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喜相逢(一)

第一章 喜相逢(一)

「啊~~~」

夜深人靜的村莊里,猛然傳來了一聲凄慘的哀嚎。

不知誰家的黃狗被驚醒了,胡亂的汪了幾聲,立刻被主人從窗子裏扔出來的破鞋砸中,嗚咽著沒了聲息。村子東頭倒數第二間小屋裏,幽幽的亮起了一星燈光,一個稚氣未脫的聲音帶着濃濃的睡意道:

「娘親,你滾到哪裏去了?」

「這裏這裏!」年輕女子小小聲的招呼著,正手足並用的從窄小的床底往外爬。

如豆的燈光慢慢移近過來,一個渾身裹在舊棉襖里只露出一張臉的小娃娃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低頭看着地上已經爬了一半的女子,語氣頗為無奈:「娘親,你這次滾的好遠,元寶都找不到你了。」

「這個……」女子擦了一把頭上的汗,順手想去捏他粉雕玉琢的臉蛋,「為娘我只是做了噩夢一時激動害怕……」

小娃娃看着她沾到幾絲蛛網的手,嫌棄的轉開頭:「娘親天天都要做噩夢的,娘親騙人。」

「雖然夢是天天做,但今天特別可怕而已。」桂兒瞪了他一眼,拍拍手站起身:「元寶過來,陪娘睡覺。」

小娃娃忍不住退了一步:「不要,娘親身上有蟲蟲!」

「臭、小、子、給、我、過、來!」

「不……」

最後人小力微的元寶反抗無果,只得被自家親娘用暴力扔回床上。這一次,她裹着熱乎乎的被子,抱着熱乎乎的兒子,夢裏那些模糊而可怕的景象終於沒有再來打擾她,安安穩穩的睡到了天亮。

她再次醒來,是被隔壁賈大娘的敲門聲吵醒的。

賈大娘邊敲門便喊道:「桂兒,時間不早了,咱們要上山了!」

她這才想起,今天約好了要和賈大娘上山采蛇仙草,曬乾的藥草驅蟲防蚊,可以賣到城裏換錢。

桂兒下床開了門,正要回頭叫醒兒子,賈大娘卻從懷裏掏出兩個熱騰騰的包子放在桌上,輕聲道:「讓元寶多睡會兒吧,何苦折騰小孩子?這會兒天還沒大亮,正是采蛇仙草的好時機,咱們可別錯過了。」

桂兒想想也有道理,點頭道:「那大娘你等一會兒,我替夫君上柱香就走。」

這一回賈大娘沒有再攔着她,看着她轉身拈香的背影,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屋子東首的供桌上放着一面破舊的牌位,桂兒燃起香拜了拜,然後把香插在一隻缺了腿的香爐里。

牌位是用廢木料刻的,字跡因為長久的煙熏火燎已經有些模糊,上面歪歪扭扭的寫着「夫君韓某之位」幾個字。

這是她丈夫的靈位,可惜那個「某」究竟是個什麼字,她已經想不起來了。

她還很年輕,可惜得了健忘症。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桂兒只能記得最近一年之內發生的事,再往前的記憶只剩一片空白,就像有人用抹布擦去了一般,乾淨徹底。

最初是怎麼來這個村子的,來之前都做過些什麼,丈夫的名字,長相,兒子的名字……她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根據村裏人的說法,他們夫妻二人是三年前帶着元寶來到這個村子的,但她的丈夫沒過多久就在山中失足跌落懸崖,村人們只知道他姓韓,卻來不及問清楚名字,不得以,只得以「某」字代替。

這個病治不好,連附近鎮上開醫館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只推說紫旭王都鳳羅城或許有高人能醫,可是她哪裏有錢去鳳羅城看病?她連最近的湮州都沒有去過。

忘記就忘記吧,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一家孤兒寡母的,本來也沒什麼刻骨銘心的大事,只要還能記得元寶,記得自家的雞窩菜地在哪裏……只要一直住在這個小村子裏,安安靜靜的生活,那麼就算把過去忘記了,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蛇仙草長在深山背陰處,桂兒剛采了半筐便覺得眼皮發澀,手腳沉重,竟是困了,想必是被昨晚的噩夢驚擾,至今還沒恢復元氣。她招呼了大娘一聲,便獨自倚在樹下歇息。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她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四周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她喊了幾聲「大娘」,回答她的卻只有山林野地里的風聲。

難道是先下山了?她怔了一會兒,正準備收拾東西離開,身後的樹叢中卻傳來了輕微的聲響。

那是刻意放慢的腳步聲,距離……至少也在一百步之外,來人有五個,不是賈大娘。

還沒來得及思考是走是留,她的身體已經做出了本能的反應——轉身,躍起,抓住低處的樹枝,然後手腳並用的爬進了大樹的濃蔭之中。

如果此刻有村人看到,必定會驚嘆她矯捷的身手。能這麼乾淨利落的爬樹,就算是村上幹活最麻利的小夥子也未必能做到。

——這是桂兒的秘密。

她和他們是不同的——可以依靠山壁上的長藤來攀爬峭壁,吸一口氣就能從村口的小河游到村尾……日升月落之時,她總是能感覺到身體里沉厚綿長到幾乎沒有盡頭的氣息。

她能做到很多別人做不到的事。可是在村人們的眼裏,桂兒卻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連提兩桶水都要走上半天的弱女子。

直覺告訴她,與眾不同不是一件好事。

她不笨,也知道一個普通姑娘家,是絕不可能立刻從一把用舊的柴刀上看出用刀的人慣用左手還是右手的。只是這種神奇的能力,對她來說顯然不如真的去找把柴刀來砍柴那麼有用。

既然如此,不如當做不知。

遠處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她從枝葉的縫隙中看出去,只見一群身穿勁裝,手拿刀劍的人正從樹叢中走出來,找了一處空地坐下休息。

讓她鬱悶的是,那群人坐的地方正在她躲藏的那棵樹下。

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可談話聲還是避無可避的傳進她的耳中。桂兒聽了片刻,忍不住心驚肉跳——這些人說的,竟是如何闖進山下的村子中行兇!

山下的村子有好幾個,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究竟是哪裏。談話的內容很隱晦,聽起來這些人似乎在找什麼東西,還放火燒了不少村舍田地。聽到後來,桂兒再也按捺不住,心急如焚,緩緩移動着身子,只想找機會速速離開。

可正當她準備溜之大吉的時候,也不知腳下哪一根樹枝太過脆弱,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咔嚓聲。

她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一心盼望着那些強盜沒有聽到,可惜現實總是殘酷的,樹下立刻傳來一聲大喝:「誰在那裏?」

桂兒來不及多想,輕輕一縱約下丈許高的樹枝,飛快的朝林中奔去。

她的腳程很快,完全不像一個農家女,那些人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當下就有人吆喝了一聲,一群人頓時呈包抄之勢朝她追來。

前後左右都是腳步聲,一聲不漏的傳進了桂兒耳中。

左邊三人,右邊三人,身後有四人;

其中至少有五人輕功上佳,兩人內息悠長,不到半個時辰就能追上她;

這些人配合得當,訓練有素,絕不是普通強盜。

桂兒加緊著逃跑,腦中卻不由自主的估量出了對方的實力。才跑了十來步,她就知道眼下絕不可能躲開這些人的追蹤獨自下山,想要脫身,只有另找辦法。

她掃了一眼四周的地形,很快改變了自己的方向,反倒朝着山上跑去。沒過多久,周圍的樹叢變得稀疏起來,耳邊也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果然如她所料,兩人當先,三人隨後。

轉過幾棵老樹,眼前出現了一塊攔路大石,她深吸了一口氣往前躍去,人影在石縫中一閃,頓時失去了蹤影。

追逐的人一下子失去了目標,剎不住腳,幾乎一腳踩空。但見石后那叢雜亂的樹枝亂草間,竟藏着一道深深的縫隙,縫隙之下溪水奔流而下,水花飛濺,深不見底。

如此隱秘的山澗,不是常住這裏的人不可能知道。那五人憤憤的罵了幾句,又和後來追上的人商量了片刻,決定從附近找路下去,沿着溪水尋找桂兒的行蹤。

等到幾人的腳步聲完全消失,縫隙兩側的崖壁上才有了輕微的動靜,隨後,一張滿是灰塵的臉從亂草叢中探了出來。

誰也沒注意到,在這道山壁的一側,有一個僅容一人躲藏的小洞,洞外被長藤和雜草覆蓋着,若不是上回桂兒經過這裏時不小心一腳踏空,這個地方也許只有偶爾停留的鳥兒們才能發現。

她小心翼翼的朝四周看了看,伸手勾住崖邊的長藤,輕巧的躍了上來,稍稍順了順氣便飛快的朝山下奔去。

元寶,元寶,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直到看見圓滾滾的兒子坐在門檻上托著腮發獃,桂兒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三兩步趕了上去,也不顧滿身的泥,一把就把兒子抱在懷中,用力的蹭來蹭去。

「元寶啊,我那苦命的兒啊……」

沒來及擋住她的蹂躪,被強行口水塗臉的元寶只得無奈的嗚嗚道:「娘親,你勒的我好難過……」

桂兒放開了兒子,不理他抗議的嘀咕,低頭問道:「元寶,方才村裏有沒有來過什麼奇怪的人?」

元寶眨了眨眼睛,又歪著頭想了想,這才點頭道:「大貴叔叔從縣裏回來了,娘親你也知道他很奇怪的,一進村就提了好多東西說要給我,我聽娘親的話沒拿,他就很不高興的走了……」

「不對不對!」桂兒擺了擺手,「我不是說那個,我是說……」聲音驀地一頓,又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臉,「沒事兒了,元寶乖乖做的對,咱們不收他東西。」

元寶一邊扯着她的爪子一邊口齒不清道:「娘親……大貴叔叔……是不是想和你成親?」

「小孩子胡說八道。」桂兒伸出另一隻爪子扯住那張粉嫩小臉的另一邊,硬是扯成了一張白面大餅:「再胡說,罰你不準吃飯喔!」

「元寶也是關心你嘛!」一個熟悉的聲音自屋後傳出,賈大娘不知什麼時候正端著一碗湯站在門口,笑嘻嘻的嘆道,「桂兒,總是一個人過日子,也覺得很辛苦吧?」

「大娘?」桂兒一愣,「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賈大娘道:「方才在山上,我看你睡的正香就自己走遠了些,誰知回來的時候你已經不在了,還以為你先下山,可下山一看你還沒回來。小寶說餓了,正給他做飯呢。」

桂兒想了想,大娘找她的時候必定是自己被那群強盜追趕之際,那麼危險的經歷不說也罷,便呵呵笑了笑,摟住元寶朝屋子裏走去,邊走邊道:「大娘,我不辛苦啊。你看,等元寶過兩年長大了就能伺候我了,在大一點我就替他娶兩房媳婦兒,那時候三個人一起來伺候我,不知道有多美呢……」

在她美滋滋的憧憬如何使喚兒媳婦的時候,元寶那微弱的抗議聲,就直接被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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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郎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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