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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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分

讀書的經驗

買到一冊新刻的《汴宋竹枝詞》,李於潢著,卷頭有蔣湘南的一篇《李李村墓志銘》,寫得詼詭而又樸實,讀了很是喜歡,查《七經樓文鈔》里卻是沒有。我看著這篇文章,想起自己讀書的經驗,深感到這件事之不容易,摸著門固難,而指點向人亦幾乎無用。在書房裡我念過四書五經,《唐詩三百首》與《古文析義》,只算是學了識字,後來看書乃是從閑書學來,《西遊記》與《水滸傳》,《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可以說是兩大類。至於文章的好壞,思想的是非,知道一點別擇,那還在其後,也不知道怎樣的能夠得門徑,恐怕其實有些是偶然碰著的吧。即如蔣子瀟,我在看見《遊藝錄》以前,簡直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父師的教訓向來只說周程張朱,便是我愛雜覽,不但道咸后的文章,即使今人著作里,也不曾告訴我蔣子瀟的名字,我之因《遊藝錄》而愛好他,再去找《七經樓文》與《春暉閣詩》來讀,想起來真是偶然。可是不料偶然又偶然,我在中國文人中又找出俞理初,袁中郎,李卓吾來,大抵是同樣的機緣,雖然今人推重李卓老者不是沒有,但是我所取者卻非是破壞而在其建設,其可貴處是合理有情,奇辟橫肆都只是外貌而已。我從這些人里取出來的也就是這一些些,正如有取於佛菩薩與禹稷之傳說,以及保守此傳說精神之釋子與儒家。這話有點說得遠了,總之這些都是點點滴滴的集合攏來,所謂粒粒皆辛苦的,在自己看來覺得很可珍惜,同時卻又深知道對於別人無甚好處,而仍不免常要饒舌,豈真敝帚自珍,殆是舊性難改乎。

外國書讀得很少,不敢隨便說,但取捨也總有的。在這裡我也未能領解正統的名著,只是任意挑了幾個,別無名人指導,差不多也就是偶然碰著,與讀中國書沒有什麼兩樣。我所找著的,在文學批評是丹麥勃闌兌思,鄉土研究是日本柳田國男,文化人類學是英國茀來則,性的心理是藹理斯。這都是世界的學術大家,對於那些專門學問我不敢伸一個指頭下去,可是拿他們的著作來略為涉獵,未始沒有益處,只要能吸收一點進來,使自己的見識增深或推廣一分也好,回過去看人生能夠多少明白一點,就很滿足了。近年來時常聽到一種時髦話,慨嘆說中國太歐化了,我想這在服用娛樂方面或者還勉強說得,若是思想上那裡有歐化氣味,所有的恐怕只是道士氣秀才氣以及官氣而已。想要救治,卻正用得著科學精神,這本來是希臘文明的產物,不過至近代而始光大,實在也即是王仲任所謂疾虛妄的精神,也本是儒家所具有者也。我不知怎的覺得西哲如藹理斯等的思想實在與李俞諸君還是一鼻孔出著氣的,所不同的只是後者靠直覺懂得了人情物理,前者則從學理通過了來,事實雖是差不多,但更是確實,蓋智慧從知識上來者其根基自深固也。這些洋書並不怎麼難於消化,只須有相當的常識與虛心,如中學辦得適宜,這與外國文的學力都不難習得,此外如再有讀書的興趣,這件事便已至少有了八分光了。我自己讀書一直是暗中摸索,雖然後來找到一點點東西,總是事倍功半,因此常想略有陳述,貢其一得,若野芹蜇口,恐亦未免,唯有惶恐耳。

近來因為漸已懂得文章的好壞,對於自己所寫的決不敢自以為好,若是裡邊所說的話,那又是別一問題。我從民國六年以來寫白話文,近五六年寫的多是讀書隨筆,不怪小朋友們的厭惡,我自己也戲稱曰文抄公,不過說儘是那麼說,寫也總是寫著,覺得這裡邊不無有些可取的東西。對於這種文章不以為非的,想起來有兩個人,其一是一位外國的朋友,其二是亡友燁齋。燁齋不是他的真名字,乃是我所戲題,可是寫信時也曾用過,可以算是受過默許的。他於最後見面的一次還說及,他自己覺得這樣的文很有意思,雖然青年未必能解,有如他的小世兄,便以為這些都是小品文,文抄公,總是該死的。那時我說,自己並不以為怎麼了不得,但總之要想說自己所能說的話,假如關於某一事物,這些話別人來寫也會說的,我便不想來寫。有些話自然也是頗無味的,但是如《瓜豆集》的頭幾篇,關於鬼神,家庭,婦女特別是娼妓問題,都有我自己的意見在,而這些意見有的就是上邊所說的讀書的結果,我相信這與別人不盡同,就是比我十年前的意見也更是正確。所以人家不理解,於別人不能有好處,雖然我十分承認,且以為當然,然而在同時也相信這仍是值得寫,因為我終於只是一個讀書人,讀書所得就只這一點,如不寫點下來,未免可惜。在這裡我知道自己稍缺少謙虛,卻也是無法。我不喜歡假話,自己不知道的都已除掉,略有所知的就不能不承認,如再謙讓也即是說誑了。至於此外許多事情,我實在不大清楚,所以我總是竭誠謙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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