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還我故人

楔子

建勛九年，剛建立不久的熙王朝迎來了驚天動地的一次政變。

信王龍煉琛攜同太子龍建瑛，在朝和門殺掉了戰功赫赫的楚王龍懷璋，逼退剛剛奪取帝位不久、才做了三年皇帝的父親龍翔遠。太子龍建瑛剛剛端起慶功的酒杯，片刻后七竅流血倒地而亡。信王府的侍衛控制了整個太極殿，殺了太子府的人，信王掌權，次日宣佈登基。

消息傳到信王府，信王府上下無不歡欣鼓舞。唯有信王妃楊霽雪，聞訊后呆立當場，眼淚無聲滑落，旋即暈倒在她所處偏僻後院的屋中。

這兒，是奢華信王府中最最冷清的角落。

此時此刻，朝堂大變，天公也不作美。一道閃電接着一道閃電，炸雷不絕於耳。門突然被打開，狂風帶進來一大片雨。

信王龍煉琛好像一個魔鬼出現在楊霽雪面前。

穿着粗布衣也掩飾不住傾城美貌的楊霽雪剛剛清醒過來，一張五官精緻絕倫的臉蒼白如紙。

「我成功了，你知道嗎？我成功打敗了龍懷璋，幹掉了龍建瑛，皇位終於落在我的手上！」

抓起楊霽雪的前襟，信王龍煉琛五官猙獰：「我就告訴你，龍懷璋、龍建瑛還有我，我們三個人之間，我才是最強的。不管是武功，還是智謀，我都是三個人里最優秀的那個，所以，打從一開始你選擇跟着我，就是最正確的選擇。」

「你走開，你放開我，你走開！」楊霽雪左躲右閃他的臉，讓他歇斯底里之下的狂吻屢屢落空。

龍煉琛死死抓住她的雙肩，重重喘氣：「龍懷璋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現在，龍懷璋不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了！我現在是皇上，我是皇上了，你有沒有聽到？只要我一句話，馬上我就可以讓你做皇后，位居正宮——你難道連這也不想要嗎？」

最後，龍煉琛揚手一個大大的耳光扇在她臉上：「賤人！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真心真意跟了我呢？」

楊霽雪嘴角流血，含恨道：「因為你卑鄙無恥，勝之不武。」被龍煉琛拽住長發，她不得不高昂起臉，滿是淚水的眼睛硬射出不屈的光：「不要以為別人都不知道你的皇位是怎麼得來的，還不是利用了我才讓你二哥心神不寧，然後，你才順利給懷璋喝下那杯足量的毒酒？即便如此，朝和門一戰，怕是連喝過毒酒的龍懷璋你都打不過吧。是故作可憐騙取懷璋的同情偷襲成功了呢？還是為太子千方百計才籠絡到的昭霞公主爭取到卑鄙的機會，然後你們方才成事？可嘆太子一心以為你就是他的幫手，放心大膽喝下你遞上來的慶功酒，結果死也不能瞑目……」

最後一句話沒有說得順溜，龍煉琛一邊狂扇她嘴巴，一邊怒吼：「住口、住口、你給我住口！」

楊霽雪臉腫得不成形，摔倒在牆角。她的手，摸到了放在床墊下的一把匕首。這匕首，是她費盡心思，重金求得。原本想一刀刺死了龍煉琛，可是龍家三兄弟個個都是馬上將軍的出身，縱然她再瞧不上龍煉琛，對方孔武有力，自己到底只是一介女流。

假如一擊不中，自己自然會墮入更加慘痛的生活。

雖然在這會兒，她覺得：就算自己受盡非人的折磨，也抵消不了她對龍懷璋的虧欠，但是，懷璋生前始終念念不忘自己，龍煉琛作踐自己，自己傷心，那九泉之下，懷璋的心，是不是亦不能真正得安呢？

生不能同衾，還是追隨懷璋去黃泉，求一個死而同行吧！

龍煉琛一步一步逼近。

楊霽雪驀然拔刀，一道雪光直插胸膛！

血沿着刀刃汩汩流出。

聽到龍煉琛震驚大叫，她防止自己不死，又握住刀，在自己的心上用力轉了一圈。

劇痛，捕捉住所有痛感神經。楊霽雪忍不住慘叫，但是恍惚間卻見一個熟悉的人影突然來到面前。她的意識在模糊，那人影卻漸漸清晰。清晰到她幾乎可以看清楚他漆黑雙眼周圍的長睫毛，畫面驀然一暗——

001重歸當年

寂靜，籠罩了一切……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楊霽雪才又有了感覺。

她整個人都在晃，如同躺在奶娘懷抱里似的，晃啊顛啊，好一會兒，耳朵里才又傳進聲音來——

「公主姐姐、公主姐姐、公主姐姐！」

這個聲音也好熟悉，好久好久都沒聽到過了，楊霽雪感覺眼皮很重，用盡全身力氣才依稀掀開。模模糊糊中，她看見一張嬌俏的小臉，雙眼亮亮的，紅紅的臉頰好像上好的紅蘋果。

「靜兒！」一陣狂喜，楊霽雪一躍而起。

又是一陣搖晃，她又摔倒。

這個臉好像蘋果的女孩子連忙扶住：「公主姐姐，你睡太久啦。」

楊霽雪忍不住查看自己，身上這件紅白相間的宮裝根本就是好幾年前的款式，刺繡和裝飾都很活潑，也是少女時代的人才會選擇。

「我，現在是誰？」她怔怔問。

「公主姐姐，你真是睡糊塗啦，你是當今皇上的掌上明珠，皇上親封的攬月公主，因為連日暴雪，你一出生雪便停了，所以，皇上又給你起名叫『霽雪』——楊霽雪，就是你呀！」

「我，楊霽雪，攬月公主？」楊霽雪看看周圍，她正坐在一輛四面垂紗的大車上，立柱粗大，滿是雕花，珍珠連接明珠點綴，非常豪華。這情形，好陌生，又非常熟悉。

「靜兒，我現在多大？」她問臉好像蘋果的女孩子。

靜兒很是奇怪，不過，還是老實回答：「公主姐姐，你不是剛過完十五歲生日嗎？今年你正是及笄之年，稍後，皇上就可以為你選駙馬啦。」

「選駙馬」這個詞聽起來叫人怪害羞的，楊霽雪輕捶了靜兒好幾下，靜兒連連討饒，她才停下來沉思：十五歲？我這是又回到四年前了？四年前，我確實還是大周皇帝——也就是我的父皇——十分寵愛的攬月公主。而這一年，應該發生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知道這會兒是在那件事發生之前，還是在那件事發生之後？

正在胡思亂想，突然一個黑影從天而降。「撲通」，一隻大鳥掉落在隊伍當中。衛兵紛紛叫嚷起來：「保護公主、保護公主！」

靜兒撩開紗幔：「發生了什麼事。」

近侍官將一隻中箭的大鷹給她看。

靜兒把箭拔下來，拿給楊霽雪：「公主姐姐，有一隻鷹被射落，這是射它的箭。」

楊霽雪連忙把箭拿過來。

箭桿無比熟悉，箭尾處，正刻着讓她魂牽夢縈的那個名字：龍懷璋！

靜兒只顧感嘆：「真了不起，一箭貫穿飛鳥的喉嚨。公主姐姐，也不知道這射箭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年輕氣盛又好高騖遠。」楊霽雪隨口說出當初說過一遍的話，接着露出無比歡欣的笑容。

靜兒有些發獃：「箭上刻著名字，所以公主認識箭的主人？」

楊霽雪抬起眼睛：「可以說是這樣，不過，從現在來說，我還不認得他。」

靜兒不禁疑惑得抓耳撓腮。

正在這時，一陣馬蹄聲響，一位少年男子率領家人到達近前。衛兵們連忙攔住他們，頭領大喝：「大膽！什麼人竟敢衝撞皇家轡駕？」

少年男子從馬上跳下來，氣定神閑：「我只是來找我的獵物，我射落一隻鷹，你們看到沒有？」

衛兵們挺槍呼喝：「快走、快走，不然以闖駕的罪名拿你。」

「我只是要拿我的獵物而已。」

衛兵想要拿人，少年男子雙臂一伸，推拉之間，孔武有力的衛兵們紛紛踉蹌後退，還有人當場摔倒。

楊霽雪目光透過紗幔，朦朦朧朧之中，她盯着這個少年男子的身影完全出了神。靜兒在旁邊輕叫：「公主姐姐，公主姐姐。」她驀然醒悟，連忙對靜兒說：「快讓他們住手。」

靜兒這才跳下車，楊霽雪又輕聲說：「讓那個人過來。」靜兒抿嘴一樂，轉頭大聲喊：「統統住手，全部住手。」走到少年男子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捂嘴一笑。

身後車子上的紗幔輕輕浮動，靜兒回頭瞧瞧，又對少年男子說：「這位公子，我家公主喚你過去。」

少年男子漆黑的劍眉一挑：「她『喚』我過去？」

靜兒馬上改口：「『請』你過去，這樣總可以了吧？」

少年男子這才應允。

靜兒一邊走一邊說：「公主姐姐說你說得真是一點兒都沒錯。」

少年男子不由奇怪：「你家公主竟然認得我？」

「就是因為不認得，卻又說得准，才令人佩服啊。」說着話，他們到了車前，靜兒又近前兩步：「啟稟公主，就是這個人，想要他射落的鷹。」

紗幔迷濛，楊霽雪心中湧起一陣炙熱的洪流。

「鷹是從天空落下來的，許是旁人所射，為什麼你一口咬定是你射的呢？」

同樣的場景，對同樣的人，說同樣的話，卻是如此難得的契機。楊霽雪依然一副昔日的刁蠻，心裏忍不住激動，眼眶一熱，眼淚竟湧出來。

「在下龍懷璋，箭上刻着我的名字。」因見公主不信，少年男子龍懷璋又說：「我射飛禽有一個特點，就是一箭穿喉。」

楊霽雪想也不想，熟練應道：「年少氣盛、刻意炫耀技能之人都會這樣吧。」

龍懷璋笑了：「一隻飛禽展翅飛翔，會有甚多可射之處——這是外行人才有的想法。而一個有把握的獵人，就是要射獵物的咽喉，這樣，才能使獵物免於受傷的痛苦。」

「你做什麼事都這麼有把握嗎？」

「沒錯。」紗幔那邊柔美而又婉轉的嗓音，但是龍懷璋很不屑，「如果你的容貌和你的嗓音一樣美的話，我就可以娶你做我的老婆。當然，」他旋即話鋒一轉，「這只是一個假設！因為據我所知，皇室公主當中並沒有一個人稱得上『美人』。」

楊霽雪頓時控制不住，又生氣起來：「放肆！你可知你這樣說話，我立刻能以『大不敬』把你抓起來？」握著箭的手用力一揚：「起駕！」車架剛起，她就又捨不得起來，雙手握住紗幔往兩邊一分。

向對面看去，依舊還是那張朗月般純粹的臉——這個叫龍懷璋的少年劍眉如墨，眼若星辰，烏黑的頭髮結成了髮髻，即便只穿着狩獵時的服裝，也不減玉質翩翩的風姿。

上一世，長居深宮、看到最多來來回回就是些宦官的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住。而重來一次，這樣一個英偉俊朗的男子，依舊輕而易舉俘獲住她早就佈滿滄桑的心。

他的臉上，還是那一份從戲謔到震驚的表情。

楊霽雪死掉的心倏地活過來。

是啊，命運竟然又重來了。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這樣的詞語從不吝於被用在她身上。就連她的父皇

——大周皇帝也常讚美：「我的攬月公主，就是普天之下最美麗的花朵，也是盛世中最難得的明珠。」

他依然不可控制，在這次邂逅中陷入她美色的桎梏。

而她，興許可以讓後面的一切全部改變。

楊霽雪歡喜得一皺鼻子，放下紗幔。

靜兒什麼都不知道，只憤憤不平：「公主姐姐，那個人真是太狂妄了。就算他有不錯的家世，也不錯的武功，但是你可是金枝玉葉，還是父皇的掌上明珠。若是父皇知道有個人膽大包天，對你說這樣的戲言，非砍了他的腦袋不可。」

「靜兒！」楊霽雪立刻訓斥一聲。

靜兒撅起了嘴巴：「我難道說錯了嗎？」

楊霽雪不能反駁，可是，情之所向，她怎能捨得讓龍懷璋和「被砍頭」這樣的事聯繫在一起？

她虎著臉，靜兒眨眨眼睛，作勢往外觀瞧，猛地大叫：「龍懷璋、是龍懷璋！」

「在哪裏？」楊霽雪頓時上當。

靜兒「哈哈」大笑，刮刮臉：「在你心裏啦。」

「要你胡說！」楊霽雪紅著臉不依，輕捶靜兒。

恰在這時，馬蹄聲又響起來，靜兒停住嬉鬧：「說曹操曹操就到，他來啦。」

「騙人！」

但是靜兒一本正經指旁邊，楊霽雪不得不信，轉過頭去。果然，龍懷璋策馬隨行。而道邊的樹叢中，也出現了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