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魚川

糸魚川

前日看《京報》,見一則新聞的標題是日本大火,下引糸魚川二十一日新聯電云:「糸魚川大火,橫町田中町七間町濱町等衝要處所均被延燒,九時半始息滅。因車站燒失,上下行列車一時不通,九時十分始通車。全燒五百餘戶,損失頗巨,幸無死傷。」

我看見糸魚川大火這一句的時候第一想到的是相馬御風君家的安否。據相馬君在他的文集裏一篇文章上所說,糸魚川是很有點怪奇的地方,出產一種希有的糸魚所以得名,其地北面大海,南邊全是重疊的山,貓額角似的一片地,由東往西的攤著,一年的三分之一是被大雪暴風波浪所迫脅所包圍,因為多風的緣故火災也特別的多而且厲害,幾乎沒有一年平安無事,然而人情也特別厚道,所以人民安土重遷,雖多天災卻還覺得住的安適。相馬君的舊家於一九零九年被焚,一九一五年相馬君回鄉,還住在臨時的板屋內,一九二四年才正式建築,可是不到整整四年,又在一九二八年夏失火延燒了。現在難道又被焚了么,相隔也還不到整整四年?一九二八年的火災據說不過百數十戶,這回卻有五百之多,更使人覺得情形不大佳妙了。

相馬君是明治大正時代文學界的一個重要人物,普通稱作早稻田派的,因為是早稻田大學的出身,與島村抱月片上天弦中村星湖諸人都儘力於批評介紹,雖然前有坪內逍遙,後有本間久雄,這個時期總要算最是盛大了。大正初年相馬君忽然退隱,飄然的回到故鄉去了,有人說是因為與學校的同僚意見不合,但這種說法未見得對,相馬君的退隱似乎是心機一轉,而那些得失細故未必會引起這樣轉變罷。相馬君從前是偏重西洋流的新文學的,後來卻全放棄了,他的新方向似乎不便輕易斷定,不過從他所最尊重的幾個古人的思想看來,總可以說是從社會回到自然,有點近於東方的傳統了。

相馬君所最佩服的古人是良寬上人,其次是小林一茶罷,這兩個人都生於近世,死了才不過一百年,恰巧又都是相馬君的同鄉越後人。一茶(1763—1827)原是有名的俳人,他所做的俳句在日本文學中獨創一格,差不多是不可無一卻也有點不能有二之概,沼波瓊音說他作詩的時候並不想着要作好句,而且也並不想要作句,卻只是謦欬悉是俳諧罷了。他是個煩惱具足的凡夫,但歸根是信託彌陀的,他對於遇見不幸或窮或老等事非常的慨嘆,但一面也有以為有趣的態度。晚年遇了火災,只剩下一間土藏,當作住宅,在這悲苦的時期他還做這樣的句子出來:

「火燒場呵,跳蚤們哄哄的喧擾著。」

不但此也,據說在火燒的當時他在旁邊看着,吟了這一句:

「螢火蟲兒放多了時,噫呀阿呀,這可是阿呀。」

良寬(1757—1831)是十八世紀末的和尚,然而他的行事很有中古聖僧的風度,不,他有地方與聖芳濟寒山子有點相近,更多點藝術味,而缺少他們的頭巾氣與蔬筍氣,所以更令人覺得可以親近。良寬平生最心愛的有三樣東西,一是兒童,二是繡球,三是彈棋。他的頂愉快的生活便是同了兒童們拍球,彈石子或細螺殼遊戲。有人紀述他在國上山五合庵里住的時代的情形說,「雨天蟄居,晴則至後山樵採,或在山邊摘堇花,有時與兒童賽球,捉迷藏,不知倦,日出則乞食於街市,暮則歸卧。」良寬能歌詠,能寫字。相馬君稱其書第一,和歌第二,漢詩第三。但為免除翻譯困難起見,今錄其詩數首:

裙子短兮偏衫長,騰騰兀兀只么過,

陌上兒童忽見我,拍手齊唱拋球歌。

終日乞食罷,歸來掩蓬扉,

爐燒帶葉柴,靜讀寒山詩,

西風吹夜雨,颯颯灑茅茨,

時伸雙腳卧,何思復何疑。

三題五合庵

索索五合庵,實如懸磐然,

戶外杉千株,壁上偈數篇,

釜中時有塵,灶里更無煙,

唯有東村叟,頻敲月下門。

擔薪下翠岑,翠岑道不平,

時息老松下,靜聽春禽聲。

相馬君關於良寬上人寫了六七種書,對於他的藝術與思想很是佩服,但是良寬在大地震后致友人的這一封信似乎尤有意思:

「地震真是了不得。野僧草庵別無事故,親族中也無死人,大可喜慶。

突然的,死也死不去,活着眼見這些憂患的煩惱呀。

案此原系和歌。)

但是,遇災難的時節以遇為宜,死的時節以死為宜,此是免災難之妙法也。不具。」

四年前相馬君遇了火災的時候曾經引了這封信和一茶的螢火的句子以自慰藉,今年不知道怎麼樣?從相馬君講到良寬一茶,是很有趣味的事,但是從良寬一茶再回到魚川來,便不免令人悵然沉思了。

民國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於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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