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代漢者當塗高也

第11章 代漢者當塗高也

天已黑,譙宅。

譙周請來的客人,基本都吃好喝好,聊得也盡興,便到了說離別的時刻。

眾人相繼拜別。

最終,還剩一人未走,那是誰?

便是今日第一到來之人,羅憲。

譙周送完一些客人,走回前堂,見羅憲還站在那裡,看起來是專門為了等自己,於是走近笑道:「令則啊,你是不是還有話要對我說。」

羅憲道:「先生,剛才人太多,學生不好說。現在這裡只有你我二人,才好開口。」

「請坐。」譙周請他坐下,吩咐長子譙熙倒茶,二人繼續交談。

羅憲道:「之前學生代表國家出使吳國,又分析當今天下形勢。我擔心再這樣下去會出現大問題,甚至無法挽回大勢。若國家遭遇不幸,我身為一個將領,終究無法原諒自己。」

譙周喝了口茶,淡淡一笑,看著他道:「先請用茶,這事其實不那麼複雜。」

羅憲喝了口,道:「還請先生明示。」

譙周放下茶具,道:「天下大勢,分分合合,終歸一統,這些不是你與我能夠決斷的。所以只要你能做好你的本職,就不會有遺憾。」

羅憲思索后道:「學生常在太子身邊,感覺太子有先帝之風,教導他遠離黃皓,學習治國之道,不知能否成器。」

譙周又笑道:「你很用心呢,太子若能成器,那真是國家之幸。至於黃皓,你還是不要去惹他,你的性格太剛直了,這對你入朝為官並不好。」

羅憲道:「這學生是知道的,只是感慨局勢之下,已經很難轉變了。若有一天閹黨要報復我,我又該如何?」

譙周站起來,摸了摸鬍鬚,看著堂外,道:「也不難辦,如果不能出入皇宮,便可以走往四方。我聽說南中庲降都督閻宇很看重你,而最近陛下正考慮向巴東增兵,打算派遣他去。你若不能在成都便可以去做他的副將。」

羅憲也站起來,走到譙周身後拜謝,道:「謝先生,學生羅憲知道該怎麼做了。」

譙周轉過身來,將他扶起,道:「令則啊,若要走出那一步,還請走好自己的路,要好好把握命運啊。」

羅憲眼中忽顯淚光,又鎮定道:「先生教誨,學生銘記於心,此生不忘,學生就此告辭!」

譙周道:「去吧!」

羅憲便離開了譙宅。

譙周回到前堂坐下,深深的感覺到,羅憲或許真遇到一些麻煩,而這樣的麻煩或許是天註定的,他不適合這裡,就只能由他而去。

這時長子譙熙走來,見父親一個人坐於前堂,道:「父親,這麼晚了,你還要等陳壽嗎?」

譙周看了他一眼,道:「不等了,就去睡覺,你明天幫我做件事。」

譙熙道:「請父親吩咐。」

第二天天亮,成都郊外,客店。

陳壽睜開雙眼,很快起身,伸伸腰桿,打開房門。

結帳後繼續趕路。可走沒幾步,他心裡忽然愧疚起來,這是為何?

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遲到了。可沒辦法,遲到之事已經無法改變。但想著遲到總比不到要強,只要能見到自己的先生,也沒多大問題。所以陳壽很快又調整心態,走去成都城門。

當陳壽走到離城門還有幾十步時,被人攔下。

陳壽一看,原來是譙周的長子譙熙。

陳壽道:「譙兄,好巧,你怎麼在這。」

譙熙道:「承祚,這不是巧合,而是家父讓我在這裡等你。」

陳壽受寵若驚般道:「是真的嗎,先生怎麼知道我今日從此門入城?」

譙熙笑道:「先生畢竟是先生,他料定你今日必從此門而入。」

陳壽道:「這,先生太了解我了,這讓我怎麼承受得起。」

譙熙道:「哪有那麼嚴重,放輕鬆一點,一起入城吧。」

於是二人一起走進城門。

到了譙宅。走進前堂。

陳壽觀望左右,見譙先生不在,道:「譙兄,先生今日好像不在家。」

這時有人走來,手裡端著熟食,便是譙二公子譙賢,譙賢道:「承祚,家父說了,你一路過來很辛苦,請先吃了這碗肉粥。」

陳壽接下肉粥。等吃完后又有人走來,便是譙三公子譙同,譙同道:「承祚,家父在書房等你。」

於是陳壽隨譙同去了書房。

一進書房,果然譙周正在那裡坐著。陳壽趕緊禮拜道:「學生陳壽拜見先生。」

譙周道:「承祚,好幾年不見了。」

陳壽道:「是的,冠禮之後,已有五年。」

譙周道:「五年了,好快,請入座。」

陳壽坐下,譙同離開。

譙周看著陳壽,道:「人雖然長大了,怎麼感覺卻瘦了。」

陳壽只好道:「不瞞先生,剛才那碗肉粥是學生三個月來第一次吃肉。」

譙周稍顯疑惑,道:「看來生活有困難,以後想吃肉就到先生這來,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陳壽道:「謝先生關愛。」

譙周道:「對了,令尊現在可好。」

陳壽道:「家父在家休息,人很好。」

譙周點了點頭,道:「我和你父親是同郡好友,他比我小几歲,我倆一起長大,他讀書不行就去從軍,我讀書還行就在成都為官。當然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你父親這人,一輩子就打了一次敗仗,可惜敗得太慘,我真為他感到遺憾。」

陳壽道:「家父命不好,這輩子碌碌無為,就這麼過去了。」

譙周道:「但是你跟你父親有很大不同。」

陳壽吃驚,道:「我?學生不太明白。」

譙周笑著喝了口茶,陳壽亦如此。

譙周放下茶具,道:「對了,你是不是收到通知晚了些,所以遲來一天。」

陳壽道:「學生遲來一天,主要問題不在先生,而是其他。」

譙周追問:「此話怎講?」

陳壽道:「剛才說過我三個月沒有吃肉,不僅是肉,可能連飯都快吃不起了。原因是家父因病沒了工作,我也沒有,所以家裡斷了收入。這次收到通知,家裡因為沒錢,無法給我路費。家父便想把家裡糧食賣了給我湊錢,我說不行,因為若是來年趕上收成不好,或增加糧稅,我家就更難維持。我便告訴父親,我寫得一手好字,可以靠賣字賺路費來成都。」

譙周道:「然後呢?」

陳壽道:「我的想法是很好,可出去之後才發現,實際情況並不太好。在縣城的時候,找我寫字的人還算不少。但離開縣城,鄉間路上找我寫字的人就變得很少。這是為何,不是因為我寫字水平不行,而是國內窮人太多,所以我基本上是以半賣半送的方式一路寫字賺路費而來,所以就遲到了。」

譙周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僅是你家,如今全國百姓手裡的錢都少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寫家書的。」見陳壽眼神迷茫,譙周繼續道:「承祚,雖然你來遲了,但為師並沒有怪你,你不用自責。」

陳壽道:「謝先生。」

譙周道:「你二十五歲也不小了,應該找個工作,憑你的才學找工作應該不難吧。」

陳壽皺眉道:「其實很難。」

譙周道:「為何很難?」

陳壽仰望屋頂,道:「國力不行,所以找不到工作。」

譙周道:「這是何意?」

陳壽又低下頭,道:「三十幾年前,諸葛丞相執政,國力日上,百姓安居樂業,家父仰慕丞相因此去他軍中效力。三十幾年後,陳尚書令執政,國力日下,百姓疲憊貧苦,學生常感困惑,所以不知去哪兒效力。」

譙周嘆息一聲,覺得陳壽說得並非喪氣話,或有幾分道理,道:「那你知道為師請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嗎?」

陳壽道:「學生不知。」

譙周站起來,道:「走,隨我去後院。」

於是二人來到譙宅後院小亭入座,譙周拿出一個書卷,道:「你看這個。」

陳壽接過書卷,本有些不解,但還是按譙周要求,開始閱讀。

沒錯,陳壽此時閱讀的文章正是譙周所寫之《仇國論》。

良久,閱讀完。陳壽將卷還於譙周。

譙周把卷放於一旁,道:「承祚,讀後感覺如何?」

陳壽道:「學生可以用四個字來總結這篇《仇國論》。」

譙周道:「哪四個字?」

陳壽道:「天不佑漢!」

忽然,刮來一陣風。

冬天的成都,一般不怎麼颳風。

如果颳風,那便是天意。

天意如何,如風凌亂。

如寒刺骨,令人不安。

又使人對未來充滿一種難以形容的憂慮、困惑。

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直到風停。

譙周道:「天不佑漢,你的總結很有意思。你可知道這篇《仇國論》是誰所作?」

陳壽道:「見先生這般自信,學生斗膽,此篇乃先生之作。」

譙周道:「你很聰明,正是譙某。」

陳壽大驚,趕緊起身,禮拜。

譙周扶其坐下,道:「你可知我為何要作這篇《仇國論》?」

陳壽道:「學生愚鈍不知。」

譙周道:「有一次上朝,我和尚書令陳祗辯論時局,我勸他罷兵修養,發展經濟,等待天時。可他呢,不僅不聽我言,還以國策為重,堅持北伐,屢作謬論,反駁於我。」

陳壽道:「那陛下呢?」

譙周道:「陛下自然是寵他,當然是聽他的,另外還有黃皓也來說我。」

陳壽感慨片刻,道:「所以先生寫下這篇《仇國論》,來批判當今的治國之策。」

譙周道:「是的,昨日我已將此篇介紹於我的門生、客人。今日又介紹給你,相信過不了多久,全國百姓都會知道。」

陳壽又感嘆一聲,道:「恕學生無理,就是全國百姓皆知此篇,也沒什麼用。」

譙周盯住他,道:「為何沒有用?」

陳壽道:「說了沒有用,做了才有用。如果是陛下、尚書令看了先生作品,贊同先生觀點,那麼才能解決問題。不然文章寫得再好,不過是浪費一些筆墨罷了。學生認為,這篇文章或許真是一點用也沒有。」

譙周站起來,看著亭外,道:「承祚,你這番話讓為師很不高興。不過呢,確實是這樣,就像是自娛自樂。雖然你讓為師很不高興,但是你是說實話,又讓為師覺得沒有看錯人。」

陳壽也站起來,道:「學生學識淺薄,還望先生見諒。」

譙周聽后笑了笑,二人又坐下繼續聊天。

聊了許久后,譙熙走了過來,表示飯菜已備。

譙周道:「承祚啊,為師讓后廚給你做了一條烤魚,今日要為你好好補補身子。」

陳壽大喜,道:「烤魚,謝謝先生。」

於是二人去用餐。

當陳壽看著眼前這烤魚,渾身難受。

見他嘴角流出口水,譙周道:「承祚,還等什麼,都是你的,吃吧。」

陳壽便大口吃起,這吃相惹得譙周覺得好笑,忍不住道:「慢點,慢點,吃完后我讓后廚再給你做一份。」

陳壽吃下一口,道:「漢將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

譙周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又在暗示什麼?」

陳壽又吃下一口,道:「我沒有暗示,而是明說。」

譙周道:「那你想明說什麼?」

陳壽把魚骨吐到一邊,道:「我想說,百姓食魚,而百姓亦像魚,被亂世所吞。自黃巾以來,亂世數十載,至今依舊未定,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

譙周略微點頭,道:「你吃個魚還想著天下,天下分崩已久,早晚必會複合。」

陳壽道:「是啊,早晚必複合,不知我能否看到那一天。」

譙周道:「必會,我相信你必會。」

陳壽笑著把碗放於一邊,道:「對了先生,今日不是上朝的日子嗎,先生怎沒去上朝。」

譙周道:「是的,我沒去上朝,你覺得陛下會因此怪罪於我嗎?」

陳壽想了片刻,道:「我看陛下不僅不會怪罪先生,反而還會更關切先生,說不定明年先生還能陞官。」

譙周又驚又惑,道:「此話怎講?」

陳壽擦了擦嘴角,道:「天子、陳祗、姜維,三個人一條心,想干出點成績來,可是五年了依然沒有成績。先生有不同意見,陛下自然明白先生之心意,怎會怪罪呢。而先生是益州名士,不如用陞官來獲取益州人之心,從而彰顯自己的仁德。」

譙周聽后感到舒適,道:「有道理!如果我明年陞官了,就把你推薦給陛下。」

陳壽喝了口酒,道:「先生,可千萬別這樣做。」

譙周困惑,道:「這是為何?」

陳壽道:「先生難道忘了,我是你的學生,和你是一條心的。如果連你這樣的博學大儒都得不到重用,何況我這樣的小人物。」

譙周道:「你呀,把問題看得太透了,那你怎麼辦,不工作了?」

陳壽道:「當然要工作,不然沒飯吃。所以今日來見先生,還望先生把我介紹給當今國之有為者,前途高遠者。」

譙周道:「國之有為者,前途高遠者。」陳壽這個想法,一時讓譙周無法回答。

陳壽看著桌上那壇美酒,想多貪幾口,於是又找話題,道:「先生啊,其實學生心裡一直有個問題,許多年了,想問卻不好意思問,今日借著這魚這酒,想問問先生。」

譙周道:「好啊,你問吧,我讓后廚再給你做魚。」

等譙周吩咐后,陳壽問道:「學生以前聽過一句讖語,曰:『代漢者,當塗高也。』可學生一直搞不明白,這個當塗高到底是誰?」

見他問這個問題,譙周輕輕一笑,理了理鬍鬚,道:「這個問題很簡單,當塗高,乃魏。」

陳壽震驚,又問道:「怎麼會是魏呢!」

譙周道:「虧你跟我數年,連這個都搞不明白。好吧,看來我可以再教育你了。你想,魏是什麼,皇宮門前的兩座高聳的樓台,樓台叫魏闕,簡稱魏。高大魏闕下正對宮門的那條大道,便是當途。」

陳壽聽後有些模糊,喝了口酒,道:「學生還是不懂。」

譙周指著他道:「那你再想想,古代的官職皆不稱曹,從漢代開始稱曹。官府中的吏員叫屬曹,吏卒叫侍曹,對嗎?」

陳壽又一想,道:「對啊,諸葛丞相開府治事,蔣琬為東曹掾,李邵為西曹掾,姜維為倉曹掾,還確實都有個『曹』。這麼說當塗高是魏,代漢者是曹,合起來就是曹魏。」

陳壽於是起身拜譙周,譙周亦起身,扶他坐下。

陳壽坐下后,道:「先生,代漢者,當塗高也原來是這個意思。那麼先生是聽誰說的,不會是先生自己分析得來的吧。」

譙周道:「這是我的先生杜瓊杜伯瑜告訴我的。」

陳壽道:「我聽人說杜先生可沒有學生呢?」

譙周揮手,道:「或許我譙某是他唯一的學生,這話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陳壽道:「那杜先生又是聽誰說的呢?」

譙周道:「先生自有先生的先生,此乃天機,不可泄露。」

聽到這裡,陳壽沉默了,沒有再問。

譙周見他表情略微沉重,擔心他還不明白,補充道:「承祚,我不知道你是真明白,還是裝明白。我問你,先帝叫什麼名字?」

陳壽道:「先帝姓劉,名備。」

譙周道:「你看,『備』可以理解為具備、完備。」

陳壽點頭,譙周道:「我再問你,當今聖上叫什麼名字?」

陳壽道:「聖上姓劉,名禪。」

譙周道:「你再看看,『禪』,可以理解為禪讓、授予。」

陳壽大悟,道:「先帝,具備。聖上,禪讓。一具備一禪讓這國家就沒了。原來兩人名字就已經註定了,這國家又怎能長久呢。學生現在是徹底明白了。」

譙周樂了,道:「是啊,所以這樣就非常清晰明了,你就是在我這飲個爛醉,也能明白這簡單的道理。」

這時陳壽有點微醉,抱著酒罈,道:「先生啊,你我能不能回歸現實,我今後到底做什麼工作呢。」

譙周道:「這我哪裡知道,你要先搞明白,你今晚住哪兒。」

陳壽道:「哦,確實來得匆忙,我還沒找到今晚住所。」

譙周道:「你在成都不是有個好友叫陳術嗎,以前你也在他家住過。昨日我與他聊過,他那麼還有空房,你可以去他家。」

陳壽道:「謝先生,你真是一個體面人,除了沒給學生介紹工作外,其他問題都給解決了。」

譙周道:「是你自己要求太高,什麼當今國之有為者,前途高遠者,我去哪裡找呢?」譙周指著酒罈,道:「我知道你愛飲這酒,所以就陪你多聊了一會兒。」

這時,第二條魚也來了,打包放於陳壽旁。

陳壽拿到此魚,又抱著酒罈,笑道:「謝先生,你太了解我了。」

稍晚一些時候,醉醺的陳壽便離開譙宅,去了陳術家。

陳術一看好友陳壽來了,趕緊把他接到房中休息。

今日陳壽來到成都,見到了自己的先生譙周,師徒二人痛快交流了幾乎一整天。話說今日也是上朝的日子,那麼今日皇宮之內又發生了哪些事情,請看下一章:東宮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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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亡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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