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鬼的文章

兩個鬼的文章

鄙人讀書於今五十年,學寫文章亦四十年矣,累計起來已有九十年,而學業無成,可為嘆息。但是不論成敗,經驗總是事實,可以說是功不唐捐的,有如買舊墨買石章,花了好些冤錢,不曾得到什麼好東西,可是這雙眼睛磨鍊出來一點功夫,能夠辨別好壞了,因為他知道花錢買了些次貨,即此便是證據。我以數十年的光陰用在書卷筆墨上面,結果只得到這一個覺悟,自己的文章寫不好,古人的思想可取的也不多。這明明是一個失敗,但這失敗是很值得的,比起古今來自以為成功的人,總是差勝一籌了。陸放翁《冬夜對書卷有感》詩中有句云:

萬卷雖多當具眼,一言惟恕可銘膺。

這話說得很好,可是兩句話須是分開來說,恕字終身可行,是屬於處世接物的事,若是讀書既當具眼,就萬不能再客氣,固然不可故意苛刻,總之要有自信,看了貴人和花子同樣不眨眼的態度。以前讀《論語》,多少還徇俗論,特別看重它,近來覺得這態度不誠實,就改正了,黃式三的《論語后案》我以為頗好,但仔細閱過之後,我想這也是諸子之一,與老莊佛經都有可取處,若要作為現代國民的經訓缺漏甚多,雖然原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史料。看古人的言論,有如披沙揀金,並不是全無所得,卻是非常苦勞,而且略不當心,便要上當,不但認魚目為明珠,見笑大方,或者誤食蟛蜞,有中毒之危險。我以多年的苦辛,於此頗有所見,古人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今則持贈固難得解人,中國事情想來很多懊惱,因此亦不見得可怡悅。只是生為中國人,關於中國的思想文章總該知道個大概,現在既能以自力略為辨別,不落前人的窠臼,未始不是可喜的事也。

我所寫的文章都是小篇,所以篇數頗多,至於自己覺得滿意的實在也沒有,所以文章是自己的好,這句成語在我並不一定是確實的。人家看來不知道是如何?這似乎有兩種說法。其一是說我所寫的都是談吃茶喝酒的小品文,是不革命的,要不得。其二又說可惜少寫談吃茶喝酒的文章,卻愛講那些顧亭林所謂國家治亂之原,生民根本之計,與文學離得太遠。這兩派對我的看法迥異,可是看重我的閑適的小文,在這一點上是意見相同的。我的確寫了些閑適文章,但同時也寫正經文章,而這正經文章裡面更多的含有我的思想和意見,在自己更覺得有意義。甲派的朋友認定閑適文章做目標,至於別的文章一概不提,乙派則正相反,他明白看出這兩類文章,卻是賞識閑適的在正經文章之上。因為各人的愛好不同,原亦言之成理,我不好有什麼異議,但這一點說明似乎必要。我寫閑適文章,確是吃茶喝酒似的,正經文章則彷彿是饅頭或大米飯。在好些年前我做了一篇小文,說我的心中有兩個鬼,一個是流氓鬼,一個是紳士鬼。這如說得好一點,也可以說叛徒與隱士,但也不必那麼說,所以只說流氓與紳士就好了。我從民國八年在《每周評論》上寫《祖先崇拜》和《思想革命》兩篇文章以來,意見一直沒有什麼改變,所主張的是革除三綱主義的倫理以及附屬的舊禮教舊氣節舊風化等等,這種態度當然不能為舊社會的士大夫所容,所以只可自承是流氓的。《談虎集》上下兩冊中所收自《祖先崇拜》起,以至《永日集》的《閉戶讀書論》止,前後整十年間亂說的真不少,那時北京正在混亂黑暗時期,現在想起來,居然容得這些東西印出來,當局的寬大也總是難得的了。但是雜文的名譽雖然好,整天罵人雖然可以出氣,久了也會厭足,而且我不主張反攻的,一件事來回地指摘論難,這種細巧工作非我所堪,所以天性不能改變,而興趣則有轉移,有時想寫點閑適的所謂小品,聊以消遣,這便是紳士鬼出頭來的時候了。話雖如此,這樣的兩個段落也並不分得清,有時是綜錯間隔的,在個人固然有此不同的嗜好,在工作上也可以說是調劑作用,所以要指定哪個時期專寫閑適或正經文章,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去年寫過一篇《燈下讀書論》,與十七年所寫的《閉戶讀書論》相比,時間相隔十有六年,卻是同樣的正經文章,而在這中間寫了不少零碎文字,性質很不一律,正是一個好例。民國十四年《雨天的書》序中說:

我平素最討厭的是道學家,豈知這正因為自己是一個道德家的緣故。我想破壞他們的偽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實卻同時非意識地想建設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來。

三十三年《苦口甘口》序中又云:

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寫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麼所可取者也當在於思想而不是文章。總之我是不會做所謂純文學的,我寫文章總是有所為,於是不免於積極,這個毛病大約有點近於吸大煙的癮,雖力想戒除而甚不容易,但想戒的心也常是存在的。

這也可以算作一例,其間則相差有二十個年頭了。我未嘗不知道謙虛是美德,也曾努力想學,但又相信過謙也就是不誠實,所以有時不敢不直說,特別是自己覺得知之為知之的時候,雖然彷彿似乎不謙虛也是沒有法子。自從《新青年》《每周評論》及《語絲》以來,不斷地有所寫作,我自信這於中國不是沒意義的事,當時有陳獨秀錢玄同魯迅諸人也都儘力於這個方向,現今他們已經去世了,新起來的自當有人,不過我孤陋寡聞不曾知道。做這種工作並不是圖什麼名與利,世評的好壞全不足計較,只要他認識得真,就好。我自己相信,我的反禮教思想是集合中外新舊思想而成的東西,是自己誠實的表現,也是對於本國真心的報謝,有如道士或狐所修鍊得來的內丹,心想獻出來,人家收受與否那是別一問題,總之在我是最貴重的貢獻了。至於閑適的小品我未嘗不寫,卻不是我主要的工作,如上文說過,只是為消遣或調劑之用,偶爾涉筆而已。外國的作品,如英吉利法蘭西的隨筆,日本的俳文,以及中國的題跋筆記,平素也稍涉獵,很是愛好,不但愛誦,也想學了做,可是自己知道性情才力都不及,寫不出這種文字,只有偶然撰作一二篇,使得思路筆調變換一下,有如飯後喝一杯濃普洱茶之類而已。這種文章材料難找,調理不易。其實材料原是遍地皆是,牛溲馬勃只要使用得好,無不是極妙文料,這裡便有作者的才情問題,實做起來沒有空說這樣容易了。我的學問根柢是儒家的,後來又加上些佛教的影響,平常的理想是中庸,布施度忍辱度的意思也頗喜歡,但是自己所信畢竟是神滅論與民為貴論,這便與詩趣相遠,與先哲疾虛妄的精神合在一起,對於古來道德學問的傳說發生懷疑,這樣雖然對於名物很有興趣,也總是賞鑒里混有批判,幾篇「草木蟲魚」有的便是這種毛病,有的心想避免而生了別的毛病,即是平板單調。那種平淡而有情味的小品文我是向來仰慕,至今愛讀,也是極想仿做的,可是如上文所述實力不夠,一直未能寫出一篇滿意的東西來。以此與正經文章相比,那些文章也是同樣寫不好,但是原來不以文章為重,多少總已說得出我的思想來了,在我自己可以聊自滿足的了。乙派以為閑適的文章更好,希望我多做,未免錯認門面,有如雲南火腿店帶賣普洱茶,他便要求他專開茶棧,雖然原出好意,無奈棧房裡沒有這許多貨色,擺設不起來,此種實情與苦衷亦期望友人予以諒解者也。以店而論,我這店是兩個鬼品開的,而其股份與生意的分配究竟紳士鬼還只居其小部分,所以結果如此,亦正是為事實所限,無可如何也。

我不承認是文士,因為既不能寫純文學的文章,又最厭惡士流,即所謂清流名流者是也。中國的士大夫的遺傳性是言行不一致,所做的事是做八股,吸鴉片,玩小腳,爭權奪利,卻是滿口的禮教氣節,如大花臉說白,不再怕臉紅,振古如斯,於今為烈。人生到此,吾輩真以擺脫士籍,降於墮貧為榮幸矣。我又深自欣幸的是凡所言必由衷,非是自己真實相信以為當然的事理不敢說,而且說了的話也有些努力實行,這個我自己覺得是值得自誇的。其實這樣的做也只是人之常道,有如人不學狗叫或去咬干矢橛,算不得什麼奇事,然而在現今卻不得不當作奇事說,這樣算來我的自誇也就很是可憐的了。我平常自己知道思想知識極是平凡,精神也還健全,不至於發瘋打人或自大稱王,可是近來仔細省察,乃覺得謙遜與自信同時並進,難道真將成為自大狂了么?假如這樣下去,我很憂慮會使得我墮落。俗語云,無鳥村裡蝙蝠稱王。蝙蝠本何足道,可哀的是無鳥村耳,而蝙蝠乃幸或不幸而生於如是村,悲哉悲哉,蝙蝠如竟代燕雀而處於村之堂屋,則誠為蝙蝠與村的最大不幸矣。

民國三十四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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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時,願好生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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