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亂葬崗在晉陽城外的后陽坡上。
大梁歷代皇帝皆是殘暴無度之輩,斗獸場、活人獵場、刑場層出不窮,遍布晉陽的每一個角落。貴族上行下效,也不將平民奴隸當人看。所以晉陽每天死的人,都能堆成小山那樣高。
死了人,又沒那麼多空地去埋,也不值當挖坑費力,便將屍體堆在後陽坡上,時間一久,一具摞一具,白骨下是白骨,血肉下是血肉。
就連白天都霧靄沉沉的壓迫人,更別提晚上。徐許許多多鬧鬼的傳說都是從那兒傳出來的。
她沒先去亂葬崗,先去了南衙,專門負責管理大梁京畿的部門,與衙役官差說明來意后,便被引著去了府司西獄。
衙役正仰在椅子上睡覺,見她來了,上下打量一番,哼哧了一會兒,才回神,提筆問,「買驗來的?」
虞年年點頭,將羊皮口袋放在桌上。
她想,沒有一副好棺材不要緊,人死都是要和泥土融為一體的,但她一定要給燕燕最後的體面自由。生時跌入塵泥入奴籍,死後不能依舊被捆綁著。
若有陰曹地府,到閻王爺面前陳情的時候,她是燕氏女,不是虞家奴。
「姓甚名誰?哪裡人士?何年入的奴籍?」
虞年年不知道慕容澹叫什麼,只會寫他的名字,便老實道,「今年才入的奴籍,姓燕,是名年輕女子。」
她頓了頓,「我不知道她叫什麼,能讓我寫出名字嗎?」
衙役哼了一聲,不知道叫什麼,卻會寫名字?還是將手中筆交給她,「你寫罷。」
虞年年前兩個字剛落筆,那衙役臉就青了,待她最後一個字寫完,他忍不住暴怒而起,拍桌道,「放肆!敢侮辱皇室!涼州王殿下已薨,卻不是你這種人能肆意輕賤的!來人,將她拖出去,杖斃!」
虞年年身體一抖,不清楚什麼情況,只急切地看著那衙役,「這是他的名字,他親手教我寫的!」怎麼會變成涼州王的名諱呢?
衙役將紙向她面前一展,兇惡道,「你知道這上面是什麼字嗎?」
見虞年年懵懂神色,便指著,「上面寫的是涼州王名諱!」
虞年年陡然想起燕燕似是痴心涼州王,難不成因為這點,所以才……
沒人肯聽她辯解,兩個官差上來,掐著她胳膊往外拖。
虞年年身上的鞭傷被他們大力按著,隱隱作痛,面上淚水漣漣,卻忍痛抬手掙扎,「大人,求您,求您給我一副驗,我帶夠足夠的錢了,求求您……」
漂亮的人,梨花帶雨極美,再冷血無情的衙役也忍不住動容,遲疑半刻,改了口,「你犯了不敬的死罪,但念在初犯,又是個無知婦人的份兒上,拖出去打十大板!」
這樣瘦弱的身軀,十板子也不好消受。
尤其虞年年前日才受了鞭傷,兩日水米未進,如今臉都是蠟黃的,唇蒼白如紙,上面凝著乾涸的血。
虞年年跪在地上,不斷沖他磕頭,額上蜿蜒下血跡,紅與白交織,凄美的不成話,「大人,求您,求您給我換一副驗,我真的需要,是前幾個月被抄家的燕氏的女孩兒……」
她身上衣衫單薄,青石磚濕冷入骨,讓她半條腿都沒了知覺,她只知道,她的燕燕死了。
她所有的希望和寄託,以及對外面世界的嚮往也都沒了。或許姜夫人還會再給她一個奴婢,但那個人不是燕燕。
衙役轉過頭不敢看她,怕自己再心軟,擺擺手讓人拖出去。
有個官差於心不忍,好言勸,「大人,想必她是真的需要,無知婦人不識字,將名字寫差了也是有的,您不若行個方便,給她找找?」
衙役一瞪他,「混賬,她不敬皇室,我若不懲治,將來被人知道了,受罰的便是我了!拖出去!」
官差不再勸,將人拖至廊下的時候,有幾個人從遠處來,為首者年輕俊美,眉眼和緩。
幾人低頭,接二連三問好,「沈大人。」
虞年年一心想要給慕容澹換一副驗,見到此人,忍不住像見了救星,抬手艱難抓住他的衣擺,聲音嘶啞,「大人……」
冷汗粘在睫毛上,模糊了視線,微微抬眸,卻只瞧見一片勝雪的衣角。
沈之昂微微一怔,仔細打量一番,蹲下身來,摸了摸她的眼睛。
微微嘆口氣,「怎麼每次見你都是狼狽的樣子?」
虞年年忽然淚如雨下。
沈之昂將人扶起,沖內里的衙役道,「她既然要一副驗,便尋了給她。」
「可……」
「無礙,想必即便陛下知道了,也不會怪罪的。」
倒也是,當即陛下對涼州王的厭惡從不加掩飾,若聽聞有人冒犯他名諱,指不定還要賞賜呢。
沈之昂背後家族勢大,祖父是當朝太師,年紀輕輕官至平準令,誰不賣他幾分薄面?衙役即便心中尚有微詞,卻還是低頭,恭謹去尋記載名冊。
虞年年被沈之昂引著,進了內室,裡頭炭火燒的足足的,又給她倒了杯熱水,「喝點水,天冷。」
「謝謝大人。」虞年年睫毛顫了顫,才抖著手,將熱茶圈進手心裡。
沈之昂自是瞧見她露出手臂上的鞭痕,皺了皺眉,不經意道,「為什麼人來換驗的?可是上次你裁布料做衣裳的姐妹?你父母為何不來?」
「是他,可是他死了,我也沒有父母。」虞年年喉嚨被溫水浸潤,緩解了疼痛,可以提起慕容澹,她喉頭一甜,像是湧出血來。
虞太尉,大概不能算是她父親。
沈之昂意識到自己戳了人家傷口,心有愧疚,忍不住道歉,「我無意冒犯。」
虞年年搖頭,眼裡含著淚,真誠道,「我已經很感謝大人了,真的真的很感謝。」
「嗯,應該的,為民做主。」沈之昂看見她眼淚的淚水,心被刺了一下,扯了扯嘴角,揚起點溫柔的笑,「一會兒要去哪兒?回家嗎?我送你回去。」
「不用勞煩大人了,我去亂葬崗,給他收屍。」虞年年搖頭,吸了吸鼻子,將眼淚憋回去。
沈之昂一驚,沒想到她是要給個死人換驗。
一個死人,值得嗎?
他倒是噤聲,未問出口,畢竟錢是她自己的,用在哪兒都是自由。
纖長的手指點了點卷案,歪頭笑了笑,「剛好我一會兒出城,順便載你一路。」不等虞年年張口拒絕,他上下掃過虞年年周身,眼睛彎彎,「外頭下雪了,天冷路滑,你衣裳單薄,恐怕沒到就該凍壞了。」
衙役帶著剛刻好的驗進來,冷不丁聽他這話,下意識問,「沈大人,您出城,是要去終南山替陛下接高人回來?」
沈之昂點頭,問他,「驗做好了?」
衙役才回神,點頭,「下官查了被抄家燕氏里的所有適齡女子,被發落至晉陽的,只有一位,燕氏家主的嫡女,燕月娘,年十七。」又將驗交至虞年年手中。
虞年年接過來,紅腫的眼睛布滿血絲,對著上面剛鑄出,尚且溫熱的字摸了又摸,「月娘,這個名字真好聽。」
「月娘……」
「月娘……」
她記住怎麼寫了。
沈之昂將她放在亂葬崗入口,便率著浩浩蕩蕩的人馬離開了,走遠了,忍不住撩起帘子,卻只見一個晦暗的,小小的人影,站在覆著白雪的屍山上,努力翻找著。
如果有一日,他們沈家觸怒龍顏,落得燕氏的下場,他淪為奴籍命喪黃泉,有沒有一個人,會為一個死人拚命?
天已經黑了,烏鵲橫飛,吃人血肉長大的紅眼大老鼠小臂那麼長,也不怕人,呲牙咧嘴吱吱叫著,拖著長尾巴,成群結隊穿梭在屍山上。
虞年年怕老鼠,但忍不住想,慕容澹的身體若是被這些老鼠啃食了怎麼辦?啃的面目全非,四肢不全。
她如此一想,也就不怕了,開始一處一處翻找。
陰冷的風裹雜著濃烈的屍臭,一陣一陣往她鼻腔里鑽。在最顯眼的地方,躺著一具屍體,黑色襖子,淺色裙子,露在外面的皮膚長了一小塊一小塊屍斑,臉上的肉被老鼠啃掉了,露出血淋淋的骨頭。
看得出來是個很高的女子,手指也修長好看。
虞年年哭不出來,摸了一把屍體的胸前,確定這的確是慕容澹,眼淚一下子淌出來,她的燕燕這麼慘!
清清一大早洗漱完,出門去抬水。
她搓了搓凍僵的手指,朝著手心哈了口氣,一推門,外面白雪皚皚的一片,昨夜下了一場大雪。
不遠處隆起個小山丘,她眯了眯眼睛,好奇的過去看,好像是個人!
「嘿,誰暈倒這兒了?晦氣!」她抬手一扒拉,一張白骨森森的臉正對著她,兩隻黑窟窿的眼窩瞪著,好像怨氣重重。
「啊啊啊啊啊啊!!!!」
不遠處的人都被她的鬼叫喊了來,過來一瞧,不少兩股戰戰,臉色發白,再一細看,雪裡還卧著個人,探手過去,是虞年年,身體已經涼了,氣兒也沒了。
「這……這這……」
「快去稟報家主!」不知誰先反應過來,嚎了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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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到火葬場的味道了嗎?
其實我一想,如果真的燕燕遇見了年年,那就是她極度不幸里的幸運。就算年年沒法治癒她失去親人,家族傾頹的痛苦,至少不會讓她更加絕望……
【嗯,大家知道為什麼年年一摸屍體的胸口就知道這大概是慕容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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