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寇與女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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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室叢鈔》卷三有明季流寇起釁於婦人一則云:

「《秋燈錄》雲,御史毛羽健娶妾甚嬖,其妻乘傳至,立遣之,來速不及豫防,羽健恚極,遷怒於驛遞,倡為裁驛夫之說。驛遞一裁,倚驛遞為生者無從得食,相率為盜,闖賊得以招集之。流毒宗邦,覆滅宗社,而實釀於一婦人,女禍之酷,伏於衽席,可不慎哉。案《秋燈錄》不知何人所撰,列入吳江沈氏昭代叢書,署雲釣雪灘主人沈元欽抄。」王季重在《謔庵文飯小品》卷一中有簡周玉繩三柬,其二均說及裁驛遞事,其文云:

「不佞得南繕郎且去,無以留別。此時海內第一急務,在安頓窮人。若驛遞不復,則換班之小二哥,扯纖之花二姐,皆無所得饃饃,其勢必搶奪,搶奪不可,其勢必爭殺,禍且大亂,劉懋毛羽健之肉不足食也。相公速速主持,存不佞此語。」又云:

「劉掌科因父作馬頭,被縣令苦責,其言罷驛遞猶可,若毛御史在京置妾,因其妻忽到,以公祖輕與勘合,而怒室色朝,突發此議,則因戲起亂矣。驛遞乃窮人大養濟院,窮人無歸,亂矣。再語之相公。」當時謔庵在北京,其所說當可信。《海虞說苑》乙編中收有趙某著之《亭雜記》一卷,其中有一則云:

「丙子春有歲貢生某者,忘其姓名,伏闕上書,上命取覽,以所言無當而罷之。然其言亦有所見,如雲,裁減驛遞,而杠轎等夫去而為賊,則復驛遞為平賊急著,一時或笑其迂,不知此實至言。天生此食力之民,往來道路,博分文以給朝夕,一旦無所施其力,不去為賊,安所得食乎。後有自秦晉中州來者,言所擒之賊多系驛遞夫役,其肩間有痕易辨也,乃知此生之言不謬。」所記有康熙初年事,著者蓋是明末清初人,記中自言癸未冬入都,見搢紳皆易小袖,則崇禎末亦在北京,其所見聞亦當有據。罷驛遞一事,其結果可以想見一定是為叢驅雀,流寇因此加多了,卻並不是流寇興起的原因,所以復驛遞也不能有益於平賊,既作賊的未必再肯回來做杠轎夫,但至少亦總可消極的減少一點亂源耳。此是三百年前事,彷彿是已經過去很遠了,但是我們現在再拿起來看看,覺得也還是很有意義的。

數年前讀《老學庵筆記》,寫過一篇小文,篇末抄引放翁的一節原文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麨,年九十矣,人有謁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請問則託言病聵,一語不肯答。予嘗見之於丈人觀道院,忽自語養生曰,為國家致太平與長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當守國使不亂,以待奇才之出,衛生使不夭,以須異人之至,不亂不夭皆不待異術,惟謹而已。予大喜,從而叩之,則已復言聵矣。」我在這後邊又加上幾句蛇足的評語云:

「上官道人其殆得道者歟,行事固妙,所說治國衛生的道理,寥寥幾句話,最高妙也最切實,我想這或者可以說是黃老之精髓吧。所可惜的是不容易做,大抵也沒有人想做過,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是成心在做亂與夭,這實在是件奇事。」罷驛遞也是明末助亂的一點滴,而成之者則是劉掌科毛御史,其個人雖可輕鄙,其階級則甚重要,蓋言官者實士大夫之代表,猶今知識階級之居言論界者也。屠長卿著《鴻苞》卷四十五中有一條云:

「今時士大夫率攘臂以言語為勛業,終南捷徑止在袖中一紙彈文,遂成風俗,嗟乎,天下何事不可為。」此固是明季之風氣如此,實在亦並不限於一時,如《朱子語類》中所云,宋朝也是這樣,清末則尚在人耳目間也。陶拙存在《求己錄》卷下有一節說得很好:

「紙上所傳經濟,推行動多窒礙,世事愈出愈奇,人情愈變愈幻,伏處草廬,斷不能通知時務,即閱歷仕塗,亦未必洞悉庶政,好事者侈陳議論,多未平心靜氣,兼權理勢之當然,第見其易,不見其難,凡視事太易者非妄即迂,縱心術端正,亦難與共濟。」這裡所說,還只是普通言事的弊病,即以言語為勛業也,若心術不端正者便妄作威福,對人則罵人,尚止禍及一人,對事則敗事而害及大眾,如劉毛二公是也。我嘗想中國文人學會兩種文章,即八股與策論,八股代聖賢立言,可應用於恭維附和,策論批評史事時務,適於毀謗攻擊,數百年來一以貫之,過去一時查不清他的起頭,將來也不能知其何時結尾。劉毛之事,實止其一鱗,其為人所注意指斥,恐亦是偶然的不幸也。《秋燈錄》歸結到女禍,乃是節外生枝的岔出題外去,其實重要問題在於王季重的安頓窮人,亦即上官道人所謂謹耳。

附記:

以上自《讀書的經驗》至《流寇與女禍》凡十篇,均為《新光》雜誌而作,在志上登載過。此系婦女雜誌,故題材多與婦女有關,今雖已事隔數年,重閱一過,覺得尚有一部分在現今亦有可供參考者,故重為排比存之。三十二年九月十日校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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