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新村

日本的新村

近年日本的新村運動,是世界上一件很可注意的事。從來夢想Utopia的人雖然不少,但未嘗著手實行,有些經營過的,也因種種關係不久就消滅了。俄國Tolstoj的躬耕,是實行泛勞動主義了;但他專重「手的工作」,排斥「腦的工作」;又提倡極端的利他,沒殺了對於自己的責任,所以不能說是十分圓滿。新村運動,卻更進一步,主張泛勞動,提倡協力的共同生活,一方面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一方面也盡各人對於個人自己的義務;讚美協力,又讚美個性;發展共同的精神,又發展自由的精神。實在是一種切實可行的理想,真正普遍的人生的福音。

一九一〇年,武者小路實篤(一八八五年生)糾合了一班同志,在東京發刊《白樺》雜誌,那時文學上自然主義盛行,他們的理想主義的思想,一時無人理會;到了近三四年,影響漸漸盛大,造成一種新思潮。新村的計畫,便是這理想的一種實現;去年冬初,先發隊十幾個人,已在日向選定地方,立起新村(AtarashikiMura),實行「人的生活」。關於這運動的意義與事實,我極願略為紹介;但恐自己的批判力不足,容易發生誤會,所以勉力多引原文,可以比較的更易看出真相。

新村的運動,雖然由武者小路氏發起,但如他所說,卻實是人類共同的意志,不過由他說出罷了。

「我的無學,或要招識者嘲笑;但我的精神可是並無錯誤。我的精神,不是我一人的精神,與萬人的精神有共通的地方。我所望的事,也正是萬人所望的事。……我決不希望什麼新奇的事,不過是已經有多人希望過了的,又有多人正希望著的事罷了。」武者小路實篤著《新村的生活》序

「我極相信人類,又覺得現在制度存立的根基,非常的淺。只要大家都真望著這樣社會出現,人類的運命便自然轉變。」《新村的生活》第三三頁

「只要萬人真希望這樣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第二一頁

因為人類的運命,能夠因萬人的希望而轉變;現在萬人的希望,又正是人類的最正當最自然的意志,所以這樣的社會,將來必能實現,必要實現。

「我所說的事,即使現在不能實現,不久總要實現的:這是我的信仰。但這樣社會的造成,是將用暴力得來呢?還不用暴力呢?那須看那時個人進步的程度如何了。現在的人還有許多惡德,與這樣的社會不相適合。但與其說惡,或不如說『不明』更為切當。他們怕這樣的社會,彷彿土撥鼠怕見日光。他們不知道這樣的社會來了,人類才能得到幸福。」第一八頁

「新時代應該來了。無論遲早,世界的革命,總要發生;這便因為要使世間更為合理的緣故,使世間更為自由,更為『個人的』,又更為『人類的』的緣故。」第二五二頁

「對於這將來的時代,不先預備,必然要起革命。怕懼革命的人,除了努力使人漸漸實行人的生活以外,別無方法。」第一四頁

新村的運動,便在提倡實行這人的生活,順了必然的潮流,建立新社會的基礎,以免將來的革命,省去一回無用的破壞損失。

「人的生活是怎樣呢?是說各人先盡了人生必要的勞動的義務,再將其餘的時間,做個人自己的事。」第一百二頁

「我們生在現世,總感著不安;覺得照現在情形不會長久支持下去。現在世間不公平不合理的事真多,因此不能實行人的生活的人,也便極多。」《新村的說明》第一頁

「非人的生活,便是說不能顧得健康自由壽命的生活。因為想得衣食住,苦了一生的生活。明知要成肺病,為求食計,不得不勞動;已經成了肺病,為求食計,還不能不勞動;聽人家的指揮,從早晨直做到晚,沒有自己的餘暇。……這等人,我們不能說他們所過的是人的生活。」第二頁

「我想人類不能享人的生活,是大錯的。這錯誤從何而生,大約有種種緣由。簡單說,便是因為他們不明白人類應該互助生活;反迷信自己不取得便宜,即要受損失的緣故。所以心想別人的不幸應該永遠忍受,只要自己幸福便好。」同上

「我們想改正別人不正不合理的生活,使大家都能幸福的過人的生活;但第一須先使自己能實行這種生活,使人曉得雖在現今世間,也有這樣幸福的生活,可以隨意加入。」第四頁

「這便只是互助的生活。不使別人不幸,自己也可以幸福;不但如此,別人如不幸,自己也不能幸福;別人如損失了,自己也不能利益的生活。」第五頁

「我們想造一個社會,在這中間,同伴的益,便是我的益;同伴的損,便是我的損;同伴的喜,便是我的喜;同伴的悲,也便是我的悲。現今世上,都以為別人的損失,便是自己的利益;外國的損失,便是本國的利益。我們對於這宗思想的錯誤,想將我們的實生活,來證明他。……世上以為若非富歸少數者所有,其餘都是貧民,社會便不能保存;對於這宗思想的錯誤,我們也想就用事實來推翻他。」《新村的生活》第一百四頁

「各人應該互相幫助,實行人的生活。現在文明進步,可以做到使一切的人,都不必有衣食住的憂慮;但實際上,現在為了衣食住在那裡辛苦的人,還那麼多,很是不好的事情。病人也不可不休息;應該利用以人類智力得來的方法,使他們早得回復健康。但在現在不能如此:世上因為沒有錢,不能保全天命的人,不知可有多少。這都是普通的事實;但這事實卻可以用人力消滅的,所以我們應該設法消滅他。據我想這最好的方法,只有各人各盡了勞動的義務,無代價的能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這一法。……這樣我們才能享幸福的人的生活。」第二二至二三頁

「凡是人類,因使別人過人的生活,自己才能實行人的生活;又因自己實行人的生活,才能使別人過人的生活:這個確信,因了這回的戰爭,愈加明顯了。……人在錯誤的路上走,不能得到平和。在歸到正路以前,血腥的事件總將接聯而起。世人不能像以前的享受平和了。這正像將一個球從坡上滾下,卻等候他中途止住一樣。少數的人,在多數人的不幸上,築起自己的幸福,想享太平的福,也不可能了。一切都非用人力變成平等不可。這並不是說,叫一切的人都變成現今的勞動者,也不是都變成現今的紳士:只說一切的人都是一樣的人,是健全獨立的,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卻又完全發展自己個性的人。……一切的人只要盡了一定的勞動義務,便不要憂慮衣食住。凡是不能將健全的生活所必需的衣食住給予人民的國,不能樂享太平。」第一六至一七頁

這新社會中第一重要的人生義務,便是勞動,但與現在勞動者所做的事,內容與意義上,又頗有不同。因為這勞動並非只是兌換口糧的工作;一方面是對於人類應盡的義務,一方面是在自己發展上必要的手段。

「我想世上如還有一個為食而勞動的人存在,那便是世界還未完全的證據。『額上滴了汗,去得你的口糧』的時代,此刻已應該過去了。……若在現代,不但如此,簡直可說,為了你的口糧,賣去你的一生!這樣境遇的人,不知有多少。但這正因社會制度還未長成完全的緣故。我並不詛咒勞動;但為了口糧,不得不勉強去做的勞動,應得詛咒。在人類成長上必要的勞動,應得讚美!」第五至六頁

「我尊敬現在的勞動者,看他們雖然過度的勞動,卻仍然頗高興的度日。但我不能說,現在他們的勞動是正當,是健全。」第十頁

「勞動也有幾種,有我們生存上必不可缺的勞動,與不必要的勞動。現在將這必不可缺的勞動,專叫一部分的人負擔,其餘的人都悠遊度日,雖說在現今是不得已的事情,決不是正當的事。」十一頁

「食是各人共通的事,所以如為食而勞動,各人應該共同出力,才是正當,才是合宜。各人協力工作,使得負擔減少,結果增多,心力體力資本都是必要。」第八頁

「人類為求生存,必要一定的食物。譬如人類常食,一定要多少五穀;這若干分量的五穀,應該有人種作。但現在世上,已沒有奴隸存在的理由;所以我們都有種作這食物的義務。……其他關於礦業漁業等等,我們也一樣應該分擔工作;這是人類為了人類的要求而勞動,極是正當的事。」二五二頁

「工場是共有的東西。各人不要愁他的衣食,可以安心勞動:男人做男的事,女人做女的事。」十二頁

「身體弱的人,如任什麼工都不能做,便不勞動也可以的。……對於病人,醫生與藥物,都無代價。凡有在健全的人的生活上必要的東西,都無代價可以取得。各人有這樣權利,便只因各人在勞動上已經盡了義務。而且各人又都替不幸的鄰人代為勞動了,所以無代價的給與,毫不奇怪。」第十三頁

「一切的人都是平等。沒有特別才能的人,在一定期間,都要勞動,這是為自己,也兼為不幸的鄰人而勞動。因了勞動的難易,又有區別,工作愈難,義務年限愈短。勞動的分配,由第一流的政治家經濟家公平辦理。個人的意志,仍然十分尊重。」第二三頁

「在合理的社會裡,僱用使女和工人的事,不能行了。各人都是僕役,又都是主人。勞動者這一個特別階級,也沒有了。無論什麼人,都非勞動不可。只是有特別才能的人,或衰弱的人,可以免去,但這只是一種例外。」第二五七頁

「那時候奴僕使女這類人,已沒有了。但同胞的人類互相幫助,也可以簡易的得到衣食住。不必各自煮飯,那是不經濟的事。只有一處煮了飯,用自動車分送各處。屋裡的掃除等,也可以用機械來做,可以簡單了事。隨後各人利用閑暇的工夫,可以隨意再加整理。」第一九頁

「勞動者便是紳士,紳士也即是勞動者;平民便是貴族,貴族也即是平民。各人雖不能任意動作,卻可以沒有衣食住的憂慮。大家各自獨立,卻有同一的精神貫通其間。協力的喜悅,與獨立的喜悅,同時並嘗。勞動與健康,互相調和。機械供人使用,不使人被機械使用。不必要的勞動,竭力省節,留出工夫,使各人可以做自己的事。」第四六頁

「貧富平等,並非使富人變成窮人,不過富人窮人同是一樣的『人』,便同是一樣的過人的生活罷了。現在的富人,不能算得在那裡過人的生活。略略明白的富人,見這理想的時代到來,怕還要喜歡不迭。」第二十頁

這新社會原是人類本位的組織,但在現今社會中,不能不暫受一點拘束。所以對於國家的關係,只能如此:——

「古人說,『該撒的東西,還了該撒』。我們也便將國家的東西,還了國家。在國家一面,可以相信這新社會的設立,於他並無損害。稅也拿出,徵兵也不敢抗拒;要說的話盡說,意見也盡發表,可以非難的事,也要非難。但我們不想用暴力來抵抗暴力。」第四一頁

這解決暴力問題,實在可是難說。但他們因為「相信人類」,又如《一個青年的夢》序中所說,「我望平和的合理的又自然的,生出這新秩序。血腥的事,能避去時,最好是避去。這並不盡因我膽小的緣故,實因我願做平和的人民。」所以新村的運動,是重在建設模範的人的生活,信託人間的理性,等他覺醒,回到合理的自然的路上來。

「我是建設者,是新的萌芽。我們建造新的房屋;能夠多造,便想在各處盡量建造。有人願意進去住的,十分歡迎。我們的工作,是在建造比舊的還要適於人的生活的新屋。但一半也因我們自己想在這屋裡生活的緣故。」第一百六頁

「這樣的時代來了,人生問題未必便能解決,但這時代未來以前,人間總不能得不被良心責難的生活。」第十五頁

關於男女道德問題,一時未能定出規約,大約是這樣:——

「新社會的裡面,當然沒有妓女,實行一夫一婦制度;也決沒有強暴的事。其間的制裁法,讓大家自己去想就好了。知恥的人,比不知恥的,自然更可尊敬。……這宗問題,非實際遇見,不能預先解決。但總之金錢的力,在這些事上,決不能再作威福,這是確實的了。」第五六頁

新社會中雖不戒殺生,但純為口腹的殘害,也所不取。

「肉食在所不禁,但菜食的人,將來總逐漸增多。也想養豬養雞,倘大家說不必殺了來吃,不殺也好;如有人要殺,也不必嚴禁。可是殘酷的殺法,也不應該。……關於這宗問題,我還沒有十分仔細想過。但人如有了愛,那便是豬或雞,可也殺不下手罷。暫時或向別村買來也好,但也不能說是好事,這總憑大家的意見。我還沒有感到這樣深廣的愛,竭力的來反對肉食。」第五七至五八頁

新村的計劃,現在雖只限於一地,又只有第一個村,但精神上原含有人類的意義,所以希望很遠,將來逐漸推廣,造成大同社會:那時候,新村的計畫,才算完成。

「這樣的制度,先是分國的行了,我還夢想將來有全人類實行的一日。一切的人在自己國語之外,都能說世界語;無論到了何處,只要勞動,或是執有勞動義務期滿的證據,便不要金錢,可以生活;可以隨意旅行,隨意遊覽,隨意學習。這樣世界,只要人類再進一步,沒有不能辦到的事。一個人到了無論那裡,都有同一的義務,同一的權利。先是以人類的資格而生活,更以個人的資格而生活;先在世上為了生存而勞動,更為發展自己天賦的才能而生存。……我望將來有這一個時代,各人須盡對於人類的義務,又能享個人的自由。」第二四頁

以上是新村的理想,以協力與自由,互助與獨立為生活的根本。在生物現象上雖然承認生存競爭的事實,但在人類的生活上,卻不必要。

「甲這樣說,是人類應該協力的生活;又是這樣才能安心喜悅,幸福的過日子,你們根據了這信仰,所以立起新村來的?

乙是的。

甲這樣,生存競爭豈不可以沒有了么?

乙在我們同伴中間,當然可以沒有。

甲照你們的主義上說來,生存競爭是錯的了?

乙我想在人間同類中,總是不應有的。」《新村的說明》第八頁

至於實行上,現在正是發端,去年十一月才在日向的兒湯郡石河內買了一塊地,建立第一新村,著手耕種。又在東京發行一種月刊《新村》發表意見,記載情形。下面這幾節,便從這月刊中抄出,可以曉得大概。

「看大家在那裡勞動,真是快事。從山岡上叫他們時,大家一齊答應。最有腕力的橫井立刻撐小船來迎,渡過河到了大家勞動的地方。前回下種的蕪菁和瓢兒菜,都已長出可愛的芽。二畝的荒地現在已很整齊的耕好,都播了種子。我到明日也可拿著鋤頭,同眾人一起勞動,想起來很是愉快。

大家停了工作,在河中洗凈了鋤鐮等農具,乘船回來。吃麥四米六的飯,很覺甘美。地爐中生了火,同大家閑談,隨後到樓上,擬定先發隊的規則,今年年內便照著做事。——每日值飯的人五時先起,其餘的六時起來,吃過飯,七時到田裡去,至五時止。十一時是午飯,下午二時半吃點心,都是值飯的人送去。勞動倦了的時候,可做輕便的工作。到五時,洗了農具歸家。晚上可以自由,只要不妨礙別人的讀書,十時以後息燈,這是日常的生活。雨天,上午十一時以前,各人自由,以後搓繩或編草鞋,及此外屋內可做的工作。每月五日作為休息日,各人自由。又有村裡的祭日,是釋迦耶穌的生日,一月一日,新村土地決定的那一天,AugustRodin的生日;又因為這樣是四月直跳到十一月,所以Tolstoj的生日也加進去,定為祭日。就是一月一日,四月八日,八月二十八日,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月二十五日這五天,定為新村的祭日,到那時節,當想方法舉行遊戲。」十二月七日武者小路實篤通信見《新村》第二卷一號

「早上七時大家拿了鋤或斧,穿上工作的衣服,乘船出去。從清早起,只穿一件小衫勞動,毫不寒冷。橫井等有時赤了膊,元氣旺盛的做事。今日麥已播種了。近處的農夫同來參觀的人見了我們的工作,都很驚服。午後四時起,我們動手砍叢莽,燒草原,直到太陽下山才回去。昨日照了六張照相,……其中一張,在河中大岩石上,大家都坐著。這真是美麗的地方;這大岩石,現在已由新村的人,替他定了名字,叫作Rodin岩(Rodin-iwa)。因為土地決定的日子,正在Rodin生日十一月十四日,所以作為紀念。這是一個形狀很奇妙,看了很愉快的岩石。倘來參觀新村我願意引導。」同日今田謹吾通信

對於這平和的運動,可是也有加害中傷的人;武者小路氏通信中又說:——

「據從高鍋來的人說,今日《日洲新聞》上對於新村的生活,頗有微詞,說很為石河內的村人所嫌惡。又有東京的匿名信,寄與高鍋近處的村長,教他不許賣土地給新村的人。我想稍過幾時,他們就會明白了。世間無論怎樣的講壞活,可請不必憂慮,我們不久必將漸為村人所愛,村人看見我們到了許多人,難免覺得奇怪;聽說還疑心我們到這裡來養狸子,將皮去賣錢呢。」《新村》第二卷一號

原來人生的福音,雖然為萬人幸福設法,但因為他們不明白,所以免不了有許多謬見。那些村人的誤會,只要曉得了真相,自然可以消除;只有執著謬誤思想的政治家道德家,文人主筆一流人物,難得有覺悟的時候。武者小路氏說,「太陽雖然一樣的照臨,但眾人未必能夠一樣的容受他的恩惠。」又說,「土撥鼠不能愛日光。這在土撥鼠是不幸,但在太陽不是不名譽。」這正是極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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