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案(十六)

舊案(十六)

陸重行慢慢的走在紅牆青石之間,臉上一如既往的淡漠,王城在一邊緊張兮兮的擦汗,眼看棲鳳殿馬上到了,忍不住臉色發白,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說……真的沒事嗎?」

陸重行看他一眼,心想能有什麼事?

那王城彷彿聽到他的心聲,也跟着點頭:「也是,現在陛下的命、皇后的肚子都指着你呢,一定沒事的。」

說起來,皇后許久不曾召見,正確的說,是自從他出現在錦繡宮,為封司予醫治以來,這個跋扈張揚的皇后就生氣似的,再未召見過他。

看來是聽說他拒絕了錦繡宮的賞賜,又來試探了。

果然,董皇后一如既往的雍容華貴,半躺在貴妃椅上,正閉目養神,雙手攏在肚子上,5個月的身孕已經十分明顯。聽到他進來,眼皮抬了抬,漫不經心的笑一笑,笑容里尚帶着一絲怒意。

侍女阿潤心思細膩,忙招呼上前,仔細的準備好絲巾等一應事務,畢恭畢敬的行禮;「陸神醫有勞了。」

陸重行安安靜靜的診脈,董皇后瞟一眼他,冷聲問道:「聽說十三皇子痊癒了,錦繡宮可有好好謝過你了?」

「皇貴妃準備了謝禮,草民沒有要。」

「哦?為何?」

「救死扶傷乃醫者本分,自然要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和誰?」

「娘娘、皇上、那位皇子,對草民來說,和上門求醫的任何人都是一樣的,只要草民答應了診治,就都會盡心儘力。」

這句話實在不敬,王城心肝都顫了一下,額頭上冷汗直流。

但董皇后似乎已習慣了陸重行這不卑不亢到不尊不敬的性格,只是冷笑,「我說呢,獵夏當日,你匆匆忙忙往山上跑,和那珍珠郡主一樣着急,我還想,你也有着急的時候呀,以為你認識他呢。」

「不認識,不過是事出緊急,不能放任不管。」

你要是不管,封司予早就死了!

董皇后暗自咬牙,瞪着陸重行,又硬生生吞下這股怨氣,陸重行聽完脈,剛好收回手,不咸不淡的起身,「娘娘胎像一切正常,倒是娘娘自己心緒不穩,要注意調節,畢竟有孕在身,亦不可服用太多安神藥物。」

基於最近這些事情,皇后心緒不穩實在是不用把脈也可以知道的事,董皇后根本沒把這句話放在眼裏,對陸重行也早就沒了拉攏的心思,直接問道:「陛下還剩下多少日子?」

這句話一出來,連阿潤的臉色都變了,她緊張的看一眼陸重行,解釋道:「這段時間,娘娘一想到陛下的病就心焦,連覺都睡不好。」

陸重行眼睛都沒眨一下,接過這個理由,「陛下病情沉重,但還算穩定,目前沒有生命危險。」

說完,他接過王城遞來的包袱,打開遞給阿潤,「這是我們新配的安神藥物,改了兩味配方,更溫和一些,每次拿一小袋煎服,4碗水熬成1碗即可。」

阿潤千恩萬謝的收下,剛要道謝,一個宮女走進來,跪地說道:「啟稟娘娘,懿妃娘娘剛才來給娘娘請安,說不敢打擾娘娘午休,敬獻了一罐新茶就回去了。」

「茶?我可不敢喝她的茶。」

董皇后眼裡冷得冰一樣,阿潤便把那罐茶葉拿過來,把宮女遣了出去,恭恭敬敬的遞給她,她看都不看一眼,眼睛瞟到陸重行身上,又笑起來,「說起來,我曾經聽到一個故事,一直想不通,既然神醫在這裏,也許可以幫我解答解答。」

「娘娘請說。」

「說是有一戶人家,老父親病了,又剛好和兒子有些誤會,兒子去看望他,知道父親喜歡喝茶,就帶了上好的茶葉過去,想一邊煮茶,一邊和父親解釋那個誤會。兒子剛架上小火爐,一個側室正好去探望,看到子慈父孝,就說不打擾了,走的時候又說,這個茶真香,不知道能不能喝一杯再走。兒子不受寵,不敢說不行,於是側室坐下來喝了一杯茶,起身要走,誰知還沒走到門口,一口血就吐了出來。原來,兒子的茶葉有毒。這一下,房間里大亂,家主一看,原來兒子是來殺自己的,當下叫人把兒子綁了,關了起來。」

陸重行靜靜聽着,忍不住微微皺眉,董皇后冷眼笑着,繼續說道:「兒子大呼冤枉,大夫卻測出茶水有毒,但兒子還是不承認,說自己沒有下毒。我就很奇怪,陸神醫,假設那茶葉是兒子每天喝的,沒有任何人經手過,那側室也從頭到尾只是在茶席上坐了片刻,手都沒碰過茶水和茶罐,那麼這個毒,到底是誰下的?又是怎麼進去的呢?」

這個問題問出來,王城一臉慘白,陸重行略加思索,搖了搖頭,「草民不在現場,無法解答。」

「10年了,這個故事的答案還是只有她知道。」董皇后笑了笑,將那罐茶葉往陸重行手裏一放,「懿妃娘娘的茶,想必也就神醫你有命嘗一嘗了。」

說完,她揮揮手,閉上眼睛,不再理會眾人。阿潤恭恭敬敬送兩人出來,走到宮外,一錠銀子已經塞到了王城手上。

「王大人,娘娘最近多夢心煩,說的話還請大人不要外傳。」

「當然當然!」

阿潤看一眼陸重行,像是知道他不會收,只是恭敬的行禮,「娘娘玉體,還要拜託神醫多多關照了。」

陸重行略微點頭,阿潤打量他一眼,沒看到絲毫要投靠皇後門下的樣子,想起皇后曾經提過,等孩子平安生下來,這個神醫就可以棄掉了,便覺得這麼俊俏的男子,如此不知進退,未免太可惜了。

阿潤打量陸重行的時候,陸重行也在看她,最近事情一件又一件,他每日匆匆進宮給皇帝把脈,之後的時間和心思都在言犀身上,到這會兒才想起,言犀提過這個阿潤,知道許多陳年的秘密。

「……是他對不起她,是他讓她生不如死,是他把那瓶葯留給我……」

董皇后所說的這句話,這個阿潤,是不是知道具體的意思呢?

阿潤不敢離開皇后太久,這麼微微看一眼,便急匆匆回了棲鳳殿。陸重行也不逗留,轉身就走。

等走出老遠,王城的臉色才好一些,不停的擦汗。

陸重行在聽那個故事的時候,心裏已經起疑,如今看到王城的臉色,直接試探道:「聽說10年前,二皇子謀反,皇上原本不信,直到二皇子意圖行刺……」

果然,他的話還沒說完,王城已經跳起來,剛好一點的臉瞬間又白了回去,再顧不得平時「先生」、「先生」的禮貌,一把捂住他的嘴,左右看看,看到道上一個人都沒有,這才小心翼翼的鬆手,比了一個「噓」的手勢,連連擺手。

陸重行便知道自己猜對了,董皇后性格張揚,當年的事情當故事說,連遮掩都不做,也不想想說的人位高權重,聽的人有多危險。

「先生啊……」

「抱歉。」

王城大大的嘆了一口氣,摸著腦袋嘟噥:「若不是掌院拎着我,被皇后視為自己人,我這會兒應該已經被滅口了。」

陸重行不置可否,「哪有這麼嚴重。」

「有。」王城鄭重的點點頭,看着陸重行,前所未有的正色說道:「先生若是想保住自己的命,這個故事,千萬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尤其是……」

他猶豫片刻,擺擺手,「任何人都不行。」

陸重行配合的點點頭,走了一會兒,王城到底忍不住,側頭瞟他,「話說先生,那個故事,你覺得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是問小懿妃如何下的毒嗎?

陸重行抿嘴不語,一個人想要殺人,自然有下毒的方法,比如這世上有一種毒,無色無味,研成粉末後幾乎無法察覺,只有和熱水一起喝才會毒發,如果小懿妃把毒藥的粉末藏在袖子上,只需要坐下來的時候,像往常那樣振一振袖子,那粉末就能飄進面前的茶壺和茶盤,再一遇熱水……

他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那王城就唉聲嘆氣的搔頭,咬了半天嘴巴說道:「還有啊,先生以後去棲鳳殿,還請格外小心……哎,你說你,去錦繡宮做什麼呀?」

「你還真是皇后的人。」

「沒辦法啊……話說先生還打算在雍都待多久,莫非真的打算……等皇子生下來嗎?」

陸重行最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想了想,也沒有明說,「我會小心的。」

王城便點點頭,不再言語。

但有時候,人無意中的話跟預言似的,傍晚,陸重行回到藥鋪,剛收拾完,就看到言犀帶着風天齊晃悠悠的回來,人手一隻桂花鴨腿,吃得滿嘴流油。

見到陸重行,言犀有些不好意思的擦了擦嘴,把紙袋遞過來,滿臉寫着「別說沒給你留」,陸重行拆開一看,鴨子倒是還在,就是兩條腿已經沒了,只好無奈的搖搖頭,「多謝你們想着我。」

言犀便笑,風天齊身為徒弟,雖然沒什麼愧疚,還是嘿嘿一笑,洗水果去了。他坐下來,把紙袋拆開,陪言犀吃了一會兒,腦子裏又冒出王城的那個問題。

珍珠郡主在皇寺遇刺的第二天,他無意中看到言犀把那個香囊收進抽屜里,就猜到有發生了什麼。但他什麼也沒問,言犀也什麼都沒說,他偷偷觀察著,看到這段時間以來,言犀變了很多,每天笑嘻嘻的帶風天齊吃喝玩樂,上躥下跳,活生生的大頑皮和小頑皮,他在一旁看着看着,慢慢的也覺得那應該才是她原本的性格,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

「最近……」

落日的餘暉灑在院子裏,實在是太過美好,他無意識的開了口,見言犀看過來,乾脆直截了當的問道:「珍珠郡主的那個香囊,是不是在你那?」

「……嗯。」

「皇寺出事的那天,你回來很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代理住持……那位無念大師,到底是因為什麼死的?」

言犀咬下最一口鴨子,也不隱瞞,把那天的事情說了一遍,路重新嘆了口氣,雖然早知道無念是為了救郡主死的,想到當時的情景,還是垂下了眼睛,滿心不忍。

「無念大師……真是可惜了,我之前在寺里見過他們說話,竟沒有想到他對金容感情那麼深。」

「嗯……他對金容也是特別的,為了『沈言犀』這個身份,她連我都鬼迷心竅的害過,卻因為無念的死,把香囊還給了我,還跟封司予坦白了一切。」

「那你接下來打算和慶王妃相認嗎?」

「……對慶姨母來說,她想疼愛的的確是自己姐姐的孩子。但是對我來說,不管是我還是金容,只要她覺得開心、滿足,誰都可以。再說那兩人愛得死去活來的,我要是真認了那個身份,指不定多少麻煩呢。」

說着,她看一眼陸重行,總算有點不好意思,陸重行察覺到糖一樣的甜蜜,有些感慨,雖然對皇室的人沒什麼好感,但封司予性格柔和,身份貴重,言犀捨棄王妃的榮華富貴選擇自己,未來會不會後悔呢。

「言犀,」他不由得問道:「你之後是怎麼打算的?」

「沒什麼打算,我已經知道當年謀逆案的罪魁禍首了,只是一個懷孕,一個打仗,孩子是無辜的,百姓是無辜的,只好等等了。」

「你打算殺了他們?」

「嗯,殺了他們,仇也就報了,報完仇……」

說着,言犀突然就想到了初初,心裏就緊了一下,看着陸重行說不出話來。

看到她的神色,陸重行也想起了她當初離開藥鋪的事情,皺起眉來。

「言犀……」

他剛要說話,言犀神色一變,伸手將他一拽,他反應不及,被她生生拽到了一邊,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一支金黃的匕首,穿過自己坐的地方,斜斜的插在了桌子上。

匕首的柄上連着一條極細的絲線,在夜幕初臨的暗色中,閃著不詳的冷光。

冷光盡頭,初初一身淡黃的短裙,站在屋頂上看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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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水雕刀(殺手言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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