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三章 身世

第一卷 第十三章 身世

孫巍瘋了。

聽說警察把人押出來的時候,把自己的臉都扇爛了。

我坐在門檻上含著煙管,咂摸不出滋味來,重重嘆了口氣。

「我說。」歸海重溟攏著袖子倚在門垛上:「事情都了了,幹嘛唉聲嘆氣的。」

垂著腦袋,我心裡彆扭,卻不知該怎麼說。自以為的生死相許和忠貞不渝,原來只是一場騙局。將死之人為了一己私慾把愛人拖進萬丈深淵,活著的人為了逃避責任毫不猶豫的推愛人赴死。殷白兩家瘋的瘋垮的垮,這樣的結果真的就算了了么?

「沒事。」悶悶的在門檻上磕著煙鍋,其實並沒有煙灰,純粹是因為沒抓沒撈的,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歸海重溟把手枕在腦後,靠著門垛,眯著眼似乎是覷著天上厚重的雲塊:「沒必要自責,天性,人也,人心,機也。人性如此,我們既不能夠輕信人性本善,也不能輕易斷定人性天生存惡。正因為沒辦法參透人心,所以很多事情,我們阻止不了,只能全力補救,爭取尚可回寰的餘地。」

「孫巍的結局是他咎由自取,殷寧能夠懸崖勒馬了結惡業,選擇往生,也算是求仁得仁。至於殷白兩家,就像趙空崖說的,天地為爐,膏火自煎,凡生而為人,就註定要生受五欲六塵七情八苦。這些都是命里占的,與人無尤。」大概是怕天光,歸海把帽檐拉低,嚴嚴實實遮住半張臉,露出一截雪白的下頦。

「其實趙空崖真沒說錯。」我摩挲著煙管,悶悶的說:「我才是心盲眼瞎的那個……」

歸海掀了掀帽檐,露出一隻半張著的紅眼睛,盯了我半晌,嗤了一聲:「夯貨!」

可人兒渾身嗆鼻的葯氣,捧著個比臉還大的大頭向日葵蹭到門口,坐在我倆中間的門檻上,嗶哩啪啦的嗑了一通瓜子兒。大概是組織好了語言,他慢悠悠的把捏在手裡的一枚瓜子插回花盤裡,溫吞道:「過去的事想再多也沒用啊,想太多你又該頭疼了……說起來,你用的藥膏我都晾好了,剪成小塊就能用了……」

歸海拇指在鼻下揩過,指了指額角:「是那天在孫家你往這兒糊的葯?治頭疼的?」

我哼了哼,歸海噤著鼻子嗅了嗅,搖搖頭:「我說,還是停一停吧,你這方子裡頭用了大量大黃、朴硝,雖說不是內服,但外敷過量也是有副作用的……」說著,他突然不懷好意的挑起唇,把手搭在可人肩頭,脖子伸的老長,賤兮兮的湊過來跟我咬耳朵:「這兩味葯都走腎的,朴硝過量損肝傷腎,至於大黃么……用多了生不齣兒子!」

煙槍蠢蠢欲動的想往那顆頂著破帽子的白毛腦袋瓜上招呼。歸海哈哈了兩聲,揉著鼻子躲開:「逗你呢!不過看你面色,應該是脾胃虛寒,氣血不足,不宜多用大黃。這玩意雖說能鎮痛,但用的太多也會適得其反,非但不能緩解,反而會加重頭痛的!」

我懨懨的咂吧了一口煙嘴:「緩得一時是一時,真到疼急眼的時候誰還管得了那麼多。」

「嘖,我可是個挑漢的!信得過的話,我給你個偏方,管保立竿見影!試試不?」

可人呸呸的吐掉粘在嘴唇上的瓜子皮,含混不清的問:「什麼是挑漢的?」

「就是倒弄偏方賣野葯的。」我儘可能言簡意賅的跟可人解釋,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歸海:「不過,只怕有人不只是賣葯的這麼簡單!」

「這是怎麼說!」歸海把帽檐向下一拉,插科打諢:「我一心護著你的腰子,結果是好柴燒爛灶好心沒好報,小沒良心的!」

「呵!」我冷笑著打斷他:「上墳燒報紙,你糊弄鬼呢?你和牛鼻子過招時我可看的一清二楚,你故落下乘,其實一招一式都是門道!當我招子不昏咋地?我問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可人兒緊張的一個哆嗦,抱著大頭向日葵幾不可察的朝我挨過來。

「我能是什麼人!」歸海摘下帽子,在白花花的腦袋上亂撓一通兒,復又把帽子扔回頭上,把可人兒的單薄的脊背拍的山響:「我像是歹人嗎?你擱那躲個什麼勁兒?」

可人兒火燙屁股一般竄起,按在胸口的大頭向日葵隨著他的動作稀里嘩啦掉下好些小瓜子,捂著那朵可憐的向日葵,他眼神遊移的支吾著:「小生……小生去清一下昨天的賬……」

歸海對著幾乎落荒而逃的可人兒嘖了一聲:「這小炮仗膽子也忒小了,得調教調教!」

「少扯皮!你究竟有什麼目的?」不及歸海重溟反應,煙槍已架在他脖子上,我威脅的摩挲著煙管上的機括,睨著他:「大家都是街面上的人,老話說是走江湖,如今改叫混社會。今兒個你要是不兜肚連腸的吐凈了,我就好生給你講講咱們這路的江湖規矩!」

歸海抬起頭,鴛鴦眼隱在帽檐下的陰影里,神色莫辨。就在我快要因這場對峙感到不耐煩的時候,他突然平靜的問:「你真想知道?」

歸海重溟一慣都是一副弔兒郎當的做派,此刻猝不及防的淡漠與認真使我有些不知所措——他分明什麼也沒說,我卻已經預見了他要說的必是一段不怎麼美好的回憶。彷彿我已強硬的生揭了他的陳痂舊瘡,窺見他不願為人所知的秘辛一般。慌亂、愧疚、興奮、惶然糅雜成一種新的意味不明的情感,刺激著心臟劇烈鼓動,我差點就要衝口而出的阻止他。

歸海重溟沒有等到我的回答,玩世不恭的揚唇笑笑,姿態恣意,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一個風刀不侵無憂無懼的二世祖:「其實也不是那麼諱莫如深。我啊,走的是電視劇里悲劇炮灰慣有的狗血套路——天生異相,被家人拋棄,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在福利院念了幾年書,因為眼睛不幹凈,被其他人當做瘋子孤立……再大些,始終沒人願意收養我,我呢,又不想去收容所。為了活下去,拍白化病小廣告,去殯儀館抬屍體,后廚洗過碗,工地搬過磚……但凡能掙口飯吃的營生我都做過。不過,也有我從沒做過的事呢,你猜是什麼呢?」

我喉嚨發梗,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歸海重溟惡意的笑笑,近乎自虐的柔聲自問自答:「是外賣員啊!為什麼呢?因為別人會覺得噁心啊……」

抵在他頸邊的煙槍猛的一顫,歸海重溟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撥,聲音低柔的彷彿情人間的呢喃:「小心,別傷了我,不堪如我,也想要活下去呢!」他兩指一勾,煙槍便脫了我手,回過神已被他拿在手裡把玩了許久。

「說到哪了?哦,對了,說到怎麼掙飯吃來著……」煙槍甩了個花把式,隨後被扛在肩頭,歸海重溟兩手搭在煙槍上,若有所思:「後來啊,就遇到了我師父。名義上是師父,說白了不過是抓壯丁,拿我當免費勞動力使。我跟著他做學徒賣葯,無功無過,治不活死人也醫不好活人,不過也並不是全無收穫,至少我這點子微末醫術是他老人家教給我的……再後來,老頭子兩腿一蹬,我又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偶爾開兩劑方賣幾貼葯,偶爾裝神弄鬼唬點錢換口飯吃……」

他頓了頓,把煙槍朝我懷裡一拋:「我從沒學過正經的拳腳功夫,雖然多數時間都是跟著最底層的三教九流混日子,各家各派也都偷過那麼一招半式,不過還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多一些,畢竟被揍的次數多了,也就摸索出門道了……我和趙空崖過招,並不是有心藏拙,而是真像他說的那樣,我這種野路子,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之所以從不提及自己的身世,一是因為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情,沒有合適的契機。二是因為我討厭靠賣慘博取別人的同情,所以這些事,你不問,我也就不說。」末了,歸海的唇角高高挑起,又彎成無懈可擊的弧度。從前我只覺得他雖然有幾分職業假笑的嫌疑,但也算觀之可親,此刻卻突然為自己的咄咄逼人而追悔莫及。大悲無淚,大笑無聲,想來他早就習慣了把自己藏在面具後面。

連皮帶肉的撕擄開他的傷疤,卻不知該怎麼直面眼前的骨血淋漓。好半天,我才幹巴巴的說:「交淺言深,君子所戒,你哪怕胡謅,我也未必知道。告訴我這些,就不怕我戳你痛腳么?」

「怪哉!」歸海眨巴著鴛鴦眼:「不是你要我吐乾淨的么?這玩意——」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煙槍:「都架在我脖子上了,我可是怕死的緊呢!」

心裡狠抽了自己一嘴巴,道歉的話在嘴邊轉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有些傷害不是幾句話輕描淡寫就能抵消的,更多時候,道歉只能夠用來安慰自己的,彌補不了別人。

可人兒窩在櫃檯里,時不時向這邊偷瞄一眼,似乎是無聲的譴責。觸到他的眼神,我莫名惱羞成怒:真不知自己在矯情個什麼勁兒,擰巴自己還彆扭別人!明知錯了還要端著那才叫龜孫兒!艹!道歉!

把持著幾分硬氣兼幾分傲氣,我正色面對歸海。「抱歉」兩個字醞釀一回,到了嘴邊,衝口而出的卻是一句語氣極剛的「晚上想吃點啥」。

「咚」的一聲,可人兒一手扒著櫃檯,一手揉著腦門,艱難的從櫃檯後面探出半個肩膀,對一臉莫名的歸海重溟點點頭,虛弱且恨鐵不成鋼:「這大概、就是對不起……」

「多事!」我朝可人呲了呲牙。

歸海愣了愣,咧著嘴亮出四顆虎牙,樂了半天才咕噥了句:「果然不會安慰人啊!」

冷哼一聲,我撇過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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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異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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