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 連天衰草 望斷歸來路[一]

[殤] 連天衰草 望斷歸來路[一]

我坐在院中,用手托著頭,怔怔地發獃,十三笑走道我面前來說:「找了你一圈,原來竟是躲在這兒。」我抬頭看了看他,說:「你來了。」十三在我對面坐下,問道:「八哥的病如何了?」我垂下了眼,茫然地搖了搖頭。

十三嘆了口氣,說道:「皇兄命九哥改名,九哥拒不肯改,皇兄今日將他名字改為……」「塞思黑。」(漢譯:討厭鬼)我接道。十三一怔,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微微一笑沒有多言。

他靜靜打量了我片刻,搖搖頭,說道:「皇兄要召集諸臣議八哥與九哥的罪,今日已下旨命人將九哥囚與保定。」「皇上知道八爺的病情么?」我問道,十三略一點頭:「知道的。」我愣愣地盯着地面沒有說話。

「熙臻,你如今心中可有打算?」十三輕聲問道,我搖了搖頭,復又抬起頭道:「我現在是不會離開他的,如今這裏是什麼樣的情況你也知道,我不能……」我心中一痛,深吸了口氣,哀聲道:「他已經……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你知道……」

十三凝視着我,眼裏有絲絲哀傷,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皇上要議罪,要圈禁……怎麼都好,我只求一點,讓八爺留在府內吧!這個時候別說是囚禁他,就是讓他從床上起來,都無疑是在催他的命。若是……若是皇上執意要……」我頓了頓,看着十三道:「你就對他說,是我問的,問問他還記得不記得親口答應過聖祖爺什麼了。」

十三別過臉,嘴唇微微有些發顫,靜了片刻,他說道:「熙臻,我知道你心中對皇兄怨怪,可皇兄心中若非痛至萬分,也斷不會如此,你可知如今皇兄如今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么?他心中的苦亦非他人所能體會,他是皇上,他所要擔負的,比任何人都多!」十三站了起來,哀痛地凝視着我:「沒有你在身旁,縱使他贏了天下,又如何?」

「沒有你在身旁,縱使他贏了天下,又如何?」十三的話一遍遍地在耳旁迴響,我茫然地坐在原地,眼淚顆顆滴下。

屋外月色正濃,輕輕倚在窗口,眯起雙眼,讓思緒順着風飄移。時間仿若流水,一直在流淌,思念在黑暗中象跳躍的音符,在月夜的心湖裏泛起層層波瀾。滿心的相思和牽掛靜靜的在空氣里飄浮,輕靈飄逸,溶溶的月色溶不掉哀愁,樹影扶疏,舉首相望。望不斷天涯,也望不見淺笑的眼眸。

胤禛的身影在心中越發清晰,此時此刻,心中對他便再無一絲怨恨,只剩濃濃的愛意,模糊於月光的脈絡里。臨窗相望,歲月的映像,連貫起伏,看帶着淚水微笑的片段,撒落一地。此生已絕不可能忘,那麼,不若相望。相溽以沫,相望江湖……

※※※※※※※※

「今日覺得如何?」我扶著允禩坐起,笑着問道,他微微頷首,說道:「好多了,身子不似前幾日那樣重了。」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心中酸楚,沒有說話。他頓了頓,問道:「怡親王昨日可是來過?」我點頭道:「是,聽說你睡下了,就沒有來吵你。」

靜了片刻,他垂着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道:「這幾日總是做夢,經常夢見以前的事兒,醒來后還總想着,倒覺得有些模糊。」我強笑着問:「夢見什麼了?」

他默默地笑了一會兒,輕聲道:「兒時在南書房念書的時候,有一陣子,原來一直給滿文師傅送飯的太監生了病,換了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日日來送餐,大約是見她長的清秀可人,十四弟便總是盯着她看。那會兒十四弟才七歲不到,有一天,他終於有個機會攔下了那個丫頭,問清了姓名,是哪個旗的包衣后,便說要娶她做嫡福晉。師傅的臉當場就變綠了,我們都笑的是前仰後合,那小丫頭也嚇的從此沒再敢出現過。皇阿瑪還因此事斥責了十四一通,他萬分委屈地到我這兒來訴苦,說是定要再去尋她。」

我笑得直彎腰,揮手問道:「後來呢?他去尋了么?」允禩笑了一會兒,搖頭道:「我告訴他,他若真去尋的話,那丫頭恐怕就沒有幾日好活了。」我的笑意凝住,不知道當年只有七歲的十四聽見這樣的話會是什麼反應,在這諾大的紫禁城內,越是喜愛,便越是要剋制。

想了想,我輕聲笑道:「我記得那年我頭一回跟着聖祖爺去熱河,有天晚上與十四爺在西廟宮的後殿石階上坐着聊天。他的樣子很是古怪,有些惆悵,又有些抑鬱,我就好奇地問他怎麼了,他開始不肯說,我一再追問下才知道,他竟是苦惱著回京之後的大婚。那是聖祖爺賜與他的第一位福晉,他連對方的樣子都不曾見過,怕是一掀蓋頭,看到的是個醜八怪可如何是好!就這樣生生地苦惱了許久……」

允禩笑說着:「你可沒見過十四弟頭回得兒子時的樣子,說是就在那幾日了,每時每刻都坐立不安,當時他尚未有自己的府邸,還住在宮裏,那天我們才見完皇阿瑪出來,他的太監就火急火撩地奔了過來,他頓時什麼也顧不上地就往自己宮裏趕,我與九弟還有十弟都一起跟在後面,後來……」

「後來他在房內來回不安地走動,還不小心摔了個大馬趴,是不是?」我笑着接到,允禩點了點頭,我們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笑了一會兒,允禩道:「十四弟從小在宮內就是出了名的淘氣,一刻也靜不住,他做的那些事兒,每回說起,總能讓人哭笑不得大半天。他三歲那年的年初一,我們幾個小輩兒一同去向皇太后請安,在慈寧宮時,十三格格不小心碰打了一個小瓷花瓶,嚇得直哭,太后和幾位娘娘都安慰她說不礙事兒,這是給太后帶吉兆,歲歲平安。十四弟一聽,便趁沒人注意時走到一邊兒將架子上擺設的幾件玩意兒全推在了地上,當時所有人都被嚇懵了,四哥板着臉問他做什麼,他竟說打了一個是歲歲平安,多打些,不久多些歲都平安了么?大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竟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捂著肚子只是笑,笑過後卻又漸漸有些恍惚,記憶里的十四在腦海中不停地閃現,從那個不知愁滋味的明媚孩童,那個成熟聰慧的少年皇子,那個馳騁沙場的大將軍王……而現在,折斷了翅膀,磨平了稜角,圈在一片小小的四方天內,每日枯守着陵墓,靜看日升月落,花謝花開。

「我只是……我只是想儘可能地護住他們周全……」允禩緩緩閉上了雙眼,顫抖地說道,「九弟心比天高,他爭時,耗盡一切也再所不惜,他棄時,便是用盡一切也不會為之所動。我心中的想法,他最懂,一場魚死網破非你即我的鬥爭罷了,沉沉浮浮,不過是一死,笑忘紅塵。可十弟與十四弟不同,他們只是跟着他們的八哥,信他,敬他……卻因此而受盡磨難,可他們的八哥,竟無力再護住他們周全……」

一滴淚水,順着他的臉頰滑落,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我的心大力地牽痛,我只看到了胤禛與十三之間的手足情深、同生共死,卻忽略了允禩與九阿哥也是同富貴、共患難,生死無怨的兄弟!他也有想保護的弟弟,十阿哥,還有十四……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哽咽地說道:「他們會好好活着的,為了他們自己,也為了你……你知道的,有你這個哥哥,他們很驕傲……」允禩身子一僵,許久都沒有說話。

天漸漸冷了起來,允禩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常常昏沉沉地睡着,醒來的時間卻甚少。太醫來看過,卻只有一聲嘆息。留在府中的幾個下人常常躲在背陰的地方哭泣,每日所供日需越來越少,門外的駐兵卻越來越多。我終日守在允禩身邊不敢離去,怕他好不容易醒來時,卻又錯過。

恍惚間,好像又看見了小時候,與爸爸媽媽在公園的草坪上玩耍,蹣跚學步的我,從爸爸懷裏跑到媽媽懷裏,又從媽媽懷裏跑回爸爸懷裏,陽光映襯着我們的笑臉,我站在時空之外,俯視着這一切,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睜開眼時發現他已經醒了,輕擦了擦我的眼淚,目光平平地注視着我,我忙從床邊抬起頭,問道:「什麼時候醒的?怎麼不叫我?」

他微微笑道:「夢見什麼了?這麼傷心?」我的腦海中驟然掠過夢中的那一幕,沒有說話,垂下眼睛,哀傷地盯着地面。

太監送了葯來服侍他喝下,退出去關門時,一陣涼風鑽了進來,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允禩問道:「冷么?」我笑了一下道:「還好!」他轉過臉,靜靜凝視了帳頂片刻,輕聲道:「上來一起躺着吧。」

我微怔了征,問道:「什麼?」他看着我笑道:「怎麼,還害怕什麼不成么?」我垂頭未語,靜了片刻,我彎腰脫去鞋子,輕輕地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曾想過有一天可以就這樣靜靜地與你一起躺着……」他輕聲說道,我的眼淚在瞬間決堤,心中突然生出了無限恐懼,隔裂的記憶碎片不停回閃,他要離開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伸手擁住他,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放聲大哭,當年那個玉般的男子,帶着溫和的微笑輕輕將我摟入懷中時,我沒有想過,我們之間竟會是這樣一段長長的故事。他默默地攬着我,任由我哭了半天,輕嘆一聲說道:「好了好了,別哭了,咱們滿人最不興流眼淚了。」

我擦了擦淚水,嘟噥著說:「我又不是滿人!」他笑斥道:「又混說什麼,你怎麼不是滿人?」我抬起頭,認真地看着他:「真的,我真的不是滿人!」

允禩靜靜地看着我,沒有說話,我繼續說道:「我也不是葉赫納喇·熙臻,我姓甄,我叫甄臻,我的家住在江蘇南京,就是現在的江寧。」

允禩的眉頭微微蹙起,眼裏閃爍著不解,我閉上眼,偎在他的懷裏說道:「怎麼說呢,我不是現在的人,我原先生活在公元2007年,也就是現在的三百年以後。後來,有一天,我去承德——就是熱河,去那採訪新挖掘出的一座清朝年間的古墓,忽然一陣眩暈,等我再次醒來時,就發現我躺在了這位叫做納喇熙臻的小姐家裏的床上,來到了康熙四十年間,更奇怪的是,她居然和我長的一模一樣。」

我抬起頭盯着他道:「你不相信么?你仔細想想,想想一切你覺得我和常人不一樣的地方,你難道就沒有懷疑過么?」他凝視了我一會兒,張了張嘴,恩了一聲后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來。

「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我笑了笑,除了那兩個和尚,搖搖頭,我繼續說道:「我原是打算一輩子都將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裏的,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卻特別想把一切都告訴你。」我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絲絲哀傷又泛上心頭,也許,是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你了吧……

「你是說……你,你原是三百年後的人?」他怔了半晌,疑惑又小心地問道,我忙點頭道:「是,三百年後,2007年。」

他又頓了頓,遲疑地說道:「那麼……那時是哪位皇帝在位呢?」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看着他道:「什麼皇帝,早沒有皇帝了!」

他瞪了瞪眼睛,大驚著看我,我想了想道:「怎麼和你解釋呢?我們那個時候沒有皇帝了,也沒有主子奴才之分,沒有男人女人之分,沒有滿族漢族之分,人人都是平等的,民主的,自由的……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把握自己的人生,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喃喃地重複道,「這是那年,在額娘寢宮的後園子裏,你對我說的話……」

我垂笑未語,他沉吟片刻,開口說道:「這就是說……我大清……」我恩了一聲,輕聲道:「滅亡了。」

他身體微微有些顫抖,緊聲問道:「這是何時的事?」「恩……是一百多年以後的事兒了,我想想,雍正過後是乾隆……」我看了看他,頓了一下道:「就是現在的四貝勒弘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瞭然,我繼續道:「乾隆過後是嘉慶,後面兒還有幾個皇帝,同治、光緒什麼的,我記不太清順序了,最後就是末代皇帝溥儀了。」

他默默地注視着前方,末了,「末代皇帝……」他輕輕地重複道。

「所以你會對我說那些話,要我離開,要我放棄,要我提防年羹堯……所以你會說你明明知道許多事情會發生,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什麼都做不了。你一早已知道這樣的結局了是么?知道老四會登基,而我卻落魄到如此境地?」他問道,我咬着下唇,微微頷首。「那為何當年一開始你沒有跟他,卻是跟了我呢?他一早就對你甚為上心,待你極好的,我知道。」他微撐起身,抬起我的下巴,定定地凝視着我:「熙臻,告訴我。」

我心中又是痛又是酸,前塵往事俱在心中翻湧,他當年竟是一早便已知道胤禛心中有我,卻從未在我面前表露出分毫,深吸了口氣,我哽咽地說道:「因為……因為我知道,所以想陪在你的身邊,不想你一個人獨自承受這些,痛可以一起痛,挨可以一起挨……」

他眼神當中哀傷疼痛悲憫錯綜複雜,良久,他鬆開了手,躺下來幽幽地看着前方,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低聲說道:「熙臻,此生我終是負你。」

我沒有說話,心中滋味紛雜,他苦笑一聲道:「當年確是我負你再先,我並未去請皇太后賜……」

「別說了,」我打斷他,微微笑道:「我不想知道了,再說那些已經沒有必要了。我知道你曾真心待過我,我相信那年在姑蘇城外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允禩,我們之間是錯過了,這不是任何人的錯,身在這紫禁城內,我們彼此都有太多的顧忌和牽拌,那些身不由己與無可奈何將所有人都一步步地逼到了今天這樣的結局,滿心已是傷痛,不如在記憶中多留些美好吧。」

我凝視着他,淚眼模糊地柔聲道:「我不會忘記的,你一直都在我的生命中,我會永遠記得你,記得你曾帶給我的那些快樂,允禩,我不後悔曾經愛過你。」

他默默地看了我半晌,一言不發地擁我入懷,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相擁而卧,半晌后,我輕聲道:「真正最愛你的、為你付出最多的人不是我,而是八福晉,她是這個年代的奇女子,說實話,也許她比我更像我那個時代的女人,才識過人,精明幹練,敢愛敢恨……最難能可貴的是她對你的一往情深。允禩,若有來生,千萬莫要再錯過她。」他渾身僵了僵,輕輕地恩了一聲,聲音有幾絲哽咽。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地回答我好么?」忍了許久,我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他點頭道:「好。」我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發顫地說:「若是……若是登基的不是胤禛而是你,又或是十四爺的話,你們……你們會放過他和十三爺么?」

一片沉寂,我的心在發抖,這是我多年來的一塊心病,感情上始終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禁不住想,也許換一個人登基,就誰也不會死……抑制不住這樣的想法,心中對胤禛愛恨夾纏。我抬眼緊張地看着允禩,他盯着帳頂,靜默了半晌,幽幽地開口道:「不會……」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眼淚湧出,這麼多年來的那道心結在終於這一刻解開,化去。不論誰做了皇帝,另一方都會是這樣慘痛的結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註定了血淚收場。

我伸手緊緊地擁住了他,允禩,下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幸福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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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殤・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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