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趁東風放紙鳶(三)

忙趁東風放紙鳶(三)

(三)

沈千重緩緩瞥目,淡然道:「人命官司不同兒戲。」

聲音細膩微涼,又似綴了幽涼之意。

人命官司?

李四瞳孔一瞬緊縮,臉色煞白如同抹蠟,顫抖著扯出哭腔:「大人饒命,大人明鑒!人命官司不關草民的事!草民只是……」

「只是收了那孩子的錢。」沈千重平靜開口。

猶如當頭棒喝,李四渾身一僵,全然忘了動彈。

他這幅模樣便等同於默認。

韓翊和身邊的衙役也紛紛怔住,沈大人是如何知曉的?

昨夜過後,沈大人也沒再見過李四呀。

李四也是一直押在衙門裏的。

眾人都一臉狐疑。

而李四這端反應過來,拚命上前磕頭:「大人饒命,大人饒命,草民是一時豬油蒙了心,才會昧了二寶的錢!聽說二寶失蹤了,迄今都沒有找到,草民悔不當初!草民真的只昧了二寶的錢,沒有害命呢!」

所以昨夜在興隆坊,或心的一番話才將他嚇得半死。

沈千重端起茶杯,駕輕就熟:「依據我朝律例,凡有意謬言而致他人亡故者,可視輕重予與量刑。」頓了頓,沉聲補道,「重則,等同害命。」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李四淚眼汪汪跪爬過來。

韓翊一手按住腰間佩刀,一手攔在他身前,呵斥:「那便從頭至尾說清楚,大人是大理寺卿,你若是敢假一個字,都是公然藐視大理寺,可依律下獄。」

衙役錯愕轉眸,這等小事交由通判大人審訊就是,何勞沈大人親自出面?

但那李四早已嚇破了膽,驚得語無倫次,還有還敢半句胡言,「草民,草民只是好賭……」

李四好賭,他在興隆坊的活計勉強養家餬口。

三月前,他一時喝多,被人慫恿加註,欠下好些賭債,不敢回家同老婆孩子道起。

那日晚間,掌柜扔了只紙鳶給他,讓他處理掉。

興隆坊是百年老作坊,講求的是信譽和做工,這隻紙鳶尾翼上有瑕疵,斷然不能賣給客人。李四也沒往心裏去,臨關店門,卻突然進來一個七八歲的總角孩童。

「李叔叔,我想買紙鳶。」

李四認得他,鄰村呂秀才家的二寶。

日日都往興隆坊來的。

呂秀才寒窗苦讀數十載,早些年中過秀才,後來一直沒有起色。

讀書人大多高氣傲,又講究顏面,即便家境貧寒也一心只讀聖賢書,想一朝考取功名。家中便全靠娘子替鄰里做些縫補為生,日子過得其實清苦。

只是興隆坊里最便宜的紙鳶,都恐怕要花去這一家子大半年的積蓄。

他哪裏有錢給二寶買紙鳶?

李四隻當呂二寶孩童心性,不同他計較。

而呂二寶每日來看,他也沒轟二寶走,反而同他講,二寶,這個是哪個師傅做的,那個能放多高之類。

呂二寶眼中流光溢彩,心心念念著要攢錢買上一隻。

有一次,他正好有時間,就同二寶道:「二寶啊,現在才將年關,等到春暖了這些大戶人家出門踏青,紙鳶就要貴了。你要是攢錢,得攢快些咯。」李四半是玩笑,半是認真。

呂二寶怔了怔,掏出手中錢袋數了數,為難道:「李叔叔,二寶只夠一半的錢,能不能先賣二寶一隻?」

一半的錢?

李四將信將疑,一半的錢也不是小數目。

呂二寶卻攤開掌心,果真是為數不少的碎銀子。

李四驚訝得合不攏嘴,他一個小孩子哪來這麼多錢?

呂秀才給的?

呂二寶正好見到他手中那隻殘缺的,便眼前一亮:「李叔叔,你手上不是有一隻嗎?」

這隻?

李四下意識搖頭:「這隻尾翼有瑕疵,掌柜不讓賣的。」

呂二寶卻眨巴著秋水般的大眼睛望他:「李叔叔,我錢不夠,你就把這隻賣我吧,我不怕它飛不高。」

孩子臉上的粉雕玉琢讓他有些不忍。

李四低頭看着手中的碎銀,想起欠下的賭債,砰然動心。

咽了口口水,腦中掙扎許久,才悄悄將紙鳶塞到他手中,讓他趕緊走,還囑咐他不許告訴旁人。

看呂二寶歡歡喜喜跑開,他也鬆了口氣。

反正掌柜都是讓他處理掉,他就當處理掉好了,難不成呂二寶這孩子還能回來興隆坊找他不成?他都說了飛不高,那孩子也是知曉的。

這些銀子私吞下來,正好夠他先還賭債的。

起初,李四心中還忐忑不安,可過了三五日,呂二寶一直沒有再來,他也慢慢將此事拋到腦後。

結果正月前,呂秀才忽然拽了二寶來興隆坊。

手裏拿着的正是那隻尾翼有瑕疵的紙鳶!

李四心頭駭然,見二寶一直在哭,兩眼腫的像桃子似的,心中暗道不好。

他平日裏好賭,掌柜本來就不喜,因為他是坊中多年的老夥計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知曉他拿瑕疵的紙鳶賣給客人,私揣荷包,他的飯碗只怕保不住。

李四心一狠,打定主意不承認。

呂秀才臉上無光,清高里又帶了幾分窘迫:「稚子無知,拿了鄰里給內子縫補的墊資買紙鳶,這筆錢相當於家中半年生計,呂某不情之請,想將紙鳶退還。」

興隆坊立足相城百年之久,憑的全是良心和信用。

一隻紙鳶事小,周遭見到呂秀才和二寶,前來圍觀的街坊又多,掌柜自然懂得拿捏:「呂秀才莫急,讓老朽先看看,若果真是興隆坊出售的,興隆坊願意退還。」

呂秀才心中明顯一舒,遞過手中紙鳶。

掌柜眉間微蹙,拿起來反覆斟酌,疑惑道:「這隻紙鳶,應該不是從坊中賣出去的。」

四下嘩然,呂秀才臉色鐵青:「怎麼會?掌柜您再好好看看。」

掌柜捋捋鬍鬚,搖頭:「這隻紙鳶尾翼上有瑕疵,敝坊不會出售,呂秀才若是不信,老朽可以讓人取經營賬本。」

賬本看過之後,呂秀才有些慌了。

他常年閉門家中,少有人情世故,也沒有顧忌那麼多,「家中小兒明明就說是在這裏買的,那尾翼上的瑕疵會不會是后弄上的?」

呂秀才定是慌不擇言,掌柜和顏悅色:「若是售出后才毀壞的,坊中是不退的。」

呂秀才心中大震,遂而惱羞成怒,拽緊二寶的手,斥責道:「你方才在家中是如何同娘親說的?」

二寶被拽疼,哭得更凶:「紙鳶上有瑕疵,是二寶花了一半的錢找李叔叔買的。」

掌柜愣了愣,似是月前讓李四處理過一隻瑕疵的紙鳶,遂而拿起紙鳶又看了看,真是這隻,便轉向李四道:「這可是前月里,我讓你處理掉的那隻?」

李四略微吞吐:「是,是有一隻。」咬了咬牙,抬眸篤定道:「我是拿去扔掉了。」

他不能因此丟了這份活計。

「原來是扔掉的啊!」四下里,竊竊私語聲不斷。

「那還來回頭找人家做什麼?不是撿了人家扔掉的想回頭訛人家吧?」

「我看呂秀才一家不像這樣的人啊。」

「二寶還是孩子,懂什麼,八成是被人教唆的。唉,還讀書人!」

呂秀才讀的是聖賢書,哪裏受過這等議論?當下臉色突變,臉上就似開了顏料鋪子一般,一陣白,一陣青,最後由青變紫。

人言可畏,呂秀才掄掌,二寶臉上霎時五指印。

「不孝子,平日裏如何教你的,呂家的臉都給你丟光了。」呂秀才是氣急了。

李四怔住。

二寶便嚎啕大哭:「是李叔叔收了我的錢!二寶沒有說謊,是李叔叔收了我的錢!」

當日,二寶是被呂秀才拖走的,沿途一直在哭,還挨了不少打。

後來聽聞二寶回家后不久就失蹤了,迄今都沒有尋到。街坊鄰里都說是被呂秀才打怕了,離家出走又遇到拐子了。

也有人說,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無論是哪一種,李四心頭都許久未緩過勁兒來。

他本不是什麼十惡不赦之人,就是好賭,一時膽怯又起了貪念,才害了一個孩子。

兩個月來,他戒了賭,老實幹活。本以為心頭會好過些,卻還是背負了良心債,惶惶不可終日。

直到昨夜聽到或心怒喝,小鬼,你扯我的紙鳶做什麼!

李四猛然僵住,是二寶回來尋他了!!

李四眼中惶恐,手沒拿穩,紙鳶摔落在地。

沈大人方才又說人命官司,他再無懷疑。

是二寶死了!

李四低頭流淚不止。

……

聽李四道完,韓翊心頭微沉,偏了偏臉看向沈大人,是想詢問之後該作何。

沈千重卻已拂袖起身,留下一句,「去呂秀才家。」

通州府衙內,自昨夜起便傾巢出動搬官銀去了,沈千重身邊有自己的帶刀侍衛,通州府尹就只留了三兩衙役與他隨行指路。

鄰村離得不遠,他彷彿也不急,抵達鄰村時,已近黃昏。

衙役上前叩門,開門的是呂秀才,見得門外陣勢,幾分愕然。

衙役道,「這位是大理寺卿沈大人。」

「呂……呂秀才。」身後的李四屏住呼吸,不敢抬頭。

看清來人,呂秀才臉色就如沁了雪色一般,一片煞白。

李四上前,跪下痛哭:「呂秀才,是我李四財迷心竅,對不住你們夫妻二人,對不住二寶。那隻紙鳶,是我賣給二寶的。我收了他一半錢,又怕掌柜知道丟了活計,不敢說實話,如今二寶不在了……我……我李四不是人!」

言罷狠狠颳了自己一個耳光!

痛哭流涕。

呂秀才腳下踉蹌,一口氣未緩過來。身邊的二寶娘鼻尖一紅,眼淚自眸間滾落:「我就說二寶不會撒謊騙人……」

但如今再提又有何用?

二寶已經……李四咬唇自抑,抬眸望向沈千重。

沈千重先前一言未發,此刻才沉聲問道:「不知昨夜裏,是否有位姑娘來尋過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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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故事是二寶的故事

希望全天下的父母都能理解自己家寶寶

故事未完,我們繼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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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照雲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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