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 拾遺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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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拾遺辛

我的雜學

一九四四年從四月到七月,寫了一篇《我的雜學》,共有二十節,這是一種關於讀書的回憶,把我平常所覺得有興趣以及自以為有點懂得的事物,簡單的記錄了下來。雖然末后的結論里也承認說,這可以說是愚人的自白,實際也寫得不大高明,假如現在來改寫的話,可能至少要減少到一半以上,但是既然寫成了,刪改也似乎可以不必,所以現今仍照原樣的保存了。

一,引言

小時候讀《儒林外史》,後來多還記得,特別是關於批評馬二先生的話。第四十九回高翰林說:

「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聖人也是不中的。那馬先生講了半生,講的都是些不中的舉業。」又第十八回舉人衛體善衛先生說:

「他終日講的是雜學。聽見他雜覽到是好的,於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亂鬧,好墨卷也被他批壞了。」這裏所謂文章是說八股文,雜學是普通詩文,馬二先生的事情本來與我水米無干,但是我看了總有所感,彷彿覺得這正是說着我似的。我平常沒有一種專門的職業,就只喜歡涉獵閑書,這豈不便是道地的雜學,而且又是不中的舉業,大概這一點是無可疑的。我自己所寫的東西好壞自知,可是聽到世間的是非褒貶,往往不盡相符,有針小棒大之感,覺得有點奇怪,到後來卻也明白了。人家不滿意,本是極當然的,因為講的是不中的舉業,不知道揣摩,雖聖人也沒有用,何況我輩凡人。至於說好的,自然要感謝,其實也何嘗真有什麼長處,至多是不大說誑,以及所說多本於常識而已。假如這常識可以算是長處,那麼這正是雜覽應有的結果,也是當然的事,我們斷章取義的借用衛先生的話來說,所謂雜覽到是好的也。這裏我把自己的雜學簡要的記錄一點下來,並不是什麼敝帚自珍,實在也只當作一種讀書的回想雲爾。民國甲申(一九四四)四月末日。

二,古文

日本舊書店的招牌上多寫着和漢洋書籍云云,這固然是店鋪里所有的貨色,大抵讀書人所看的也不出這範圍,所以可以說是很能概括的了。現今也就仿照這個意思,從漢文講起頭來。

我開始學漢文,還是在甲午以前,距今已是五十餘年,其時讀書蓋專為應科舉的準備,終日念四書五經以備作八股文,中午習字,傍晚對課以備作試帖詩而已。魯迅在辛亥曾戲作小說,假定篇名曰「懷舊」,其中略述書房情狀,先生講《論語》志於學章,教屬對,題曰紅花,對青桐不協,先生代對曰綠草,又曰,紅平聲,花平聲,綠入聲,草上聲,則教以辨四聲也。此種事情本甚尋常,唯及今提及,已少有知者,故亦不失為值得記錄的資料。我的運氣是,在書房裏這種書沒有讀透。我記得在十一歲時還在讀「上中」,即《中庸》的上半卷,後來陸續將經書勉強讀畢,八股文湊得起三四百個字,可是考不上一個秀才,成績可想而知。語雲,禍兮福所倚。舉業沒有弄成功,但我因此認得了好些漢字,慢慢能夠看書,能夠寫文章,就是說把漢文卻是讀通了。漢文讀通極是普通,或者可以說在中國人正是當然的事,不過這如從舉業文中轉過身來,它會附隨着兩種臭味,一是道學家氣,一是八大家氣,這都是我所不大喜歡的。本來道學這東西沒有什麼不好,但發現在人間便是道學家,往往假多真少,世間早有定評,我也多所見聞,自然無甚好感。家中舊有一部浙江官書局刻方東樹的《漢學商兌》,讀了很是不愉快,雖然並未因此被激到漢學里去,對於宋學卻起了反感,覺得這麼度量褊窄,性情苛刻,就是真道學也有何可貴,倒還是不去學他好。還有一層,我總覺得清朝之講宋學,是與科舉有密切關係的,讀書人標榜道學作為求富貴的手段,與跪拜頌揚等等形式不同而作用則一。這些恐怕都是個人的偏見也未可知,總之這樣使我脫離了一頭羈絆,於後來對於好些事情的思索上有不少的好處。八大家的古文在我感覺也是八股文的長親,其所以為世人所珍重的最大理由我想即在於此。我沒有在書房裏學過念古文,所以搖頭朗誦像唱戲似的那種本領我是不會的,最初只自看《古文析義》,事隔多年幾乎全忘了,近日拿出安越堂平氏校本《古文觀止》來看,明了的感覺唐以後文之不行,這樣說雖然有似乎是明七子的口氣,但是事實無可如何。韓柳的文章至少在選本里所收的,都是些《宦鄉要則》裏的資料,士子做策論,官幕辦章奏書啟,是很有用的,若以文論不知道好處在哪裏。念起來聲調好,那是實在的事,但是我想這正是屬於八股文一類的證據吧。讀前六卷的所謂周秦文以至漢文,總是華實兼具,態度也安詳沉着,沒有那種奔競躁進氣,此蓋為科舉制度時代所特有者,韓柳文勃興於唐,盛行至於今日,即以此故,此又一段落也。不佞因為書房教育受得不充分,所以這一關也逃過了,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很僥倖,假如我學了八大家文來講道學,那是道地的正統了,這篇談雜學的小文也就無從寫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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