,王胖子對你評價真高啊!」

「他嘛,就想找我說說話,聽點兒寬心話。」陳桑榆笑,「你老笑他是土大款,但土大款是很想顯得有品位的,往文化和精英方向吹捧他就好了。對了,戴小姐硬件很符合他標準啊,他為啥不滿意?」

陶園撇撇嘴:「他要找的人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別看條件羅列了一大堆,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膚白貌美氣質佳,性感熱辣能生娃。我感覺戴小姐硬件馬馬虎虎達標了,但王胖子嫌她胸不夠大,屁股不夠翹呢。」

陳桑榆笑了出來:「我還是那句話,男人自己丑到斃,還只看得上蒼井空。這王胖子更過分,既要求人家白璧無瑕,還要求人家是火辣嬌娃,他是找反義詞大集合來的?」

陶園嘆氣:「還好他倆沒成,否則你又得挖空心思多找一名億萬富翁了。」

陳桑榆反對:「成了也不影響啊,他不缺女人投懷送抱的,但想必他也不滿足只有一個女人,就算有了戴小姐陳小姐,也不妨礙他上電視徵婚。」

陶園突然想到了什麼,起身走到她面前,撩開她額前的頭髮說:「姐,我今晚碰到謝閑庭了,他問我你額頭好點了沒,要叮囑說要塗藥……哎,我都不知道你摔了呢,啥時候的事?他還真關心你啊!」

「前兩天的事了,走路不小心摔了。」陳桑榆不欲多說,但陶園揪住她不放,「姐,謝閑庭對你有意思吧?真氣人,你走到哪兒都被人追,可誰都不理。我要是毛豆,就給你發個王寶釧獎,多忠貞啊!」

是啊,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可男人仍然娶了別國的公主,陳桑榆只覺自己忠貞得索然無味,陶園又說:「姐,你別太死心眼,男人的便宜不佔白不佔,反正毛豆不在身邊,有人關心自己,沒必要往外推。」

陳桑榆看着陶園:「這就是你找劉明浩的原因嗎?」

陶園大言不慚:「不然我還圖他什麼?嗯,姐,我跟謝閑庭說,我姐睡眠好差,你有空弄點兒安神的葯膳給她吃吧,他答應了,說好。」

陳桑榆不放在心上:「技術男都好說話,你有事找他,一般都說好。碰到殺人場景,也只會像英國人一樣說,哦,這不大好。」

陶園哈哈笑:「可我喜歡技術男啊,他們很恆溫!有熱血的是文藝青年,但文藝青年只會逞口舌之快,實戰派不上用場。」

陳桑榆說:「那是,論打架,許仙連法海一根指頭都比不上。」

陶園反駁道:「但你會嫌法海不解風情,太無趣了,硬邦邦的。」

陳桑榆哈的一笑:「男人,硬邦邦還不夠么?」

陶園一愣,然後拍打着陳桑榆笑:「姐,你真沒節操!」

節操……是有的。她便又想起五年前送別毛豆的那次,她在機場對他耳語:「保重美色,保持節操。」

沒節操的從來不是她啊,她很沒用的,只會嘴上逞強。石龍芮不是說嘛,外表誨淫誨盜,內里一片冰心。

母親也說,她是聰明面孔笨肚腸,朽木不可雕。那麼只能如此吧,親愛的,你和別人忠貞得漂亮,我一個人荒唐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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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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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那些年輕的日子給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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