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初潭集

讀初潭集

讀初潭集

「久欲得《初潭集》,畏其價貴不敢出手,去冬書賈攜一冊來,少敝舊而價不出廿元,頗想留之。會玄同來談,又有生客倏至,乃屬玄同且坐苦雨齋北室,即前此聽蝦蟆跳處,今已鋪席矣,可隨意偃卧,亦良便利也。比客去,玄同手《初潭集》出曰,此書大佳,如不要勿即退還。—蓋自欲得之也。未幾全書送來,議打一折扣而購得之,尚未及示玄同,而玄同已歿矣。今日重翻此集,不禁想起往事,感慨系之,於今能與不佞賞識卓吾老子者尚有幾人乎。廿八年二月四日夜,知堂記於北平。」

此是不佞題所藏《初潭集》的話,於今轉眼將一年矣。今日取出書來看,不勝感慨。玄同遇蝦蟆事在民國十三年,查舊日記七月廿五日條下云:

「陰,上午十一時玄同來談,至晚十時去。」又八月二日條下云:

「下午雨。玄同來訪,阻雨,晚留宿客房。」次晨見面時玄同雲,夜間室內似有人步聲,何耶。我深信必無此事,以為當是幻覺,及客去收拾房間,乃見有大蝦蟆一隻在床下,蓋前此大雨時混入者也。尹默聞之笑曰,玄同大眼,故蝦蟆來與晤對耳,遂翻敬亭山詩詠之曰,相看兩不厭,蝦蟆與玄同。昔日友朋戲笑之言,流傳人間,衍為世說,或有傳訛,實則只是如此耳。因題記語加以說明,念古人車過腹痛之感,蓋有同情也。

玄同和我所談的範圍極廣,除政治外幾於無不在可談之列,雖然他所專攻的音韻學我不能懂,敬而遠之,稱之曰未來派。關於思想的議論大抵多是一致,所不同者只是玄同更信任理想,所以也更是樂觀的而已。但是我說中國思想界有三賢,即是漢王充,明李贄,清俞正燮,這個意見玄同甚是贊同。我們生於衰世,卻喜尚友古人,往往亂談王仲任李卓吾俞理初如何如何,好像都是我們的友朋,想起來未免可笑,其實以思想傾向論,不無多少因緣,自然不妨托熟一點。三賢中唯李卓吾以思想得禍,其人似乎很激烈,實在卻不盡然,據我看去他的思想倒是頗和平公正的,只是世間歷來的意見太歪曲了,所以反而顯得奇異,這就成為毀與禍的原因。思想的和平公正有什麼憑據呢?這只是有常識罷了,說得更明白一點便是人情物理。懂得人情物理的人說出話來,無論表面上是什麼陳舊或新奇,其內容是一樣的實在,有如真金不怕火燒,顛撲不破,因為公正所以也就是和平。《禮運》雲,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是一句有常識的名言,多麼誠實,平常,卻又是多麼大膽呀。假如這是某甲說的,說不定也會得禍,幸而出於《禮記》,讀書人沒有辦法,故得倖免,不為顧亭林輩所痛罵耳。

我曾說看文人的思想不難,只須看他文中對婦女如何說法即可明了。《越縵堂日記補》辛集上咸豐十一年六月二十日條下記閱俞理初的《癸巳類稿》事,有云:

「俞君頗好為婦人出脫。其《節婦說》言,《禮》雲一與之齊終身不改,男子亦不當再娶,《貞女說》言,後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謂之貞女,乃賢者未思之過。《妒非女人惡德論》言,夫買妾而妻不妒,是恝也,恝則家道壞矣。語皆偏譎,似謝夫人所謂出於周姥者,一笑。」李君是舊文人,其非薄本不足怪,但能看出此一特點,亦可謂頗有眼力矣。李卓吾的思想好處頗不少,其最明了的亦可在這裡看出來。《焚書》卷二《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中云:

「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初潭集》卷三列記李夫人,阮嗣宗鄰家女,阮仲容姑家鮮卑婢諸事後,加案語云:

「李溫陵曰,甚矣聲色之迷人也,破國亡家,喪身失志,傷風敗類,無不由此,可不慎歟。然漢武以雄才而拓地萬餘里,魏武以英雄而割據有中原,又何嘗不自聲色中來也,嗣宗仲容流聲後世,固以此耳。豈其所破敗者自有所在,或在彼而未必在此歟。吾以是觀之,若使夏不妹喜,吳不西施,亦必立而敗亡也。周之共主,寄食東西,與貧乞何殊,一飯不能自給,又何聲色之娛乎。固知成身之理,其道甚大,建業之由,英雄為本,彼瑣瑣者非恃才妄作,果於誅戮,則不才無斷,威福在下也。此興亡之所在也,不可不慎也。」此所言大有見識,非尋常翻案文章可比。又卷四苦海諸媼項下記蔡文姬王昭君事,評云:

「蔡文姬王昭君同是上流婦人,生世不幸,皆可悲也。」又記桓元子為其侄女宥庾玉台一門,曹孟德為文姬宥董祀,評云:

「婿故自急,二氏一律,桓公親親,曹公賢賢。嗚呼,曹公於是為不可及矣。」書眉上有無名氏墨書曰:

「上數條卓吾皆為賢,乃欲裂四維而滅天常耶。」其後別有一人書曰:

「卓吾畢竟不凡。」李卓吾此種見解蓋純是常識,與《藏書》中之稱讚卓文君正是一樣,但世俗狂惑聞之不免駭然,無名氏之批猶禮科給事中張問達之疏耳,其詞雖嚴,唯實在只是一聲吆喝,卻無意義者也。天下第一大危險事乃是不肯說誑話,許多思想文字之獄皆從此出。本來附和俗論一聲亦非大難事,而狷介者每不屑為,致蹈虎尾之危,可深慨也。二月中題《捫燭脞存》中曾云:

「卓吾老子有何奇,也只是這一點常識,又加以潔癖,乃更至於以此殺身矣。」但只有常識,雖然白眼看天下讀書人,如不多說話,也可括囊無咎,此上又有潔癖,則如飯中有蠅子,必哇出之為快,斯為禍大矣。

《初潭集》三十卷,萬曆十六年卓吾初落髮龍潭即纂此,故曰初潭,時年六十二歲。書分五部,曰夫婦父子兄弟師友君臣,又各分細目,抄集故事有如《世說》,間附以評論。中國讀書人喜評史,往往深文周納,不近人情,又或論文,則咬文嚼字,如吟味制藝。卓吾所評乃隨意插嘴,多有妙趣,又務為解放,即偶有指摘亦具情理,非漫然也。卷十一儒教下云:

「魯季孫有喪,孔子往吊之,入門而左,從客也。主人以玙璠收。孔子徑庭而趨,歷階而上,曰,以寶玉收,譬之猶暴骸中原也。」評曰:

「太管閑事,非子言也。」又云:

「齊大飢,黔敖為食於路,以待飢者。有蒙袂戢屨,貿貿而來。曰,嗟,來食。曰,余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於斯也。從而謝之,不食而死。仲尼曰,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評曰:

「道學可厭,非夫子語。」據《檀弓》所說,這裡說話的是曾子,不知何以寫作仲尼,但這兩節所批總之都是不錯的,他知道真的儒家通達人情物理,所言說必定平易近人,不涉於瑣碎迂曲也。《焚書》卷三《童心說》中說得很妙,他以為經書中有些都只是聖人的迂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后遺前,隨其所見,筆之於書。此語雖近遊戲,卻也頗有意思,格以儒家忠恕之義,亦自不難辨別出來,如上文所舉,雖只是卓吾一家的看法,可以作為一例也。近來介紹李卓吾者有四川吳虞,日本鈴木虎雄,福建朱維之,廣東容肇祖,其生平行事思想約略可知矣,《焚書》亦已有兩三次活字翻印,惜多錯誤不便讀,安得有好事者取原書並續書景印,又抄錄遺文為一集,公之於世以便學者乎。廿九年一月廿七日。

(《中國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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