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遺言?」祖如海疑道:「千少俠,無心師太死時並無人在場,談何遺言?」

千秋雪眯着眼緩緩道:「有,無心師太的的確確留下了遺言,只是無心師太所留的遺言太過隱蔽,險些連我都沒看出來。不過若不隱藏嚴密,只怕兇手立時便要毀去,無心師太一片苦心,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說完千秋雪面色露出一絲憾色。

幽姑神色微變,心口起伏,慍怒道:「裝神弄鬼。」

千秋雪淡淡道:「無心師太死時的情景不知幽姑你還記得沒有。」幽姑瞟了他一眼,道:「無心師太當年以大佛法渡我入峨眉,於我有恩,她的死我又如何不記得。」千秋雪點頭道:「那你可曾看出什麼異樣?」幽姑一愣,皺眉道:「你自己知道何必問我,你說痴心花毒被上在了金絲楠木針上,哼,我倒覺得未必,無心師太面容冷靜,周身上下也看不出絲毫中毒的跡象。」千秋雪搖頭道:「我問的不是這個,而是無心師太的面色如何。」幽姑冷笑一聲:「死人的面色,你說如何?」

「死者,面如霜雪,體態僵直,眼瞳渙散,其身漸冷,至衰至敗也。」一個聲音忽在人群中響起,卻是適才與千秋雪演戲的那個黑衣人,他緩緩前行幾步,蒙面之下似帶有笑容,繼續道:「千少俠,這是《大澤醫典》中的原話,我說的不錯吧。」聽他說完,幽姑的手輕輕一動,似是要去抓取什麼,卻又緩緩垂下,千秋雪目光忽如獵鷹般鎖在了幽姑的臉上,緩聲道:「你不覺得無心師太死的時候面色有些異樣?當時我與殷師妹趕到的時候兇手已經沒了影,我特地用銀針扎她心口,師太至少已經死了一個時辰。死去一個時辰的人的形容就該如我這位兄台所說,面如霜雪,體態僵直,其實何止面如霜雪,連嘴唇也都該是乾燥枯白的,而無心師太卻不一樣。」

經千秋雪這麼一說,祖如海等人也閉目苦思,各自搜腸刮肚當日的記憶,想要搜刮出一絲殘存的影像來,過了半天都是一臉苦相,法相大師沉吟半晌緩聲道:「經千少俠這麼一說,老衲倒是記得一些,恩,不錯,無心師太她當時的面色的確與醫典中所說的不一樣,不過老衲有一言不知少俠以為如何。」千秋雪恭謙道:「大師請講。」法相點頭道:「我佛門中人所修習的內力皆盡源自達摩祖師《易筋經》與《洗髓經》兩冊,俱是至純至陽,雄渾剛正一路,當年我的叔祖法華神僧圓寂時面色紅潤,渾身陽氣盎然,是以老衲猜測,興許佛門功夫練至極致便有此跡象也未可知。天下佛門本是一家,無心師太雖屬峨眉派,但峨眉祖師郭襄當年與我少林派頗有淵源,峨眉功夫也與少林有異曲同工之妙,無心師太佛法高深,也許,也許……」法相便此停住不語,言下之意顯而易見。

千秋雪點頭道:「大師所言極是,是晚輩唐突了,不過……恕晚輩直言,大師也許忘記了什麼,或者記錯了什麼。」法相皺眉半晌,搖頭不解。千秋雪緩緩道:「這一點也許只有我們這些行醫者才會注意,不知大師可否記得無心師太表情的異樣?」法相面色陡然一凜,沉吟道:「少俠這麼說的話,唔,無心師太口角似是含笑……」眾人一聽俱是不解,無心師太遭人暗算又怎麼會口角含笑,幽姑嗤笑道:「大師莫要再聽這小子胡言,自從三年前他破了景陽觀那場血案后便猖狂得緊,以為天下的案子都是隨隨便便就能破得了的。」千秋雪卻似沒聽到幽姑的嘲笑,盯着天花板凝思道:「當時無心師太的確是在笑,可是她笑得有些不自然,像是在嘴裏含了什麼東西,我檢查師太屍體時特意留心了無心師太的口中,沒想到師太口中含着的竟是水。」

「水?」廳內十人中倒有七八人發出疑問,都是不解千秋雪忽然提到無心師太口內含水是為了說明什麼。

「不錯,是水!」千秋雪正色道,他接着道:「其實適才法相大師只說准了一半,無心師太的屍體的確與尋常人的屍體不一樣,由於修習佛門至純內力,無心師太死後面上尚有血色,但這只是其中一點,另一點卻十分奇怪,無心師太死去一個多時辰,嘴唇本該乾裂,可師太的嘴唇卻似比我們這些活人的嘴唇還要濕潤,不止是嘴唇,面色也顯得濕潤異常,可無心師太的腳部卻顯得與尋常屍體一般乾燥。」

「哦,我記起來了,你當時讓我褪下師太的鞋襪,我還覺得奇怪,原來是為了這般。」殷素霓頓悟道。

千秋雪歉然道:「那日事出突然,我一時無法向你解釋清楚,好妹子,對不住啦。」千秋雪一向性情內斂,喜怒哀樂少有形於臉色之上,此刻一句好妹子叫得誠懇之至,殷素霓雖天真爽朗,畢竟少女情懷,面上一紅,嘴角一絲笑意如若秋水時起時伏,一雙大眼顧盼中清波流眄,千秋雪一時間竟看痴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一時間面紅耳赤,迴避不去看殷素霓的眼神,回頭沖眾人聲道:「不知場內可有精於打穴的前輩?」

祖如海道:「我的郭景文師弟將天一劍法融入判官筆之中,自成一派,打穴手法天下一絕。」說完天一劍盟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舉止閑雅瀟灑,腰間別着一支毛筆,書生之氣盎然,他沖千秋雪和藹一笑:「在下略通打穴,不知千少俠有何吩咐?」

千秋雪回禮,寒暄兩句正色道:「一個人氣血不足,精神憂鬱,易怒,前輩可知為何?」郭景文酣然一笑,撫掌道:「定是他靈台穴行氣不暢,滯澀淤積瘴氣所致。」千秋雪點了點頭:「前輩高見,那一個人上半身潮濕陰寒,下半身卻乾枯燥熱,這又是為何?」郭景文一愣,千秋雪所問正是無心師太的情狀,他思忖半晌,開口問道:「此事干係甚大,某不才不敢亂下定斷。」千秋雪緊接道:「而且此人口中滲水,眼角濕潤。」郭景文眉頭緊蹙,沉吟不語。千秋雪緩緩道:「那再加上此人佛法精深,一身純陽內力深不可測呢?」

郭景文面色一凜,意味深長地看了千秋雪一眼,右手忽抄起腰間那支筆,又如變戲法般從袖子裏,懷中掏出了紙,墨,硯,他本面色嚴峻,此刻一見這文房四寶登時變得歡喜之至,自一旁取了一壺酒灑在硯上,那硯台上本就有干墨,經酒一濕潤,墨汁滴滴可見。只見他凌空甩出一張宣紙,長袖揮舞,一支筆便如蛟龍入海,穿梭紙上,不一時黑紙白字,狀若游龍,端的是瀟灑流落,翰逸神飛。眾人初時見他隨手攜帶文房四寶,均覺此人憨然可愛,但一見他寫字都默然不語,方知此人書法境界已至高不可攀之境地。郭景文在寫了字的宣紙旁提筆而立,只見那張紙上只有兩個字:

幽門

字寫得清麗脫俗,采眾家之長,自成一體,但字的內容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了。郭景文緩緩道:「少俠所形容的那人是此幽門打穴被點,不,不止是點,而是被封住了。」各門各派雖都有各自的一套點穴手法,但真正以此為專的卻不多見,對各穴位的研究則更是僅局限與懸壺堂一類的行醫門派了,是以場內雖高手眾多,真正知道幽門穴被點會如何的卻幾乎沒有。

戚明刀心直口快,怪聲怪氣道:「兇手既然殺了無心師太又何以要點她的穴道,若是先點了她的穴道又何必用毒針殺她?千少俠,你可得小心謹慎,你懷疑我我無話可說,可似你這般毫無道理地胡攪蠻纏,我戚某人可看不過!」

千秋雪忽燦然一笑,開口道:「虧得戚明刀前輩提醒,兇手既然殺了無心師太自然不必點她的穴道,是以在下會說無心師太留有遺言,我之所以確定是因為無心師太的穴道不是被別人,而是被她自己封死的。師太遭人偷襲,死前自封幽門穴其實是為了告訴我們兇手究竟是誰。」自封穴道在江湖上本是用來躲避對手打穴的招式,此刻竟被用來留遺言,確是令人且驚且嘆。

「是誰?」祖如海深吸一口氣,一手緩緩按在腰間劍柄上,只待場內一有變動便即出手。

「幽姑!」千秋雪將兩個字咬得極重,一雙眼睛冷冷地盯着幽姑被面紗遮住的面部,似乎要將對方看穿。

幽姑聽了忽縱聲狂笑:「可笑!僅憑幽門穴被封便說兇手是我,千少俠的破案本事當真令人嘆服,佩服!」眾人心下亦是一團疑竇未解,確如幽姑所說僅憑幽門一詞中的「幽」字便認定兇手是幽姑有些牽強,不過若非如此此事卻又太過巧合,令人不得不疑。

千秋雪嘆了一聲:「事到如今你再怎麼辯駁亦無濟於補了,殷師妹,我讓你取的東西拿到了吧。」殷素霓適才忽匆匆離去,眾人並未當回事,只見她手一手放在身後,似是握着什麼東西,面色慘淡,一雙眼怔怔地看着幽姑,眼圈通紅,一開口嗓子竟啞了:「幽,幽姑,這……這些都是真的嗎,你,是你殺了蓮如師姐和無心師太?」說完將身後那隻手輕輕攤開,只見一隻翠綠色的荷包靜靜地躺在她的纖縴手指間,頓時一陣香氣在廳內彌散開來,令人一陣眩然。

眾人一聞得香氣紛紛舉起手臂阻擋,生怕這香氣中有毒,這幾日諸般異事發生,饒是場內俱是些平素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討饒一聲的江湖好漢亦自竟有些草木皆兵。

幽姑一見那香囊,瞳孔驟然一縮,喝道:「誰讓你動那隻香囊的,誰讓你動的?」說道最後語氣驟然變得兇狠犀利,殷素霓與幽姑關係一向很好,見她忽然變得這般兇狠,登時嚇得呆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千秋雪擔心幽姑突起發難,率先一步衝上前去,自殷素霓手中取過香囊,並輕巧地將她推在一邊,他舉起香囊放在鼻尖上微微一嗅:「昆崙山鳳尾蘭,本是世上最好的香。那夜你佯裝被人追殺,欲要一擊殺我,卻沒想到我竟會功夫,於是你之好自導自演一出苦肉計,你知道我懸壺堂弟子對於氣味十分敏感,害怕我記住了你身上的那股香味,於是便時常更換香囊,可後來你又發現一件事不對,那便是你峨眉派的蓮如師妹,蓮如精於化妝打扮,她注意到了你的異樣,所以你在到來滅劍閣之前便將她殺了,你怕她壞了你的事。而這包昆崙山鳳尾蘭便是蓮如師妹的,你從她那兒拿來卻一直不用,是在等今天吧,幽姑,哦不,應該稱你為江閣主!」

「江怒!」祖如海又驚又疑,愕然道:「千少俠,你說什麼?她是江怒?」眾人表情與祖如海無異,俱想不通好好的一個幽姑怎麼就忽然成了滅劍閣閣主江怒。

千秋雪緩緩搖頭:「不是小的,是老的那個,江又南!」

「什麼?」一直在場邊冷眼旁觀的空仇聽得江又南三個字驀地一震,喃喃道:「爹爹?」莫知亦是滿臉的不可置信,怔怔地盯着幽姑,似乎要從對方的身上看出一絲一毫江又南的影子來,一雙眼中說不出是驚訝還是震驚,似乎還帶着一絲絲的緊張與激動。殷素霓瞪大眼睛看着千秋雪,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提醒道:「千大哥,可是江又南已經死了十幾年來啊。」

千秋雪淡淡一笑,搖頭笑道:「他欲要讓我們忘了這世上還有他,自然只有讓自己『死』。」

幽姑面色一動,冷笑三聲道:「千少俠真是奇思妙想,先是以一根針和香包斷定我是兇手,此刻又說我是死去多年的江又南,旁人想不出來的你千秋雪竟能說得頭頭是道,那香囊是我陪蓮如去買,因為我自己有一隻一摸一樣的,是以推薦她買,千少俠卻憑這一點說我殺了蓮如,嘿嘿,我算是見識了千少俠的偵探能力,佩服,佩服。」她言語中充滿嘲諷意味,千秋雪面色微微一動,拱手道:「這麼說,倒是我唐突了,我在這兒向前輩賠不是了,晚輩求功心切,多有得罪。」

幽姑沒想到千秋雪態度會轉變如此迅速,倒是有些不適應,千秋雪既然認錯,她身為長輩,也不好再行追究,只得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千秋雪又道:「只是晚輩有一事不明,敢問幽姑前輩,你的那隻香囊是從何而來。」

幽姑一愣,千秋雪道:「只是前輩的香囊與蓮如師妹的一樣,如此湊巧之事……」幽姑已然明白,千秋雪對他仍有懷疑,冷冷道:「這是我的一位故人所送。」殷素霓初時見千秋雪懷疑幽姑,且說得符合道理,幾乎就要相信他,幽姑與她關係一直不錯,她自然不願意幽姑便是兇手,此刻見事情又有轉機,不由心情好轉,樂道:「一定是幽姑以前的情人送的,一定是,哈哈哈。」

幽姑聽得情人二字,抬頭看向遠處,眼眸中閃過一陣奇異的光芒,雖看不出她面紗下的表情,卻也能猜出幾分,幽姑不說話,自然便是默認了。場內氣氛經殷素霓這般說鬧,頓時緩和許多,充滿了旖旎的春意,千秋雪忽然哈哈大笑。幽姑蹙眉道:「你笑什麼。」

千秋雪轉向她,意味深長道:「我笑你扮了這麼多年的女人,卻不懂女人的心思。」

幽姑不動聲色道:「千少俠的話我是越來越聽不懂了。」

千秋雪淡淡道:「你可知送女人香囊是極其不禮貌之事,真正愛你的人不會送你香囊,因為香囊是為了掩飾自身的不美好,而真正愛你的他又如何會在意這些?我初時不懂,後來卻才明白。」說完千秋雪低頭看了一眼殷素霓,那日在後山他曾提出要送殷素霓一些香料,誰知殷素霓竟十分惱怒,正是這個原因了。殷素霓見千秋雪目光有異,忽得想起那日之事,頓時面上一紅,瞪了千秋雪一眼。

幽姑一愣,顯然沒想到千秋雪會說出這番話,她正要開口,千秋雪又道:「你定要說天下女人無數,想法又怎能一般,自然,我千秋雪又怎懂得天下女人的心思。江又南,你是個聰明人,只可惜選錯了同夥,戚前輩早將這一切真相告訴了我,我千秋雪只是做個傳話人罷了。」

戚明刀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我戚明刀何時告訴過你江閣主的事情?」說完他意識到自己失言,呸呸呸三聲,粗聲粗氣道:「晦氣,晦氣,你把我都弄糊塗了,我告訴你,江又南老閣主早死啦,你自己去他墓上一觀便知。」千秋雪搖頭笑道:「江又南死後被葬在四川眉州老家,此地距眉州千里,縱馳千里馬也要數十日方能查清,戚前輩,何須去江又南墓上,他本人便好端端站在這,你卻要去墓地尋他,這不是咒他死嗎,依我看,直接去他府上尋他可能來得快些。」說完千秋雪不顧眾人驚愕的眼神,趴在地上在地板上左敲一下右敲一下,一隻耳朵緊緊貼住地板,一臉專註,敲完一處便即走向另一處,如法炮製。

戚明刀面色一變:「你要做什麼?祖師靈堂怎容得你放肆,拿下了!」

千秋雪趴在地上,面色忽露出笑容,起身一腳跺在地面上,只聽轟隆一聲,那塊石板竟被千秋雪踩碎,那石頭下黑洞洞的,竟別有洞天,戚明刀怒道:「千秋雪,我敬你是客,你可莫要得寸進尺,那是我滅劍閣存放武功秘籍之所,除門主之外無人可以進入,你是從何得知的?」千秋雪道:「這麼說若是江怒江閣主在,他就可以進去了?」戚明刀哼了一聲:「江閣主秉承江老閣主遺志,從未進入過。」千秋雪哈哈大笑,隨手取了一隻蠟燭丟入洞中,蠟燭落下后竟穩穩噹噹立在了裏面,燭火絲毫不見衰弱,戚明刀面如死灰。千秋雪朝幽姑看了一眼道:「我早說過,你這個同夥甚是不可靠,戚明刀,你每日從廚房偷出飯菜從這石板送給江又南難道真的就沒人知道嗎?」

戚明刀一愣,面色忽閃過一陣煞氣,但隨即隱沒不見,千秋雪淡淡道:「你不用費心去找小桃了,她一個婢女如何了解主子的用心險惡?我已經讓她去我懸壺堂打雜了。」洞內燭火不知燒到了什麼物事,裏面忽然起了火,接着火光裏面的一切清晰可見——一張床,一隻凳子,一張桌子,確是一個住人之所,而非藏經閣一類。千秋雪眯着眼道:「江閣主,你可比戚明刀小心謹慎多了,不過從一開始我便盯上了你,你可知為什麼?」

千秋雪見幽姑並不答話,搖頭道:「那日戚明刀前輩設宴為我們接風,也就是董大俠發瘋的日子,你在宴席間說了一句話讓晚輩印象深刻。」幽姑看了他一眼:「願聞其詳。」千秋雪一字一頓道:「殷師妹讓你吃菜,你卻說『又是青筍炒平菇』,便這一句話就已將你的身份暴露無遺!」殷素霓聽千秋雪此語,閉目回想那日情景,果然如他所言,不由退後幾步,怔怔地看着幽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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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捕秋雪·碎金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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