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父親的病下

一二 父親的病下

一二父親的病下

伯宜公的病以吐血開始,當初說是肺癰,現在的說法便是肺結核,後來腿腫了,便當作臌脹治療,也究竟不知道是哪裡的病。到得病症嚴重起來了,請教的是當代的名醫,第一名是姚芝仙,第二名是他所薦的,叫做何廉臣,魯迅在《朝花夕拾》把他姓名顛倒過來寫作「陳蓮河」,姚大夫則因為在篇首講他一件賠錢的故事,所以故隱其名了。這兩位名醫自有他特別的地方,開方用藥外行人不懂得,只是用的「藥引」,便自新鮮古怪,他們決不用那些陳腐的什麼生薑一片,紅棗兩顆,也不學葉天士的梧桐葉,他們的藥引起碼是鮮蘆根一尺。這在冬天固然不易得,但只要到河邊挖掘總可到手,此外是經霜三年的甘蔗或蘿蔔菜,幾年陳的陳倉米,那搜求起來就煞費苦心了。前兩種不記得是怎麼找到的,至於陳倉米則是三味書屋的壽鑒吾先生親自送來,我還記得背了一隻「錢搭」(裝銅錢的搭連),裡邊大約裝了一升多的老米,其實醫方里需用的才是一兩錢,多餘的米不曉得是如何處分了。還有一件特別的,那是何先生的事,便是葯裡邊外加有一種丸藥,而這丸藥又是不易購求的,要配合又不值得,因為所需要的不過是幾錢罷了。普通要購求藥材,最好往大街的震元堂去,那裡的藥材最是道地可靠,但是這種丸藥偏又沒有,後來打聽得在軒亭口有天保堂藥店,與醫生有些關係,到那裡去買,果然便順利的得到了。名醫出診的醫例是「洋四百」,便是大洋一元四角,一元錢是診資,四百文是給那三班的轎夫的。這一筆看資,照例是隔日一診,在家裡的確是沉重的負擔,但這與小孩並無直接關係,我們忙的是幫助找尋藥引,例如有一次要用蟋蟀一對,且說明須要原來同居一穴的,這才算是「一對」,隨便捉來的雌雄兩隻不能算數。在「百草園」的菜地里,翻開土塊,同居的蟋蟀隨地都是,可是隨即逃走了,而且各奔東西,不能同時抓到。幸虧我們有兩個人,可以分頭追趕,可是假如運氣不好捉到了一隻,那一隻卻被逃掉了,那麼這一隻捉著的也只好放走了事。好容易找到了一對,用綿線縛好了,送進藥罐里,說時雖快,那時卻不知道要花若干工夫呢。幸喜藥引時常變換,不是每天要去捉整對的蟋蟀的,有時換成「平地木十株」,這就毫不費尋找的工夫了。《朝花夕拾》說尋訪平地木怎麼不容易,這是一種詩的描寫,其實平地木見於《花鏡》,家裡有這書,說明這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珊瑚珠的。我們稱它作「老弗大」,掃墓回來,常拔了些來,種在家裡,在山中的時候結子至多一株樹不過三顆,家裡種的往往可以多到五六顆。用作藥引,拔來就是了,這是一切藥引之中,可以說是訪求最不費力的了。

經過了兩位「名醫」一年多的治療,父親的病一點不見輕減,而且日見沉重,結果終於在丙申年(一八九六)九月初六日去世了。時候是晚上,他躺在里房的大床上,我們兄弟三人坐在里側旁邊,四弟才只四歲,已經睡熟了,所以不在一起。他看了我們一眼,問道:

「老四呢?」於是母親便將四弟叫醒,也抱了來。未幾即入於彌留狀態,是時照例有臨終前的一套不必要的儀式,如給病人換衣服,燒了經卷把紙灰給他拿著之類,臨了也叫了兩聲,聽見他不答應,大家就哭起來了。這裡所說都是平凡的事實,一點兒都沒有詩,沒有「衍太太」的登場,很減少了小說的成分。因為這是習俗的限制,民間俗信,凡是「送終」的人到「轉閷」當夜必須到場,因此凡人臨終的時節只是限於並輩以及後輩的親人,上輩的人決沒有在場的。「衍太太」於伯宜公是同曾祖的叔母,況且又在夜間,自然更無特地光臨的道理了,《朝花夕拾》里請她出台,鼓勵作者大聲叫喚,使得病人不得安靜,無非想當她做小說里的惡人,寫出她陰險的行為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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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知堂回想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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