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過癩

談過癩

近日報上載廣東消息,雲官廳派軍警捕癩病人,釘鐐收禁。那時我有點忙,雖然覺得這條新聞很好玩,卻沒有剪存,現在已無可查找,想起來大是可惜。後來聽說有人去電反對,似乎事出有因,一面又報告說正在籌十四萬元建造麻瘋院,那麼又是查無實據了。到底怎樣我們也無從知道,不過社會上總是很熱鬧,大家有了談資,何妨就談談呢?中國人對於病與葯似乎不很有正當的常識,但是關於這些的奇異的軼聞卻是記得不少,講到癩病也是如此,所以這回看大家頂愛談的便是過癩的故事。四月二十七日《實報》的「美的新聞」欄的文章題曰「麻瘋傳遍粵中」,其文云:

「粵省最近麻瘋症流行甚烈,有人主張仿照西洋取締劣等民族辦法,一律處以槍決,律師葉夏聲曾經通電反對,有假令父母染此種病,為子者亦將坐視其槍斃歟?粵中人士對此問題聚訟紛紜,大有滿城風雨之概。粵主席吳鐵城下車伊始,主張以人道立場,科學的精義,審慎設法,盡心療治,刻正延聘專家著手籌備中。

據聞粵省麻瘋所以盛行者,系因該地氣候濕熱,嵐瘴蒸郁所致,閩省亦有此病,但不及粵省之蔓延。此症男女均有,至相當時間全身擁腫,奇癢難熬,馴至於死。其傳染也,飲食方面絕無關係,然男不傳男,女不傳女,必異性始傳,又必交媾始傳。設有一麻瘋女子交接無麻瘋症之男子經過十人以上者,該女病必全愈。粵中俗諺有雲,瘋女不落河。(河指珠江言。)粵中勾欄妓女多在船上操業,所謂旖旎春色滿珠江,二八珠娘艷似花也,如有麻瘋病之女,船家則不許入船,設有瘋病男客與無瘋病妓女交合,則此妓必成為瘋女矣。吳鐵城現已組織麻瘋療養院,慈悲菩提,甘露遍灑。」

對於這篇文章不想說別的,只注意這裡邊的一點,即雲癩病必異性始傳,以及瘋女可以將病傳給男子而自己病癒,這事有一個術語,叫作過癩。這過癩的傳說大約是古已有之,不過我寡聞又健忘,不能窮源竟委的說出來,只能就手邊的書里抄出一二以為例證。康熙庚辰屈翁山著《廣東新語》卷七人語中有瘋人二則,其第一條云:

「粵中多瘋人。仙城之市多有生瘋男女行乞道旁,穢氣所觸,或小遺於道路間,最能染人成瘋。高雷間盛夏風濤蒸毒嵐瘴所乘,其人民生瘋尤多,至以為祖瘡,弗之怪。當壚婦女皆系一花綉囊,多貯果物,牽人下馬獻之,無論老少估人率稱之為同年,與之諧笑。有為五藍號子者曰,垂垂腰下綉囊長,中有檳門花最香,一笑行人皆下騎,殷勤紫蟹與瓊漿,蓋謂此也。是中瘋疾者十而五六,其瘋初發未出顏面,以燭照之,皮內紅如茜,是則賣瘋者矣。凡男瘋不能賣於女,女瘋則可賣於男,一賣而瘋蟲即去,女復無疾。自陽春至海康六七百里,板橋茅店之間,數錢妖冶,皆可怖畏,俗所謂過癩者也。瘋為大癩,雖由濕熱所生,亦傳染之有自,故凡生瘋則其家以小舟處之,多備衣糧,使之浮遊海上,或使別居於空曠之所,毋與人近,或為瘋人所捉而去,以厚賂遺之乃免。廣州城北舊有發瘋園,歲久頹毀,有司者倘復買田築室,盡收生瘋男女以養之,使瘋人首領為主,毋使一人闌出,則其患漸除矣,此仁人百世之澤也。」乾隆中李雨村抄錄《新語》中文為《南越筆記》十六卷,刻入函海中,卷七有瘋人一則,與上文全同,唯刪去末八字耳。道光庚戌陳炯齋著《南越遊記》三卷,卷二有癘瘍傳染一則,亦是講癩病者,文云:

「東南地氣卑濕,居人每有癘瘍之疾,嶺外呼為大麻瘋。是疾能傳染,致傷合家,得之者人皆憎惡,見絕於倫類,顛連無告至此極矣。廣潮二州舊有麻瘋院,聚其類而群處焉,有瘋頭領之。其中瘋人有一世二世三世者,瘋頭以次為之婚配,毋使紊,三世者生子,其瘋已絕,遂得出院,諺所謂麻瘋不過三代也。瘋人面目擁腫,手足潰爛,見之令人慾嘔,瘋女則顏色轉形華潤,外無所見,往往華容靚飾,私出誘人野合,無知惡少誤犯之,傳染其毒,中於膏肓,不旋踵四肢奇癢,盡代其瘋,而瘋女宿疾若失,轉為常人。道光辛丑英夷犯粵,調集各直省兵,湖南來者兇悍不法,粵民切齒,陰遣瘋女誘與淫蕩,於是潰癰被體,死相踵者過半,余多陣亡,獲歸者不數十人。」光緒丙子陳子厚著《嶺南雜事詩鈔》八卷,卷五有《賣瘋》一首云:

「桃花莫誤武陵源,賣卻瘋時了夙冤,也是貪歡留果報,迨回頭已累兒孫。」注云:

「粵中大麻瘋傳染三代。有是疾婦女每求野合,移毒於人,謂之賣瘋。《兩般秋雨庵隨筆》載珠江之東有寮曰瘋墩,以聚瘋人,有瘋女貌娟好,日盪小舟賣果餌以供母,娼家艷之,啖母重利迫女落籍。有順德某生見女深相契合,定情之夕女峻拒不從,以生累世遺孤,且承嗣族叔故也,因告之疾,相持而泣。生去旬余再訪之,則女於數日前為生投江死矣,生大慟,為封其墓,若伉儷然。番禺孝廉黃容石玉階作歌紀其事。」這裡最妙的卻要算許壬瓠,他在光緒癸未著《珊瑚舌雕談初筆》八卷,卷一中有過癩一則云:

「道光中年廣東林仰山觀光貳尹蒞斯土,時有范上舍以事相見,叩以廣東有過癩之說確否,林力言無之,斥為荒誕,當時人謂范盍將吳青壇《嶺南雜記》鑿鑿可據者證之。案記云:潮州大麻瘋極多,官為設立麻瘋院,在鳳皇山上,聚麻瘋者其中,給以口糧,有麻瘋頭治之,其名亞胡,衣冠濟楚,頗為饒富。人家有吉凶之事,瘋人相率登門索錢索食,少則罵詈,必先賂亞胡求片紙粘門,瘋人即不敢肆。院中有井名鳳皇井,甘洌能愈疾,瘋者飲之即能不發,肌肉如常,若出院不飲此水即仍發矣。入院游者,瘋頭特設凈舍凈器以款之。其中男女長成自為婚匹,生育如恆人。瘋女飲此井水而姿色倍加光麗,設有登徒犯之,次日其女宿疾爽然若失,翩然出院,即俗所謂過癩也。登徒子侵染其毒,不數日鬚眉脫落,肢節潰爛而死。然則林公當時何必諱言,抑亦不自知耶。余則曰,林范兩失之,范於官長毫無避忌,而林當婉諷其不恭,庶幾自慚鄙俗焉。后見《說郛》載過癩云:癩蟲自男女精液中出,故此脫彼染甚易。若男欲除蟲,用荷葉裹陽納女陰中,既輸泄即抽出葉,精與蟲悉在其中,即棄之,精既不入女陰宮中,女亦無害也。若女欲除蟲則未詳。想林貳尹范上舍於此種書或皆未之見耶。」

我找到的材料實在太少,雖然抄起來已經覺得很多了。在這點材料里我們可以看出第一這有一個很長的傳統,從清康熙三十九年至民國二十六年,這其間足足有二百三十七年的光陰,可是這過癩的傳說一直存在,雖然說得互有出入而其神奇則一。前二百年可以說是無怪的,庚子年還有白蓮教的義合神兵之役,一切那可深求,近三十年似乎有點不應該了。在這時代中國豈不是一個復興的民族,正將改造舊有的文化以適應現代的需要的么?那麼至少關於生活最切要的事情總當加以改進,如醫即其一。不佞於中外醫道都無關係,說起來卻不免有一種感慨。中國與日本不同,不是由本國醫生自發研究,由玄學的舊法轉入科學的新法,所以只有前後兩期而無東西兩派,乃是別由外國醫生來宣傳傳授,結果於玄學的中醫外新添了科學的西醫,於是兩方面對立至今,而民間因為西醫的費用太大,中醫的說法好玩,江湖派的郎中乃被尊為國醫,不但主宰人民的命,還連帶的影響到文化界去,直接間接的培養著許多荒唐思想與傳說。所謂過癩即是一個好例。一八七九年(清光緒五年己卯)漢生髮見了癩病菌以來,癩病的性質情形已都明了,雖然仍覺得可怕,卻已完全失掉了神秘性了。據說日本現在公立私立的癩病院共有十四所,可見這種病人也還不少,可是我不曾在文字上或口頭聽到這類奇談,以淺陋所及也不知道在古時有過癩之說,那麼這好像只是中國所獨有,這豈不更是奇哉怪哉么。

我於醫學完全是門外漢,但是我覺得在我們貧弱的常識里關於醫—包括生理和病理的一部分實在是必要,無論如何總儉省不得。癩病這東西,好像芒果似的,在市面上少碰見,似乎不知道也無關宏旨,但在要談過癩問題的時候知道一點也好,因為這樣便可以辨別此說之是否真實。據醫書上說,癩病是屬於皮膚病項下,病菌已發見,其發病由於直接傳染,不由遺傳,故三代之說不可信。癩菌潛伏期頗長,或雲數月或雲數年,不能確知,在皮膚感覺異常以至發生紅斑之前無從知其生癩否,故屈翁山所描寫的數錢妖冶雖文詞頗妙而事實可疑。病菌常在皮下,唯亦蔓延各處粘膜等部,交接自屬傳染之一妙法,但未必限於異性,如梅毒亦是如此。把自己的病由交接傳染給別人,其結果只是加添了一個病人而已,自己不能就此痊癒,這也可以用梅毒為例,癩不能單獨過得去也。民間相信有法術醫病,紙上寫「重傷風出賣」,裹一錢棄置路旁,或寫「風眼出賣」貼牆上,我就曾經遇見過,在我未必買了回去,而那位賣主大約也仍舊傷他的風以至自己就痊,蓋法術自法術而病自病也。若是傳染病而肯犧牲色相以出賣,則買者自當不至空手而回,賣主的結果卻還是一樣,病菌殆如聚寶盆,用之不竭,又如俗傳打油詩所云,此物亦是賣了依然在者也。總之癩病只是一種惡性的傳染病,因為現在還沒有找出療法,所以特別覺得討厭,古人稱之曰惡疾,倒是頂不錯的,他的傳染徑路由於直接接觸,也與別的有些傳染病並無差異,傳染之有入無出亦正是一定的例,此乃無可疑者,若那些奇異的傳說雖或出於古人的大著,或有軟性的情趣,為大眾所珍賞,但荒唐無稽,與事理不合,為真實計固當加以訂正,即以隨筆文學論亦無足取,其唯一的用處殆只在於留供不佞寫筆記之資料而已。

前幾年有外國人寫一本書論中國的國民性,說中國人念念不忘兩性之事,即如吃筍蓋即為其有所象徵云云。妙語解頤,似有心病者,一時傳為笑柄。這人的筍說不佞實在不敢贊一辭,不過中國人對於兩性之事有點神經過敏這倒似乎並非全是虛假,例如過癩傳說就是其一。這一個故事為什麼那麼津津樂道的呢?自本地的屈翁山以至外江佬,自康熙以至現在,據許壬瓠說則《說郛》中已有,因為無從查原書,暫且不算,難道是陶南村自己說的么?這個原因大約第一是香艷,而第二是離奇。據說除斯替文生是例外,沒有女人不成小說,這本來也是平常的事,中國的例未免傾於太過,蓋常由細腰而至於小腳也。談奇說怪亦是人情,中國又往往因此而至破棄真實,此誠可謂之嗜痂不惜流血矣。見人談冬蟲夏草引近出《中國藥學大辭典》,舉植物學上學名,而仍雲西人說誤,根據乾隆辛亥徐後山著《柳崖外編》卷二所記云:

「交冬草漸萎黃,蟲乃出地蠕蠕而動,其尾猶簌簌然帶草而行。」以為這的確是冬蟲而夏草。以故事論柳崖的確說得好玩,若說事實不但草系寄生已經查明,即用情理推測,頭入地尾生草之蟲不知如何再鑽出來,冬天草枯而蠐螬似的蟲乃能蠕蠕爬行,均有講不通之處,今者中國藥學者乃不信菌學書而獨取百餘年前的小說家言,此無他,亦因其神奇可喜耳。我讀近代筆記,見講掌故頌功德者已是上乘,一般多喜談妖異說果報,不禁嘆息,覺得關係非細,卻無挽救之法,近二十年普通教育發達而常識與趣味似無增進,蓋舊染之污深矣。一兩年前國內忽有科學小品的聲浪發生,倒是一種好現象,至少可以灌一點新鮮空氣進來,可是後來這聲浪不知為何又消沉下去了,科學小品有沒有出過幾冊我也無從再去打聽,如不是為的流行已經過去,有別的招牌要掛了,那麼大約也因為大眾不需要的緣故吧。總之中國不會有這宗科學小品,彷彿是命里註定似的。醫學者不出來寫關於癩病之類的說明文章,確是比不佞更是既明且哲也。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於北平苦住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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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燭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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