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平息痛苦的手掌

能平息痛苦的手掌

當人類處於一個純粹的黑暗空間的時候,就會對周邊的空間失去感知。呆在黑暗裏的時間久了,甚至會對自己本身的存在失去感知。

唯一的光在陳生身上。於是陳生成了這片空曠無垠的黑暗中唯一的「存在」。

花枝子縮在黑暗裏,這片黑暗居然讓她感覺到有幾分安全。

半夜時分,突然下起了雨。這場雨來的極快,幾乎是轉瞬之間就從雨滴專為傾盆大雨。雨水砸在花枝子身上,每一滴都帶來針扎般的痛意。

原來這片讓她覺得公平的黑暗,只是一片攔不住風,擋不了雨的,空洞的曠野。

雨下的很大,陳生的身影也在雨中變得模糊,她仔細去找那不再清晰的光暈,卻只在風聲雨聲當中看見他垂落在地的手掌。

那截宛如玉雕的手掌濺上了不少泥土和灰塵,每一點臟污都如此刺目。

花枝子看了一會,便摸索著向外走。

她在垃圾場中尋找了很久很久,居然真的讓她找到一件破破爛爛的雨披。可惜的是這是個兒童雨披,相比於成人高大的身形,這件狹小的雨披估計用處不大。

但是她卻如獲至寶,極為小心的用雨水沖刷這件有好幾個孔洞的小小的雨披,清理乾淨以後,又回到陳生身邊,將這件小小的雨披小心的鋪在了他的肩頭。

她做着這件事情,其實也覺得自己有幾分好笑。

這場對她而言如同刻骨洗髓的傾盆大雨,對他來說或者連蚊蟲叮咬也不如。他也並不在乎自己身上臟污。

只是她看不慣而已。

她覺得好笑,回頭卻看見他沉睡的面容全都被雨水打濕,淋漓的雨水如同擦不掉的眼淚,在他柔和的面龐上如此刺人。

她苦笑一聲,卻又褪下自己的輕薄的外衣,蓋在了他的腿上。

說到底,她能為他做什麼呢?好像做什麼又都是多餘的,她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站在這裏,為他擋一擋這片雨罷了。

···

陳生從久違的睡眠中醒來。

這一次,長久以來困擾他的頭痛似乎好了一點了。他在黑暗中發了很久很久的呆。

時間對他而言早就失去了意義。

對常人而言,衡量時間的無非是飢餓的程度、是晨昏的變化,但是這些對他而言都毫無意義,他早已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

他是過了很久才發現自己身上那一件雨披的。

是噁心的暖黃色,這種陽光明媚的顏色存在就意味着對他的諷刺。

他眉頭微皺,像是看見了什麼噁心的東西一樣。伸手將雨披甩的遠遠的,甩到看不見的黑暗裏。

「不要做這樣徒勞無功的事情了。」他對着黑暗說:「我很不喜歡。」

一片沉默。在一整片黑暗裏,並沒有人回答他。

大概已經走了吧。他想。

這樣也好。

所謂的同理心到底能支撐一個人走多久呢?

她一直都是這樣,連愧疚都顯得高高在上。

而她愧疚和同情是有多麼不值錢,換來的不過是一件他所不需要的破爛雨披。

可是,偏偏這一件破爛雨披,是他目前從她身上所收穫的,唯一的,真正的『善意』。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

他坐起身來,突然,藉著光,他看見自己身上還掛着一件別的衣服。

是一件雪白的針織衫,外套上綴著好多顆細小的珍珠,這些珍珠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弱卻又溫和的光芒。

他仍舊血跡斑斑的裸露在外的白骨和血肉被這件潔白的針織衫全部蓋住了。

不知道為什麼,當看到這件針織衫的時候,他本來已經平靜的心再次被憤怒纏繞。

因為不忍心,不想看,所以才用外套蓋住的嗎?

可是,這些是你不忍心,不想看就能蓋住的嗎?就能遮掩的嗎?

表面上想遮掩的到底只是他的傷口,實際上想遮掩的是那段過去吧。

怒火越燒越旺。

他閉上眼睛,用鋼爪將這件外套撕扯成碎片,細碎的珍珠也因此散落了一地。

他皺着眉,又思索了一會,這才覺得不甘心。

真的要這麼放她走嗎?

頭又開始痛了起來,他皺緊眉頭,小心的用指尖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卻像碰一團烈火灼燒的岩漿,因為那股劇痛,他又很快收回了手。

他在黑暗中靜靜坐着,並不是不想動。而是忍着這股疼痛就已經耗光他的力氣了。

他生而為人,當然不是天生就是想要去死的,只是這樣活着太過消磨意志,慢慢的,他就不太想活了。

不太想活,卻又不能去死。「鑰匙」掌握在他手裏,因為那點兒可憐的責任感,他有太多事不得不去做。

黑色的烏鴉飛了過來,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工作時間到了。

他摸索著從烏鴉的嘴中取下信件,藉著燭豆大小的光確認了要做的工作。

十二個世界需要他去修繕,還有五百個人偶需要他去一一塑造。

他並沒有在這個世界增加很多別的人,這裏的人大多數都是花枝子所遺留下來的人,一共三百個左右。

他們的願望也不盡相同:想要住在城堡里、想要躺在豪宅上、想要擁有多個美麗的伴侶···

人類的慾望毫無止境,也永遠不會滿足,總是想要更多。

他對於這種慾望無計可施,只能努力去實現。

他在空洞的黑暗裏一字一句用真言去實現這些人的夢想。

當頭痛症再次找上他的時候,他咬牙忍受。

這也讓他忽略了周邊環境的變化。

少女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用真言是很耗費力氣的,你需要休息一會兒了。」

他幾乎被那聲音嚇了一跳。也因此沒有反應過來她的下一個問題。

「我可以靠近你嗎?」

「如果你沒有回答,我就當你默認了喔。」

黑暗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碰觸到了他的腿腳。就這一下,他渾身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他忍無可忍的使用鋼爪抓到了貿然靠近他的少女。

他並沒有用力,但女孩低聲痛呼。他又心下不忍,只能將鋼爪稍微鬆開了一點點。

但就是這一點點的縫隙讓花枝子尋到了機會,她果斷的從這些鋼爪中掙脫出來,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剛才去找了李知偶,除了了解陳生的現狀以外,她也暗自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她再也不要再害怕退縮了。

她冰涼的手掌碰觸了他的面額,那溫度讓她驚呼一聲:「你還在發燒。」

忽如其來的碰觸對他而言幾乎可以等同於冒犯。

陳生咬緊牙關,黑暗中出現更多鋼爪。

花枝子一隻手臂已經被冰涼涼的鋼爪按緊了。

她心裏有些急躁起來,也知道按他的性情,這可能是她此生最後一次離他這麼近了。

既然是最後一次。

她索性一咬牙,直接用沒被抓住的那隻手攬住了他的脖頸。

鋼爪抓住她,要把她拖遠,但她抱着他的脖頸勉力支撐,怎麼也不願意被拖走。

脖子上多了這樣一個大型掛件,陳生又被氣的不行:「給我放手!」

花枝子咬着牙喊:「你先放!」

「···」

陳生不打算和她玩這樣幼稚的語言遊戲,於是一言不發的伸出自己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去掰她扣在自己後背的手指。

他的手指沒什麼力氣,還在微微顫抖。

比起鋼爪來說,這樣的力氣和撓痒痒沒什麼區別。

可是,當他真的要動手掰她的手指的時候。花枝子卻主動放手了。

她在黑暗中無聲啜泣,眼淚滴到了他的脖頸里。

她說:「你在發燒···身上的傷也沒有好。我只是擔心你。」

「讓我···留在你的身邊好不好。」

她的聲音是顫抖的,軟弱的,尾音幾乎是氣音。

無論誰來聽,這樣的聲音都傳達了無可替代的關心。

哪怕是鋼鐵內心都會被這樣溫柔的聲音和這樣灼熱的眼淚所打動吧。

可是,偏偏聽這些話的,是他。

這樣的聲音,他聽得太多太多了。

他猶豫了很久。並不是猶豫着要不要讓她靠近,而是猶豫着要不要趁著黑暗直接把她拍死算了。

他是心軟看不了血,但是···對於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為避免她走後沒過幾天又繼續揣著下一把鑰匙興沖沖回來打擾他,乾脆這一次,直接給她一個比較殘忍的死法。

或許,這樣能把她嚇退也說不定。

她在黑暗中啜泣。

抽泣聲攪動着他腦袋裏的某根弦,又讓他的頭痛症犯了。他皺着眉頭,又忍了好久。

「不要哭了!」他嚷了一聲。

她就真的不再哭了。

又過了一會兒,有人站到他的背後,用食指輕柔的按揉他的太陽穴。

她的手指一向都是有魔法的,無論何時,總能平息他的疼痛。

他的身體覺得好多了。雖說心裏一點兒有沒有輕鬆一點。

這雙手如此熟悉。曾經,這雙熟悉的手無數次撫摸他的頭髮,在無盡苦痛中給他慰藉。

結果卻全都是欺騙。

能平息痛苦的手,原來是帶來痛苦的手。

可那一瞬間,他居然不敢掙脫,因為一旦掙脫,那種直入靈魂的痛再次會找上他。

花枝子默默嘆息:「你頭痛是因為在發燒。休息一會兒吧。」

他淡淡搖頭:「不是發燒。你覺得我在發燒,只是因為···你的手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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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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