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我，也祝福你

月亮得到這個答案，這個答案他明明早就明白，但是卻仍然無法接受。

明明他從來沒有輸過。一切本該盡在掌中。

他在半年前選擇在她夢中身死內心就早有計較：這是他們唯一的能獲得幸福結局的可能。他知道自己在花枝子心中的分量，這個選擇只有兩個結局，要不身死，他將以臨別時慘烈的姿態被她銘記於心，成為她心中最特別的人。要麼回到現實，兩人能以平等的身份繼續走下去。

這兩個結局，他其實都能夠接受。

當時兵行險著，不曾告訴花枝子他的決定。一是···他確實對自己的存活不抱信心。二是···因為想給她教訓，讓她不要如此傲慢。

上蒼未曾薄待他。他活着回來了。

他如此堅定。從不退縮，亦不妥協。他以為自己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

但他卻錯估了她的心嗎？

他只能開口說：「花枝子。你知道嗎，我愛你。和你愛我一樣愛着你。」

「或許世界上再也沒有如你我一樣如此相配的兩個人。我理解你的黑暗，明了你的痛苦。因為我也是在那處滿是誘惑的泥濘之中爬行出來的。」

他用自己傷痕纍纍的手掌拖住了花枝子的臉龐：「只有我們才能給予彼此幸福。只要你放棄回到夢中，忘記夢裏的所有一切。我們是可以幸福的。」

月亮的手掌溫暖。話語也柔和。

花枝子也抬頭看着月亮。燈光籠罩下，他的容顏一如往常的純凈。

這是她的心上人，是她的夢裏人。是她十年如一日仰望着的，一心一意愛慕著的人。

他的溫暖、美麗、堅定一如往日。

月亮如此溫柔而不移，這讓她明白，生病受傷的是她自己。

內心一片廢墟的人。是她自己。

她腦子裏重複著剛才月亮的話語：「我也愛你。像你愛我一樣愛着你。」

這句話，是她用一顆真心去追逐一個人十年才得到的回饋。這個童話故事的典型的goodending擺到了她的面前。她本來應該欣喜若狂，可是得到這句答案，她的心裏居然只有迷茫。

原來，得到月亮的愛不會讓自己的人生變好。得到月亮的愛也沒辦法讓她不再痛苦。得到月亮的愛也不會讓她忘記別人身受的痛苦，更不能讓她可以原諒自己。

自欺欺人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

此刻，得到一切卻依然一無所有的她終於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能夠忘記的，更不是裝作幸福就可以去抵償的。

她流着眼淚，幸福明明就在眼前，她卻只能退後一步。

「月亮···對不起。」

月亮的眼神慢慢冷了下來。

「這是你最後要給我的答案嗎？」

花枝子點點頭：「是的···月亮···我為了補償我對你的傷害···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給你···生命、自由、尊嚴，我都可以給你，那都是我欠你的···但是，我給不了你幸福···因為那是我自己沒有的東西。」

月亮卻冷笑一聲：「生命、自由、尊嚴···好一頂大帽子！你明明知道，你的那些，我一點也不想要！」

「那我就沒什麼能給你的了。」花枝子望着月亮，看了好久，卻閉上了眼睛，緩緩說：「你看着我吧，看看從我身上你還有沒有什麼想要的···無論是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月亮的手指碰觸到了花枝子的腰部，他以鼻音悶悶的說：「什麼都可以？哪怕是這具身體？」

花枝子顫抖了一下，卻還是點頭：「哪怕是這具身體。月亮，我的心已經爛掉了···早就在夢裏腐爛了，如果我身上還有什麼沒有爛掉的，沒有壞掉的，還有什麼你需要的···儘管拿去吧。」

聽到花枝子回答的那一瞬間，月亮的眉頭緊緊的折了一下。他好像是聽到了什麼讓他無比痛苦的話，這讓他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也折射出深深的痛意。

他拉了花枝子一把，擁她入懷中。

「那麼痛苦嗎？那麼傷心嗎？那麼忘不掉嗎？」

花枝子在他懷裏，默默點頭。

冰涼的水滴滴在她的後頸上。她察覺到了什麼，月亮卻擁緊她，不讓她看。

冰冷的，無助的擁抱。明明是互相深愛着的兩個人，卻都身處於自己內心所塑造的囚籠里，無法從彼此的擁抱里獲得溫暖以及接着走下去的勇氣。

這個顫抖的擁抱並沒有維持很久。或許月亮的猶豫亦只花了一瞬間。

「如果···那裏是你唯一通往幸福的道路···那我成全你。」

「我可以讓你能夠回到夢中，彌補你做錯的一切。但是，你要想清楚你將會承受的一切···一個夢裏，不能有兩位『神』。他給予過你生的機會，但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還有···如果你決定回去，就代表着你放棄我。我不允許你背離我第二次。你這次走了，我們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花枝子無法回答他。冰冷的擁抱和眼淚浸泡在一起，讓她沒有勇氣抬頭。

她不敢看月亮的眼淚。

相依相伴的數十年，月亮看過無數次她流淚，他一直這麼溫柔，明了她的眼淚，撫慰她的痛苦。他如同一盞明燈，讓她即使身處在父母所造的囚籠里，心靈依然自由。

可她從未看過月亮流淚。除了最後那次見面。

她再次讓月亮傷心失望了。

月亮在她身後摸索，最終把一個冰涼的吊墜掛在她的脖頸上，夜色之中，吊墜悠悠的散發出藍光。

那是一朵潔白的梔子花。花朵的形狀舒展，每一瓣花瓣都純潔無暇。

月亮伸出手，撫摸她的腦袋:「小姑娘。這是我早就準備好的——我能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我把自由給你，把選擇給你。這是你應該擁有的權利。你不應該被那個世界的規則束縛，不應該無法挽回彌補自己的錯誤，不應該因我的疏漏而痛苦一生。無論如何，我都祝福你——希望你能夠得償所願，一生幸福。」

不知道為什麼，月亮撫慰的話語卻讓她更加痛苦了。

月亮給了她所有，總幫助她從黑暗之中走出。但是她卻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明明也感受到了月亮身處的深淵，卻什麼也給不了。

她低着頭，感到無地自容。

月亮感受到了她的情緒，卻只是微微一笑：「這是你應得的。」

十年前，他放棄了自己的人生，選擇沉入夢境，在夢中為自己塑造一個完美的世界。

他當時以為那是一條輕鬆的捷徑。可是，這個世界本來是沒有捷徑的。

人的慾望沒有限度。人的痛苦也是沒有限度。當實現一切，隨之而來的只有空虛。

夢境捆綁了他的意志，裹挾了他的痛苦。讓他忘記自己，忘記一切。

如果沒有她的出現，他已經完全沉入黑暗。

「十年前，你安慰了我的心，讓我不再被那個虛無的深淵所困擾，最終獲得平靜。也是你讓我重新找到自己，找到回來的勇氣。」

「我太了解你，也因此知道你本質是一個好孩子，只不過被權勢的虛無所欺騙利誘而短暫的忘記了自己。你並不是純粹的惡人，也做不了惡人，當你一旦明白自己做錯了事情，會很快想要改正。真正的壞人是不會明白這些，也不會想要更正錯誤的。」

「我因為你的本質而愛你，就不會因為你的本質而怪你。」

月亮淡淡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既然這麼想要回去，那就回去吧。你既然能撫慰我的心，也一定能撫慰他的。」

花枝子卻惶惶的抬頭，她看着月亮柔和的面龐，只問他：「月亮···如果我回去了，那你呢？」

那你呢？

艱難的復健之路，可能永無希望恢復的身體，已經逝去的雙親，沒有任何親人好友的陪伴···

月亮愣了一下，卻又笑了，他笑的又柔又亮：「說起來···我一直為一件事情感到抱歉。」

「我之前的生活挺單調的。只是和同學和導師一起做實驗而已。當時的我未免太過不負責任，依仗着自己的一點兒聰明才智就把別人都當做傻子。以為那是我天生就擁有的機會而不感謝別人的付出。其實···很多人都比我聰明、比我努力。教授和師兄願意把機會讓給我，只是因為我的年幼，他們特別的照顧而已···但是我都沒有好好和他們告別，因為我的軟弱，最後讓這個項目倉促結束，讓所有人的努力付之東流。說起來也是一樁憾事。」

「可是···月亮，你明明那麼聰明，還研製出了夢境的入口——你為什麼要這麼否定自己呢？」

月亮搖搖頭：「並非刻意的否定。只是客觀的評價而已。這種邪惡的，誘惑人深入的潛意識鑰匙並不被正統學術界承認，除了滿足個人的幻想以及傷害他人，這個研究對人類的文明毫無貢獻。且不說作為科學家的那一點兒素養讓我一生都不會發表它，就算髮表也只會毀滅別人的生活而已。」

「事實上···對於學術界而言，我曾經取得的那點兒成就不過是茫茫海灘上的一粒沙子，尤其是我那個方向的研究，三十歲還沒有建樹的科學家已經被正統學術界判定死期。」

「已經十年了，我也已經二十七歲了。這十年我錯過了太多太多。」

看到了花枝子擔憂的目光，月亮又笑了起來，依然是這麼柔和、明亮、不移的目光。

「不必為我擔心...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不論如何還是會繼續我的研究，當年的我實在太小了，智力達到了，卻沒有一顆堅定的心。而現在的我...已經決定面對。」

「三十歲在別人眼裏或者是一個科學家的死期，但二十七歲卻正是我最好的時候。即使沒有你，我也會一生都為我的夢想奉獻一切。我相信我的研究總有一天會成功，成為人類群星閃耀的智慧宇宙內的那一點兒星光。」

「一生能夠與夢想相伴，或許有點兒冷清，但我不會孤單。你也不必為我擔心。只用祝福我就好。」

月亮看着花枝子，眼神似乎再也沒有了半點憂慮。他的眼睛天生就是有光的，明亮到可以照亮某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