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平川

第17章 平川

這毫無徵兆地離開令定淳一驚。

「路少俠、路少俠!」定淳一頭霧水,連聲呼喚。

卻見路行雲走到門前張望着倒吸一口涼氣,訥訥道:「那是......」瞬間置定淳于不顧,徑直朝門外走去。

定淳舍了幾枚銅錢在桌上,急急出門趕上幾步外的路行云:「路少俠,怎麼了?」

路行雲不答話,眼神朝前一掃,定淳隨他望去,寒風微拂的牆邊,走着三名體態頎長的女子。她們均著素色衣裙,腰間懸著長劍,梳着與時下女子時興的高鬢截然不同的雙刀髻,看着更加簡潔幹練。

若在遠處觀望,這三名女子均體態窈窕娉婷,幾如同齡姐妹,但當下走近了細瞧,才發現位居最前的那名女子年紀偏大,怕已近五十,雖有粉黛敷施風韻猶存,卻仍然難掩色衰之態。和她靠得較近的女子年輕些,然而也得三十左右,鼻頭有一顆小痣,容貌同樣不俗。站在最後的那位則要年幼許多,大概十七八歲模樣,皮膚白皙,瓜子臉、新月眉,單獨梳着活潑的垂鬟分肖髻,但表情卻是冷淡淡的。

那站在最前頭的女子發現路行雲與定淳靠近,上下打量了定淳后微微拱手,高聲道:「棲隱湖靜女宗桑曲姝見過青光寺的師父。道遠天惡,有幸相遇。」她這一句話雖十分客氣,但滿臉冰冷如霜直似剛從冰窟窿內走出來般,加之聲音洪亮中氣十足,給旁人聽了,不要說接受她的致意,反倒心底先生了幾分怵意。

定淳回禮道:「小僧定淳,給諸位女俠見禮了。」

桑曲姝冷峻的臉擠出點笑容,目光游移到路行雲臉上。路行雲抱拳道:「江夏郡路行雲,久仰靜女宗女俠們巾幗不讓鬚眉的氣概。」

靜女宗不屬於八宗,但與八宗淵源頗深,同樣在武學方面頗有造詣。此外還因宗規鐵律,只從女孤兒中招收弟子,更別具一格。

不過,他報出名號卻沒得到定淳那樣的禮遇,桑曲姝只是略微點點頭,又面向了定淳:「小師父遠來,想必亦是沖着那金雀徽去的了。」

「正是。我寺四院各出了一名弟子,小僧代表的是賞峰院。」

桑曲姝聽到「賞峰院」,緩言:「貴院妙明長老是得道高僧,乃居士她老人家的至交,我也曾有幸聆聽長老參禪授道。可惜這幾年宗內出了不少亂子,一直無緣登門拜會。」說到這裏,招呼另兩名女子,「稚懷、期頤,這是賞峰院的師父,不要失了禮數。」

隨行的兩名女子聞言應諾,年長的道:「靜女宗楊稚懷。」年少的道:「靜女宗崔期頤。」

這時桑曲姝覺察到路行雲始終盯着崔期頤看,不悅提醒:「路少俠,不知我這小師妹有什麼看頭?」與楊稚懷對視,各自皺眉。

又聽面若寒霜的崔期頤暗暗說道:「師姐,他該不會和那姓李的是一路的吧?」

「不會,姓李的再猥瑣,怎會與什麼江夏郡的野人同流合污。」楊稚懷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路行雲回過神,急忙解釋:「三位誤會了,路某並非在看這位姑娘。」說着話,視線對向崔期頤腰側長劍,「路某隻是覺得這把劍似乎不同尋常。」

「哦?沒想到路少俠對劍還有研究。」楊稚懷冷笑道,「那你倒說說看,我師妹這把劍,到底哪裏『不同尋常』了?」言語中明顯帶着挑釁。

「三師姐,算了。」

崔期頤的聲音就和她的臉一樣的冰涼,聽得出,路行雲的回答令她不是很開心。

定淳忙道:「路少俠精於劍術,對寶劍敏感在情理之中。若有冒犯了三位女俠的地方,小僧這廂先賠個不是。」

「江夏郡......」楊稚懷若有所思般輕念,隨即輕蔑笑了笑,「精於劍術嗎?」

路行雲本來就不容易動肝火,更何況對面站着的是三名女子,且聽談話和定淳的師門甚有交情,權衡之下淡然笑道:「路某名不見經傳,定淳師父謬讚了。」接着朝崔期頤拱拱手,「是路某看錯,請姑娘海涵。」

「看錯了?你覺得我的劍不好嗎?」崔期頤的回應出乎意料,「你想看這把劍,我便給你看。」柔荑輕擺,便要去拔劍。

可尚未等她的手觸碰劍柄,桑曲姝輕咳兩聲,楊稚懷同時拉住了她的手低語勸阻:「師妹,何必較真呢。劍好不好,無需向外人證明。」

崔期頤轉眼瞥見桑曲姝似有不懌之色,知道自己做法欠妥,立刻答應:「是,師姐。」轉向路行雲的眼神里明顯含着幾分不甘,「你看錯了。」

路行雲訕訕不說話,桑曲姝則道:「趁著風小,我姐妹三個得抓緊了趕路。緇衣堂的金徽大會三日後正式開始,屆時會場再見。」說罷,秀髮輕揚,與兩個師妹翩然離去。

定淳舒口氣,如釋重負,路行雲吐吐舌頭道:「乖乖,靜女宗這些女俠哪裏是巾幗不讓鬚眉,我看個個都是母老虎!」隨即頭搖得像撥浪鼓,「僅僅看把劍而已,都差些要動起手來也似,好生兇悍。大會之上,可千萬別碰著這三個姑奶奶咯。」

「少俠也要參加金徽大會?」

路行雲道:「本來沒這個想法,然而一路遇到這麼多平日難覓的英傑好手,想想既然來了,不試試看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又道,「真金需火煉,正可藉此機會驗驗自己成色如何。」

「正光府、靜女宗都只不過是這次選拔會的冰山一角,一葉知秋,三日後金徽大會,少俠可得留心了。」定淳輕嘆著,很是擔憂的樣子。

路行雲揚嘴擠眉弄眼:「定淳師父還是不放心我。」

「小僧不是這個意思。緇衣堂此番代表朝廷廣邀天下高手爭奪金雀徽,三教九流豈在少數,少俠多謝小心總是好的。」

「廣邀天下豪傑不假,可貴寺佛門中人本不該爭強好勝,怎麼也來湊這個熱鬧?」

定淳先念一句「阿彌陀佛」,后道:「師命不可違。」

「師命是什麼?」

「克己守分,是為弟子之禮。師父說了,等小僧被選拔上了,自然明白。」

「也就是說,你現在連自己去做什麼都不清楚?」路行雲很是驚訝。

「清楚的。通過選拔會的下、中、上三場比試。」

路行雲哭笑不得,忽而覺着眼前這個年輕和尚居然還有着倔強的一面,只能說道:「行,很好。」走了幾步,依然忍不住問道,「你剛和靜女宗的人說寺里還有師兄弟來京城,他們在哪裏?」

「各院自行其是,小僧並不了解別院的安排,也不知道是哪幾個師兄弟出寺了。」

靜女宗三人早不見了蹤影,路行雲邊走邊想:「我絕不會看錯,那崔姓女子的劍,沒那麼簡單。」想到這裏,將自己的佩劍當成個人般說一句:「是吧,劍兄。」

那把劍除了隨腳步擺動,哪有其他回應。沉默良久的定淳此時冷不丁道:「這劍會說話?」

路行雲啞然失笑:「你聽到了?」

「沒有,可從前在寺內研讀經文時,曾見書上記載了些關於劍的奇事怪事。但想若那些事都是真的,就劍能說話,亦不足為奇。」

「什麼奇事怪事?」

定淳看着像悶葫蘆,可越相處路行雲越感覺他實在是個內秀有趣之人。從潁川郡到京城這一路,他沒少分享所知的稀奇事。縱使路行雲自謂十多年來也算見過世面,可有些故事聽來,仍如天方夜譚。

只可惜,定淳沒能繼續說下去。

有兩人從雪地里飛奔著追了上來。

京城城周邊道路的積雪雖然多被清掃,但時下路行雲與定淳所行的這段路的敷雪仍足以沒過腿肚子,走在上面阻力很大,可那兩人竟身輕如燕,踏雪如履平地,轉眼就到了身前。

一個少年,一個老人。

少年瘦長身材,眉清目秀,單論五官不算特別出挑,可勝在皮膚白皙幾如敷粉,即便與靜女宗的三名女子比也不輸光彩。

老人鬚髮皆白,可面如朗月、紅潤飽滿,一看就是練氣的行家,更兼身材寬大,就如同座小山,頗具氣勢。

二人背劍,卻沒穿宗門制服,衣裝華貴。

路行雲與定淳照例自告姓名,那少年顯然沒料到會在這裏撞上青光寺的僧人,先附耳小聲與那老人商議了一陣,然後拿定主意一般,抬頭傲然道:「你和崔姑娘說了什麼?」這當然是對路行雲說的。

「崔姑娘?沒什麼......」路行雲實話實說,並反問道,「二位是?」

那少年對他的提問置之不理,語氣咄咄:「還敢狡辯?以為小爺耳朵眼睛都白長的嗎?」

路行雲道:「耳朵眼睛不好說,但這張嘴肯定是白長的了。」心中嘆氣,想自己到達京城僅僅半日光景,怎麼遇到的劍客個個都盛氣凌人。

那少年勃然大怒,老人及時將他擋住。當老人側身時可見到他背後那把劍的劍鞘外還纏着厚厚的白布。

路行雲心中瞭然,一拱手道:「沒認錯的話,二位是泰山郡一峰宗的大俠。」

泰山郡一峰宗亦為八宗之一,乃天下排名前三甲的大宗派。因宗派劍術推崇一招制敵,所以對劍有着特殊的要求,慣用的都是大劍,無論寬度還是重量都遠遠超過普通的長劍。但是世間劍的種類繁多,主大劍重劍的流派亦不鮮見,路行雲之所以一眼認出對方來歷,更主要的還是那裹纏着劍鞘的白布。

白布裹劍是一峰宗中不成文的規矩——大劍每見一次血,就是增一分煞氣,需得多纏一圈白布將這煞氣包藏起來,才能保證寶劍後續無往不利。再看那老人這把劍所纏有的白布厚度,少說也有三四十年的積累。再看那少年,他背後的劍鞘上也纏着些白布,但比起老人的無疑薄了許多。

「是又怎樣?」來歷被看破,那少年反而囂張,伸長了脖頸喝叫。

定淳出面道:「小僧斗膽,敢問何事惹了二位不快?小僧這裏先賠不是。」

「沒惹小爺,可招惹了崔姑娘!」即便定淳口氣輕和委婉,那少年依舊怒意難平。

知好色則慕少艾,原來少年是爭風吃醋來着。

路行雲年輕氣盛,但也不願無事生非,尷尬解釋:「路某找靜女宗三位女俠攀談,並無什麼歪心思,僅僅問劍。」

定淳附和道:「小僧可以作證。」

「問劍......」那少年顧視老人,「崔姑娘的佩劍?」

那老人略一點頭:「他說的應該就是『平川』。」肅面續道,「靜女宗的鎮宗之寶。」

那少年擰著臉質問路行云:「崔姑娘怎麼說?」

「她不肯示劍。」

那少年長長吁氣,神情陡然放鬆,彷彿還帶上點小得意:「我就說,崔姑娘是不會搭理你的。」語氣倒不再夾帶強烈的侵略性。

定淳適時道:「事情原委正是這般,靜女宗的女俠們着急著趕路,與我二人並無過多交談,還望二位不要再見怪了。」並趁機轉移話題,「二位是代表一峰宗參加金徽大會的吧?」

那少年愛理不理。老人簡單回道:「是的。」

「小僧與路少俠同樣為此而來。」

「姚老,走吧。」那少年無心多說,拍拍老人寬闊的肩膀,「再耽擱下去,真要給崔姑娘她們甩遠了。」

「無需擔心,在上林坊終究還會見着。」老人面色和藹。

定淳聽二人對話,便問:「上林坊是什麼?」

那少年乾笑起來:「小師父難道不是去報名選拔的?消息忒不靈通了。」

那老人和善些,解釋道:「京城內以街道劃分上百個里坊,上林坊是其中之一。咱們進城先投名剌給緇衣堂,通過了初篩,便會發給憑證統一去上林坊安頓。」

定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小僧實不知情。」

那少年輕浮笑了笑,睥睨對視路行云:「你小子油嘴滑舌,不知道拳腳是否也和嘴巴般厲害。希望能在大會上見到你,哼哼,可別連初篩都過不了。」言罷,身軀一震,從背後那大劍的白布縫隙,瑩瑩泛出淡金色光。

路行雲見此,心生詫異,定淳垂首合十:「阿彌陀佛,施主年紀輕輕已有這等修為,選拔會上必能有所建樹。」一峰宗的少年看着不到二十歲,浮躁異常,可是這淡金色的劍氣證明他的武學修為已經邁過凝氣期,進入化氣期的飛瀑階,足以媲美三四十年功力的老劍師,當真人不可貌相。

那少年志得意滿,哈哈朗笑,與老人並肩走開,經過路行雲時不忘提醒:「小子,崔姑娘的人和劍,你都別打主意。否則小爺背上的大兄弟,可不是吃素的!」

路行雲凜然而立,對着一峰宗一老一少漸行漸遠的背影抱拳道:「會場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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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鋒照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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