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姐姐

宋知非曾經為自己抱不平，世界上，總共就只有兩種人，一種男人，一張女人，為什麼偏偏自己，是男人？

一半一半的概率，為什麼偏偏是自己，要被分配在錯誤的那一端。

是了，現在一定是老天醒悟了，不再捉弄自己了，把本該屬於宋知非的女性身體，還給她了。

隨着時間的流逝，長出腫塊的胸部開始微微隆起，是時候該買內衣了吧？

正當考慮這一事情的時候，手機突然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

「宋知非病人，請問你有好好吃藥嗎？有來複診嗎？不聽話打屁屁的哈！」熟悉的聲音。

是林青梅？她怎麼打電話來了？

「葯有吃，不過中藥沒喝了，因為大姨媽挺正常的，所以複診也沒去。還有你怎麼知道我電話？」

「因為醫院裏有你的信息，身為你的主治醫生，是有權利得到你的手機號，然後進行電話回訪的。」電話那頭的林青梅理所當然地說道。

「我還是建議你去婦科複查一下，別忘了你的子宮肌瘤。既然你已經好了，那就沒事了，不打擾你了。對了，如果有什麼事情，你也可以打我電話。拜拜！」

「等一下！」宋知非連忙說：「我...現在就有事...」

第二天上午九點，L市步行街，兩個女生，其中一個看起來年齡大一點的挽著另一個，從一家內衣店走了出來。

年紀看起來小的那個，自然就是宋知非了。昨天她正頭疼要怎麼買內衣的事情，就有個經驗豐富的傢伙撞到槍口上了，自然要好好抓住這個機會了。

林青梅倒是也不推辭，一下就答應了，不過她昨天要上班，所以就和宋知非約了今天。

「謝謝你啊，梅姐姐。」宋知非緊緊拿着裝了內衣的袋子，一邊道謝。

「謝啥呀，只要你好好的，不去作死，什麼都好說。」

林青梅是一個非常自來熟的女人，熟到連宋知非這樣，平時不怎麼接觸女性的人，也輕易地和她打成了一片。

「嘿嘿，走，梅姐姐，我請你吃自助燒烤。」

「不行，燒烤太油膩，對身體不好，以後不準吃了。」林青梅皺着眉頭反對，接着說：「姐姐知道這附近有一家很棒的泰國料理店，走我帶你去。」說着，也不等宋知非答應，就挽着她的手朝另一個方向走了過去。

馬路上，這兩個手挽手的女生組合引起了不少男士的注目。這兩個女生，一個稚氣未脫，另一個美麗大方，一個短髮，但是掩蓋不住她的精緻面容，另一個長發飄飄，盡顯女性的風情萬種。

「梅姐姐今年多大了呀，看起來真的比我大不了多少。」

「反正比你大就是了。」林青梅神秘一笑，在宋知非的手上寫下26兩個阿拉伯數字。

「哇，看不出來誒！」宋知非俏皮地吐吐舌頭，接着狡黠一笑：「那...有沒有男朋友了呢？」

「剛分手，哈哈哈。那臭男人，背着我和別的女生出去看電影，還手拉手，你說該不該分？」

「該！」宋知非咬着嘴唇，用力地點點頭。

「不過，分完就後悔了。」林青梅閉上眼睛，彷彿在回憶着什麼。「我是不是太小女人了，不就是和別的女人看個電影么，又不是去酒店，拉個小手而已嘛，又不是上床，現代社會，搞那麼矯情幹什麼...」

「不不不，此言差矣。」宋知非連忙開口打斷：「一男一女看電影，電影院那種黑乎乎的地方，會發生什麼，誰知道？就算什麼也沒發生，但是誰保證下一次呢？他們能出來看一次電影，就難保第二次第三次，能一起進電影院，說不定哪天，也能一起進酒店。能一起手拉手，哪天就有可能擦槍走火。更何況，那個男人居然還瞞着你！這一點難道不是最不能忍的嗎？」

林青梅苦笑一下，端起飲料一口喝完，然後果斷地點頭：「不能忍！」

下午，在林青梅的強烈要求下，宋知非被拉着逛街買了好幾套女式衣服。因為在林青梅看來，無論是宋知非之前穿的那身，還是今有天穿的這身衣服，都無法展現宋知非的女人味。用林青梅的話說，就是：「這麼土的衣服，難怪你沒有男朋友了。中性風雖然很不錯，但是偶爾也要有點女人味！」

女人要的是什麼，氣質啊！外貌是天生的，氣質是可以靠衣服裝點的！至少，給人的第一印象會更好。

「非非，我跟你說，你一定要把頭髮留長。」

「你不是第一個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宋知非嫣然一笑。

「所以你答應了？」

「當然。」宋知非點頭。

「告訴我，那個人是誰？男？女？」

「梅姐姐好八卦哦！」

「你居然敢這麼對姐姐說話，找打是不是？快點告訴我，是誰！」

「我不說我不說我就不說！」宋知非大笑着小跑了兩步，清脆的笑聲回蕩在傍晚的道路上很久很久。

像宋知非這樣的女孩子，林青梅真的從來也沒有遇到過，不光是因為她22歲才來大姨媽，22歲才開始發育第二性徵，更是因為她的性格。這個女孩子，一開始總給人一種不省心的感覺，但是後來相處過後，林青梅又覺得這孩子還是挺有自制力的。

像這樣的一個女孩，怎麼會想不通去吃豐胸葯？難道真的是因為22歲了還不發育所以病急亂投醫？

「你爸媽知不知道你做的這些傻事？」林青梅指的當然是她吃豐胸葯的事情。

「我沒有爸媽，從記事開始，我就一直在孤兒院裏面長大，直到十八歲。」宋知非早已不是第一次跟人提起這些了，一句話說得坦然無比。

可這句話，卻如同重擊，打在林青梅心臟上面。從小生活在父母庇護下的她，無法想像那種無父無母的孤獨。

難怪她要打扮得那麼中性，難怪她從來不留長發，原來她，是想保護自己。

林青梅看着宋知非的臉頰，覺得心裏一陣酸楚，忽然靠上去，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裏。

「非非，以後姐姐保護你，姐姐是你的家人。」

這輕輕的一聲話語，分量十足，暖得像冬日裏的暖爐。

回到家以後，林青梅看到家裏的父母，忽然她體會到了什麼叫應該珍惜眼前。

「這傢伙，居然這麼可憐，可惡，和她一比，我就像溫室里的花朵一樣。」

後來有一天，林青梅問宋知非：「你不會覺得孤獨嗎？」

宋知非回答：「不會啊，孤獨和那個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那個是什麼？」

宋知非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答案是「生在錯誤的身體里」。

林青梅又問：「你不會覺得上天不公正嗎？」

「不會啊。」

上天是公正的，他還了宋知非一個正確的身體。

「那你...想過擁有一個家嗎？」

「我知道我父母在哪裏，但我不想回去，是他們拋棄我，我為什麼要回去？」

比起祈求虛無縹緲的親情，宋知非還是更相信友情，至於愛情，對不久前的他來說，不可能。

又是一周后的輪休日，宋知非坐着公交車來到了昔日成長的孤兒院，一起同行的，還有非要跟來的林青梅。

希望孤兒院，坐落在L市極其偏遠的郊區。對於普通人來說，她很迷你，也很破舊；對於宋知非來說，她很巨大，也很溫馨。

整個孤兒院只有兩棟樓，一棟是從來沒有門衛的門衛室，還有一棟是教學樓。

進了大門，穿過一小塊水泥地，就是教學樓，往後，是最近剛翻修成橡膠跑道的操場，再往後，就是圍牆了。

很小，很迷你。

很大，很溫馨。

「這裏就是我長大的地方。」宋知非看着孤兒院，這裏的每一片角落她都無比熟悉。

「哇啊！是小非哥哥來了！」在操場上玩耍的孩子們，一看到來人，立馬興奮地沖了過來，把宋知非和林青梅圍了個水泄不通。

「小非哥哥，我上個月考試考了一百分，厲害吧！」

「厲害厲害。」

「小非哥哥，我體育課跳遠跳了全校第一！」

「哇，這麼棒！來來來，哥哥抱抱！」

「小非哥哥，這個女孩子是誰啊？是小非哥哥的女朋友嗎？」

「呸呸呸，別瞎說，這是梅姐姐，趕緊叫人。」

「梅姐姐好。」

「你好你好。」

「梅姐姐，小非哥哥是你的男朋友嗎？」

「哎呀，不是啦。」

「梅姐姐，你好漂亮呀！」

「梅姐姐梅姐姐...」

「......」

林青梅從來也沒有被這麼多孩子狂轟濫炸過，一下子滿腦袋的汗，怎麼這些小妖精的嘴巴，就像十萬個為什麼一樣，無窮無盡呢？

不過幸好，院長及時過來解救了她。

「上課了上課了，你們趕緊回教室去，我和小非還有話要說呢！」

院長室內

「小非啊，最近工作很忙吧？要不然怎麼這麼久也沒來看看我這把老骨頭了？」院長姓張，是個快六十歲的老頭子。

「還是老樣子，只是最近發生了點事，沒能有時間過來，嘿嘿。」

院長看着林青梅，笑道：「有女朋友了，當然沒時間來看咯。」

「爺爺你怎麼也和他們一樣開我玩笑。」宋知非沒好氣地白了一眼：「有些玩笑不能亂開的啦，梅姐姐是我最近剛認識的好朋友好姐姐，哪裏是什麼女朋友啊。」

「張爺爺好，我叫林青梅，您叫我小梅就好了。」

「好好好，小梅。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真是個好名字，人也好看，今年多大啦？」

「26」

「大了點，但年齡不是問題嘛。」院長視線轉向宋知非：「小非你覺得呢？」

「好了啦爺爺，你別調侃梅姐姐了。這次我來，是想看看小天的，怎麼剛才操場上沒見到他？」

「小天啊...他...這孩子...」院長撇過頭，支支吾吾了一陣，也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宋知非卻從他的眼角看到了一滴閃光。

一抹不好的念頭從心中閃過。

「小天到底怎麼了？」

「小非啊，小天他...他已經走了啊！」院長說完話，就轉過頭不敢看宋知非。

「怎麼可能啊，上次見他不是還好好的嘛！？」宋知非的腦袋嗡地一下炸開。

「上上個星期的事情了。」

「不可能！不是已經配對好造血幹細胞，只要等捐款到位，就能做移植手術了嗎？」宋知非睚眥欲裂。

「小非，天命難違啊！從捐款開始到小天去世，錢也沒有攢夠。不過醫院這邊還不錯，同意先把手術做了再等錢。手術剛開始很成功，但是最後，小天還是沒能挺過排異反應，死在了層流病房裏。」

宋小天，10歲，6歲查出急性粒細胞白血病，第一次化療以後緩解，半年後治癒。病魔平靜了三年後複發，再次進行化療之後無法有效緩解，接受造血幹細胞移植失敗。

上天給了他一絲希望，卻在即將實現的時候，咔擦把它剪斷了。

那是一個非常非常活潑開朗的男孩子，就算是生病了以後，也沒有忘記他將來的願望是當一個大科學家。

那年夏天，小非哥哥帶着小天弟弟去抓知了，小天弟弟摔了一跤，齜牙咧嘴的，可是卻一點兒也沒有哭。

他在化療的時候，也一定沒有哭，在層流室的時候，也一定沒有哭，在彌留的時候，也一定沒有哭。

不知道是怎麼離開的孤兒院，坐在返程公交車上，宋知非咬着嘴唇，拚命忍着眼淚，嘴唇都破了，流血了，她還是忍着。

小天，肯定在看着小非哥哥，作為榜樣，小非哥哥必須不能哭。

「想哭就哭出來吧。」旁邊的林青梅，拍了拍宋知非的後背，慢慢把她推到自己懷裏。

宋知非把自己狠狠地埋進林青梅胸前，手握著拳頭，拳頭按著腿，腿在微微顫抖。

就算哭，也不能讓小天看見。

眼淚水就像決了堤的洪，一下子濕透了林青梅的衣服。

「嗚嗚嗚，小天，小非哥哥好沒用，小非哥哥是個愛哭鬼，嗚嗚嗚...」

小天得病的第一年，剛好也是宋知非離開孤兒院的第一年。那一年，宋知非剃了個光頭，因為小天也剃了個光頭。

兩盞大燈泡走在路上，明晃晃的，特別唬人。

新年的晚上，宋知非偷偷溜進醫院，帶小天去看倒計時。

人山人海的街上，只有他們兩個大燈泡。

數倒計時的時候，小天說：「我一定要戰勝病魔，每年都和小非哥哥一起倒計時。」

後來的第二年，第三年，每年除夕，宋知非都會和小天一起在老地方倒計時。最後的第四年，卻因為工作實在太忙的關係，沒能出來。

卻沒有想到，這一個錯過，便是永遠。

時間對於小天來說，已經停止了。

宋知非從林青梅懷裏爬起，此刻的她只能用淚眼婆娑來形容了。

「哭吧。」林青梅紅唇微動。

「梅姐姐，我好難受啊。你說，如果捐款的錢能早點到位，小天早點做手術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哽咽著，說出這句話，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這個嘛，誰也說不準。」

「不，一定是的！只要有錢的話，第一年發現小天的病的時候，就做移植，就肯定能治好！」宋知非失去了理智般地，嘴裏喃喃自語着這些話。

把宋知非送回家以後，林青梅沒有離開，而是坐在床邊，默默陪了她一晚上。

第二天，宋知非睜開眼，就看到林青梅趴在自己身上。宋知非一動，林青梅就醒了過來。

「非非醒啦。」

「嗯，今天還得去上班。」宋知非爬下床，看了看時間還早，就去廚房麻利地燒了兩碗大白米粥。

肉鬆配白米粥，吃完以後肚子裏暖得不行不行的。

「小天以前也很愛喝我做的粥。」宋知非看着林青梅面前空空如也的碗，嘿嘿一笑。

「你別再想他了好不好，越想就越是傷心，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表面在笑，心裏在哭。」林青梅大聲道。

「我知道了梅姐姐，我只是想他嘛，說說又沒事。」宋知非笑容不變地說。

「我只是不想看你傷心。」

「好，那我就不想。」宋知非收了碗，洗掉，然後洗筷子，擦桌子，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只是動作中，多了一絲麻木。

「梅姐姐，我差不多該去上班了。」

林青梅點點頭，但還是不放心宋知非，於是主動要求開車送她去單位，宋知非也沒有推辭，大大方方地坐上了林青梅停在自家樓下的車子。

百鍊廠門口，千年難得一見地停了一輛平治，從裏面出來一個瘦瘦小小的人。有幾個同車間的人一下就認出了宋知非。

「我靠快看，那不是小非嘛！」

「誰送他來的？居然還是平治！」

「不會就是他那個神秘的女朋友吧？」

就在這個時候，林青梅蔥車裏下來，又叮囑了宋知非幾句話，宋知非點點頭，走進了廠區。

這下所有人都爆炸了。

不認識宋知非的同事，都開始議論紛紛。

「那小子誰啊，怎麼傍了個女大款，還上什麼班呀！」

「就是就是。」

議論聲聲，宋知非剛一進廠區，就被那些一個車間的同事的口水給噴得睜不開眼。

卻沒有發現，林青梅這個女醫生，並沒有離開。

小非的同事怎麼都是男的？

咦？她的工作服怎麼這麼臟？？

進車間了，那車間怎麼看起來黑咕隆咚的，上面還有個大煙囪，咕嚕咕嚕冒着濃煙。

這是什麼單位啊！？

林青梅連忙打開網頁查了起來。

百鍊鋁型材有限公司？

世界第一的鋁型材公司，全世界百分之三十的市場佔有率...嗯？這些都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小非這樣的女孩子，怎麼會在這種地方上班。

而且看起來也不像是文職人員的樣子。

林青梅頓時疑心大起，乾脆把車停得遠遠的，然後走路繞着這家工廠走了一圈。

中間遇到了好幾個偷溜出來抽煙的工人，每一個都是穿着骯髒的工作服，戴着黑乎乎的安全帽，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只是工作服的顏色不一樣，有灰色的，有綠色的，也有黃色紅色的。

一問才知道，原來裏面最主要的工種就是熔鑄。就是把鋁的原材料融化，再加上各種其他的稀有金屬，熔煉成鋁合金以後，再鑄造成一塊塊的鋁錠，接着再進行後續加工。

而每一道工序所在的車間都不一樣，每個車間工作服的顏色也不一樣。打聽清楚了每一個顏色所代表的車間以後，林青梅回憶了一下，宋知非那身髒兮兮看不出顏色的工作服，底下似乎是紅色的。

紅色代表的是熔鑄車間，也是最辛苦的車間！

天啊，小非！

林青梅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是心驚膽戰得厲害，她想不通宋知非一個女孩子什麼工作找不到，非要干這個？

這時，她在工廠後門看到一個穿着紅色工作服的大叔樣貌的工人溜出來抽煙，連忙走上去打招呼。

「師傅你好啊。」

大叔一抬頭，連忙說道：「你好你好，美女。」

「請問你認識宋知非嗎？」

「小非啊，當然認識，這傢伙很能吃苦的。我們這車間里，他這樣的年輕人可不多。」

「她...很能吃苦？」

「是啊，別看他瘦小，搬硼塊搬銅沙，可不比別人差，只是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力氣好像變小了還是怎麼的，上禮拜還砸了自己腳。」大叔緩緩說着，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了什麼，連忙問道：「誒？姑娘，你不會就是小非的女朋友吧？」

林青梅想了想，嫣然一笑回道：「是啊，我是非非的女朋友。非非總是說他工作忙不陪我，所以我就想來了解了解。」

「哈哈哈，原來如此。我們這個廠啊，工資待遇也算是不錯，就是要上中夜班，所以比較累。像我，一回家就是倒頭就睡，所以當然沒空理你啦！」大叔耿直地說着。

「好的，謝謝大叔您啦，大叔拜拜~」林青梅沖着大叔甜甜一笑，然後便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