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一)

37,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一)

卓紹華把煙盒塞回抽屜,指尖觸摸到一絲冰涼,低頭一看,是個長方形的表盒。彈彈指尖的煙灰,把煙摁滅,信手把表盒拿了出來。

經過鬧市區,等綠燈時,又看到了那款月相表的廣告牌,記得諸航眼中那時閃閃爍爍的光。也許是心血來潮吧,下去就把那款表買來了。

店員一邊包裝,一邊微笑地問他是否是送給妻子的新年禮物?

是呀,他看上去肯定不會是戀愛的年紀了,一板一眼的樣子,也絕對和「情人」這個詞沾不上邊,人家理所當然會這麼問。

他卻無法理直氣壯地回答。

諸航到底是他的誰?除卻法律上的關係,真沒有一個恰切的詞來修飾。

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找到了佳汐日記中的宗醫生,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了。宗醫生被他森寒的面容嚇得直冒冷汗。佳汐在宗醫生這兒用的是化名,他並不知卓紹華的真實身份,可是他能嗅到卓紹華的尊貴和此時的憤怒。

卓紹華無法理解佳汐這種荒唐而又匪夷所思的行為,他喜歡孩子,但是命中注定沒有,他也不強求。他最最敬愛的新中國第一任總理周恩來,膝下無兒無女,不也同樣與夫人比肩偕老!這樣請人代孕出來的孩子如同一件合成品,除了血源,他沒付出過任何感情,讓他如何去接受?

佳汐已經過世,他不能把她從地下揪出來責問。

他必須中止這荒誕的行徑。

宗醫生說胎兒現在六個月了,中止懷孕只能是做引產手術,他可以免費做這個手術。他討好地笑着,想息事寧人。

卓紹華查出了諸航的地址。在他的腦海里,諸航的面貌是庸俗的。一個把自己的子宮當作賺錢工具的女子,能有什麼聖潔的樣?

大雜院的門開着,他降下車窗,一眼就看到了在井台邊汲水的諸航,心像被小棍子敲了下,他呆住了。

諸航原來是這般年輕而又活潑、陽光、清麗的一個女孩子。

他看着她讀書,看着她在電腦上工作,看着她與鄰居閑談,看着她對着天空沉思,看着她和腹中孩子笑語。。。。。。腦中剎時一片空白,他記不得他到底為什麼而來。

第二次來,他對自己講,這次一定要講清楚,不能再拖了。宗醫生說,時間拖得越久,手術的危險系數就越大。

他再一次在暮色中悄悄離開。

一次次來,一次次走。不知怎麼,他突然覺得代孕這件事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想到腹中那個孩子,他的神情情不自禁變柔。

八月初的黃昏,晚霞如火,一絲風都沒有,他推開了大雜院的門。

如同他第一眼認出諸航一樣,諸航同樣一下子就預感到他是誰。

她對他講的第一句話是:「你們為什麼要失信?」在她的小屋中,她難堪而又羞窘地轉過身,面對着牆,沒有看他。

沒有想到佳汐的老公是首長哦!

她覺得自己象只透明物,在他面前無處遁形。

他不明白這句話。

「佳汐呢?」諸航又問。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佳汐了,電話也打不通。她只知佳汐感冒了,難道一直沒有痊癒?

「去世二個多月了。」他看着桌上厚重的英漢詞典。

諸航慢慢地轉過身,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滾落。她不住地用手拭,卻怎麼也拭不盡。

他抽出紙巾遞給她。

好不容易止住悲聲,她說:「既然佳汐不在了,那麼孩子不要再留下。」她的語調平穩、清晰,彷彿是考慮成熟后的結論。

他驚愕地沉默著。他當她少不更事,正思索如何和她溝通。

「佳汐苦心走代孕這條路,是因為她不能生,而她想要一個你的孩子。佳汐現在不在,孩子以什麼名義抱回去呢?難道要說出代孕的事嗎?你的家人她的家人能理解並接受么?社會又將會對你有什麼看法?這樣子對小朋友太殘忍。雖然墮胎很可恥,但如果不能給他幸福溫馨的環境,不如讓他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讓他陪佳汐去吧,她是那麼的愛他。日後,你再婚,應該會有一個真正屬於你的孩子。」

她閉上眼睛,眼淚又嘩啦啦地流下。

如果之前他曾有過一絲絲的猶豫,那麼此刻,他完完全全肯定,他要這個孩子。不是因為血源,不是因為責任,不是出於道德,不是出於良知。他想要,以一個父親對自己子嗣如火如荼般、全幅身心、不求回報的愛。

「我不會再婚,他將是我唯一的孩子。」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淚珠顫顫地掛在眼睫上,眼睛又紅又腫,她帶着濃重的鼻音,「你又沒有很老!」

「和年紀無關。」

是因為世上只有一個佳汐嗎?她似乎明白他的堅絕。

「你不要想別的,現在只是陪着你的人從佳汐換成了我,其他一切都沒有改變。」

「你真的可以那樣愛他嗎,連同佳汐的一併愛去?」她摸著肚子。

他看到寬大的孕婦裙微微有些起伏,心跳得劇烈,「我。。。。。。我會努力學着做一個稱職的父親。」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

那是胎動嗎?因為聽到他的聲音,孩子在和他打招呼?

一股巨大的熱潮咆哮而來,他等著將他淹沒,雙膝不由地顫慄,是因為激動。

於是,他成了諸航隨口編的從國外回來的老公。

他曾擔心鄰居們的誤會讓她反感,她卻安慰他,他們是替我開心,生怕我是可憐的單身媽媽。北京城這麼大,以後都沒機會遇到,笑笑好了。

所有休息的時間,他都給了她。

清晨,在郊區菜園的小徑上散步,菜農們摘下新鮮的黃瓜,送她一根,她站在路邊脆脆地嚼著,晨光照着她的臉,明凈而又清靈。傍晚,兩人在僻靜的小餐館吃飯。吃完走着回來,車燈的光束從兩人身上滑過,恍惚中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悄悄在網上下載營養菜譜,然後找呂姨做好帶給諸航。他關心起超市裏的休閑食品,向營業員打聽哪些是女孩子愛吃的。

諸航其實很少吃零食,偶爾會吃點雪糕。聽說冰過的食品對孩子不好,她也戒了。

有一天,不知怎麼她說起準備去國外讀書的事,他沒有接話,突然間情緒很低落,還有點酸酸的澀然。

事態驀地逆轉,是在遇到晏南飛和卓陽那天。

卓陽下意識地就認為他和諸航做出了對不起佳汐的事。晏南飛則冷靜地暗示他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男人該站出來有點擔當,難道要讓諸航未婚生子嗎?

啼笑皆非,又百辯莫非。

他看向諸航,諸航也在看他,無奈地苦笑。

「沒有關係啦,孩子都幫你們生了,就視同於結過婚。這樣,小朋友也不用抱養,可以名正言順認祖歸宗哦。不過,你說過不會再婚,現在要食言嘍!」這個時候,她還能開得出玩笑,讓他想笑,卻又心生戚戚。

「委屈你了!」他真誠地道歉,為佳汐,為他,都讓她委屈了。

他自以為會是個好丈夫,卻讓佳汐在婚姻中那麼恐慌,才做出這樣荒唐的事。這一切應該他們自己解決,卻無辜把諸航陷進來,而且越陷越深。

他自私么?是的!

他們結婚。

她說出院后她就離開,然後挑個合適的時間,悄悄離婚。按照約定,相互不再打擾。

可是,一點一滴,一時一刻,他放不開了,似乎沒有理由,似乎又有很多很多的理由。

鐘敲六下,卓紹華習慣地伸手向里摸了摸,掌下空空的,倏地睜開眼,想起小帆帆昨夜睡在客房。

晨光從窗帘的縫隙鑽進來,灑在地板上。新年的第一天,天氣好象不錯。

獨自在床上醒來的感覺有點怪,打開衣櫥找衣服,另外一側的衣架空落落的,他關上櫃門,進去洗漱。

客房的門還關得很嚴實,裏面一點聲響都沒有。

他輕輕敲了下門,沒有回應。他推了下,門開了,沒有上鎖。藉著曙光,目光從床頭掃到床尾,沒看見諸航,只看到小帆帆手腳大張橫在床中央,小臉紅撲撲的,小鼾聲呼得真香。

「諸航?」他壓着嗓音,輕喚。

一片安寧。

他看了看洗手間,沒有動靜,「諸航?」他又叫了聲。

「我在地上。」有氣無力的聲音從床下傳來。

他忙沿聲尋過去。

諸航裹着個被單躺在地上,欲哭無淚。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個壞傢伙睡覺會轉?」一夜無眠的諸航兩眼血紅,氣不打一處來,「他先是豎着睡,然後睡着睡着,就橫在床上,一腳把我踹到了地上。」冬夜地涼,她手腳到現在都冰冰的。

卓紹華忍着笑,「對不起,這事是我不好。不過,之前他沒這個習慣。」

「養子不教父之過,你敢笑出聲!」

「好,好,我不笑。」卓紹華忙抿上唇,把床上的罪魁禍首慢慢抱正,挪出一塊地來,「你呢,要我抱嗎?」說完,才覺不妥,耳背先紅了。

「討厭你!」沒睡好的人,傷不起。

諸航站起身,被子滑落在手臂中。睡衣的鈕扣不知怎麼被扯開了兩粒,她沒有發覺,趴*子,對着小帆帆瞪眼,雪白的肌膚在衣下若隱若現。

真的不是有意,恰巧就那麼看到了。卓紹華一張臉也跟着紅了,忙把目光轉開,不住地清咳。

「小點聲呀,壞傢伙還在睡呢!」諸航抬起頭來。

「諸航,把鈕扣扣上。」卓紹華啞聲道,手腳慌亂不知如何安放。

「什麼鈕扣?」諸航眨眨眼睛。

卓紹華暗自吞氣,比劃了下胸前。

諸航一低頭,轟,血管爆炸了,禮花滿天。

「你還看。。。。。。」羞惱地跺腳。

「沒有,真的沒有!」嘆息,無辜的人明明早已轉過身去。

室內的空氣默默地迷離起來,再緩緩瀰漫。

小帆帆眼睛動了下,慢慢睜開,黑漆漆的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看着兩人,甜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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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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