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士楚歌

狂士楚歌

由於這個平行世界與史載的微妙偏差與日積月累的蝴蝶效應,曹操雖主動撤兵赤壁,但他在與孫劉聯軍的交戰中並未落於下風。

這也就導致了,即便曹操還未大破關中,馬超、韓遂等人猶在一旁虎踞,董昭等人已抓緊時機歌功頌德,勸曹操進封魏公,受九錫之禮。

曹操自知此時並非最佳時機,並不打算立即接受。

可他對受封國公一事亦非全無想法。荀彧正是因為聽說了此事,又隱隱察覺了他的心思,未換正服便急急前來,委婉勸諫。

再委婉的諫言也是諫言。曹操說不清心中的觸感是惱怒還是失望,他只是說一句「孤已知曉」,便讓荀彧退下。

荀彧素來見微知著,只聽這一句便已明白曹操的意思。他不再多言,緘默無聲地告退,回去卻是病了一場。

曹操心中存着慍火,聽聞病訊,沒有如往常那般親自去探望,而是派人送了一些華而不實的器具,帶了幾句慰問便罷。

此事一出,引來一部分有心人的多想。

曹操知道底下人心思各異,但他並未放在心中。只要他們與他站在一處,在大方向上不倒戈,有怎樣的小心思都可稍稍容忍。

他已站到這個位子,只許進,不容退。自古成王敗寇皆如此,為了自身延存,必須掃清一切障礙。

曹操尚在出神,沒發現自己擺在桌案上的一碟橘子已經被人拿空,只剩下一堆皮在上面。

等他從紛雜的思緒中脫離,鄭平已不見蹤跡。

曹操叫來侍從詢問,得知鄭平已經離開。侍從回答完曹操的問題,見曹操沒有別的吩咐,請示退下。

等侍從退到門外,曹操無心處理公務,準備摸個橘子吃。他正視線放空,手伸往陶制小碟,哪知摸到的不是圓潤飽滿的橘子,而是一堆乾癟的橘子皮。

曹操看向果盤,只見上面一派狼藉,連一隻橘子都沒有倖存。

這碟橘子是一刻鐘前剛端上來的,不用想就知道禍害它們的是誰。

「禰、正、平。」

這麼短時間裏把所有橘子剝去吃了,連一個也不留給他,真不怕返酸腹痛?

離開丞相府的鄭平知道曹操此刻約莫在念叨他。他把用紗絹包好的幾個去皮橘子放入馬車上的竹匣子裏,讓護衛帶回去給謝諸入葯,自己改道前往荀家。

見到荀彧的時候,他正披着一件外衣,坐在榻邊。博山爐的煙氣縈縈裊裊,將他溫雋的面容蒙上一層灰敗之色。

在鄭平來之前,房中已有兩位訪客。這兩位訪客同樣是鄭平的熟人,正是荀彧的從侄——任中軍師的荀攸,以及軍師祭酒郭嘉。

見到鄭平,郭嘉二人起身。郭嘉徑直走到鄭平身前,拍了拍他的肩。

「許久未見,你可算回來了。快過來坐。」

都是多年老夥計,彼此之間頗為了解。鄭平略過寒暄之語,在榻前找了個位子坐下。他接過荀攸遞過來的一捧果仁,一邊嗑一邊詢問荀彧:

「病到幾時?」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可屋中的其他三人皆未露出詫異疑惑之色。

「宜長病,不易起。」

荀彧輕咳了一聲,雖精神有些不佳,但狀態看着尚可。

鄭平知他確實存有心結,但以荀彧敢於單槍匹馬與敵斡旋的膽氣,他的心態並沒有那麼脆弱。

心結是真,偶感風寒是真,病倒是假。

他明白曹操的苦衷,可他亦有自己的堅持。

刀芒相對,若不願將彼此刺穿,就只能將刀鋒隔開,暫避鋒芒。

理念紛爭無從勸解,鄭平幾人沒有再談此事,只論諸子文學。

郭嘉有心為荀彧寬解一二,提議作詩對酒。他率先做了幾首詼諧的「本初詩」,欲伸手撈一杯酒喝。眼角餘光瞥到鄭平摸了一塊翠碧的玉佩,那玉佩形狀獨特,好似一副針砭,郭嘉的指尖顫了顫,下意識地換了個方位,摸向侍女為荀彧準備的水壺。

他為自己倒了杯熱水壓驚,彷彿剛才把手伸向酒壺的人不是他。

荀攸素來內斂持重,此時亦不免多了一分笑,更遑論對側的荀彧,眉眼間的憂思盡數散去。

對詩至半途,卻無美酒可飲。

郭嘉略覺乏味,提議換一樣消遣打發時間。因瞧見荀彧因病透出幾分倦色,郭嘉一面想讓他好好休息,一面又擔心他陷於舊事,不得開懷。

左思右想,郭嘉忽而拂掌,擲出一個「好主意」。

「以樂舒懷,暢也。文若憂慮難解,又偶感不適,正是該用樂音排解一二……病中不宜費神,文若今日就當一聽眾,隨樂音入眠,豈不妙哉?」

這話本沒有問題,但結合郭嘉往日的胡來,以及己方某位「大師」的獨特屬性,荀攸的眉心狠狠一跳,生出幾分不祥之感。

他罕見地截斷郭嘉的未盡之言,主導道:「正該如此。今日就由我為諸位撫上一曲,還請叔父細聽。」

郭嘉並沒有順着荀攸的話下坡,更不準備停下原來的打算。他制止荀攸欲起身去琴架邊的舉動,目光灼灼地看向鄭平:

「何須公達出手?正平之曲,慷慨激昂,素來有治病通竅之神效。近些年來,主公的頭風之症逐漸緩解,正是因為時常傾聽正平奏曲,耳清目明。文若不如也聽上一聽,保管身心舒泰、藥到病除。」

荀彧:「……」

儘管荀彧因為居中持重,鮮少隨軍出征,不曾聽過鄭平的《恫嚇》神曲,但他只是沒機會親身領教,並非閉目塞聽,哪能不知此曲的真正威力?

見郭嘉睜着眼睛說瞎話,非要拉他共賞「神曲」,荀彧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

「若讓丞相知道你如此編排他,怕要氣得半夜打上門來。」

再提起曹操時,荀彧已心無波瀾。他轉向鄭平,縱然久聞「神曲」之名,仍不失好奇,意圖知曉到底是怎樣的曲音,竟讓那麼多人聞之色變。

在這份好奇之下,他對郭嘉的提議並無反對之意。即便難得見到荀攸神色微異,不斷地朝他打眼色,荀彧依舊默認了郭嘉的提議,作側耳恭聽狀。

這是鄭平自「周瑜請曲」后,第二次被人提出奏樂的要求。

鄭平挑唇而笑,整理衣襟,徐徐起身:「盛情難卻,衡便演奏一曲,聊以助興。」

荀攸責怪地看了郭嘉一眼,擔心荀彧拖着病體,受不得「刺激」,他已做好察言觀色,隨時幫叔父捂耳朵的準備。

三雙眼睛緊盯着鄭平,等着他從袖囊中取出小型排簫。

然而鄭平並未如他們所想。他將手伸入袖中,卻不是為了拿排簫。他揣著袖,緩步走到琴架前,凈手、燃香、坐下。

看到這一連串動作,即便是提議鄭平演奏的郭嘉,都忍不住虎軀一震,開始懷疑自己的提議是否妥當。

事反常即為妖,鄭平不吹排簫反而準備彈琴,莫非是在醞釀殺招,用更可怕的樂曲挑戰他們的雙耳極限?

不止郭嘉感受到一絲凝重之意,荀彧與荀攸也感受到少許前所未有的緊迫感,盯着鄭平的手,警惕著接下來可能聽到的不凡之音。

起勢,撥弦。

泠泠樂音傾斜而下,警惕的三人並未聽到任何有害耳朵健康的怪異曲調。

反而是悅耳流暢的曲音鋪陳蜿蜒,似高山流水,雲起雲舒;似綠影成蔭,曲徑通幽。

郭嘉等人一開始還放不下心,以為鄭平會突然變了曲調,再來一首「恫嚇」。可聽着聽着,他們逐漸忘了原有的想法,各自專註地聆聽琴曲,對坐無言。

荀彧蒼白的面容多了一分深憾。他閉上眼,想起他與曹操曾經志同道合,彼此見證匡正之心,而今分道揚鑣,背道而馳,可共患難而無法同富貴……

遺憾與迷茫只持續了一秒,很快被驟然歡快的曲音驅散。

曲徑總有通幽處,多思無益,不可回頭。

荀彧睜開眼,眼中清亮而通透。

一曲即止,荀攸面上已現讚歎之色,荀彧更是直言感慨:「此曲豁達。正平琴音高絕,確實讓人耳通目明。」

郭嘉亦修過君子樂理,於樂曲有一定鑒賞能力。

剛才那琴音在他看來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佳曲,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總像是踩在雲端一般,十分不踏實。

他將這歸結於他與鄭平相處得最久,已產生了時刻警惕的本能。

而聽到荀彧贊言的鄭平毫不矜持地一笑,將手從琴弦上收回,從袖中取出一物。

郭嘉見到熟悉的排簫,暗道不好,立即掏出早就準備好的,讓人量身定製的耳塞,飛快地按入耳中。

荀彧叔侄本就喜琴,被之前的琴音麻痹,還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之處。

等簫聲響起,他們再想做防護措施已經來不及了。

荀攸顧不上維持平和的風度,立即起身,替目光逐漸發直的荀彧捂住雙耳。

可即便如此,簫聲還是模糊地穿入耳中,讓人避無可避。

等一曲結束,荀攸的手已經隱隱發麻。

荀彧目光逐漸歸攏,他第一次在短短一刻鐘內經歷了大起大落,此刻還有些恍惚。

若他一開始就聽見鄭平的《恫嚇》,已有心裏準備的他能很快調整過來,絕不至於如此。可他前一刻剛聽了悅耳的佳音,深受感觸,還在回味泠泠琴聲之際,猝不及防地被灌了一耳垃圾。

就像剛吃了一盤美味佳肴,見主人家又上了一盤,準備繼續大快朵頤,結果吃了一嘴魔鬼料理一樣。因為前後落差,遠比直接食用魔鬼料理還要令人牙酸嘴疼。

鄭平事了放下簫,荀彧想起自己剛剛讚譽的「耳通目明」,默默在心中替換了字體。

是他會錯了意。想來奉孝所說的,不是「耳通目明」,而是「耳痛目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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