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紫幽

006 紫幽

軍政司衙門。

女游騎冷紫幽將一份名單摔在司空長烈面前:「這是紅鸞營的新進名單,應增編製最低校尉,俸祿發放不得低於同級,細節都請你過目一遍。」

司空長烈正在審各路上來的報呈,盟會所屬城邦所轄,所有的私有軍隊全部取消原所屬編製關係,從軍政司成立那會兒起,統一收歸軍政司集中指揮,結合正月十五后的例行巡查,他必須對下面人彙報的事情一一做出正確的批示。

亂麻一樣的細節,已經折磨得他幾乎腦筋崩裂。抓起紅鸞營的名單,他就沒好氣:「這種事情,給申志威看去就好了,偏生要拿到我這兒來?」

「高級別將領的設立,都必須由太尉大人,也就是您,親自批示。這是紅鸞營,后妃出宮,巡遊祭祀,佐以貼身保護的都是我們。申志威沒資格過問!」

司空長烈取出虎符,蓋了章。

冷紫幽二話不說,拿起名單便走。

司空長烈叫住她:「唉,你以後看到我,說話能客氣點嗎?別人都知道的,我們已經成過親了,算是夫妻。」

「夫妻?」冷紫幽「哈哈」笑起來,「洞房花燭夜獨自跑出去一個人喝悶酒的那個人,能和自己算成夫妻嗎?表面上成過親了,都沒怎麼在一個屋裡生活過的那個人,能和自己算成夫妻嗎?」

「紫幽……」

「夠了!」冷紫幽打斷他,「我還有公事,不陪你閑聊。」

司空長烈硬拉住她:「清明祭五穀神,還是你率紅鸞營陪伴后妃嗎?」

冷紫幽不由得凝神:「你想幹什麼?」

「呃——」他猶疑了好一會兒,「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情,有一個人,我想安插在你的隊伍里。」

「是你從龍城帶回來那個女的?」

司空長烈臉紅了,但還是點點頭。

冷紫幽眼眶驀地紅了。她用手指著他的鼻子,狠狠吐出幾個字:「司空長烈,你真無恥。」

回到小蓮庄,冷紫幽隔著荷塘,遙望玉蘭樹下和丫鬟奔跑嬉戲的蘭語蝶。良久,她才離開。在司空長烈的書房坐等,一直等到亥時,司空長烈才推門進來。小廝點燈,然後退出去。冷紫幽走到他身後:「白天的事,我可以仔細考慮一下。」

司空長烈大駭:「你怎麼在這裡?」

「我和你拜過堂、成了親,我不應該在這裡,誰應該在這裡?」冷紫幽登時發怒。

司空長烈連忙解釋:「噢,我不是這個意思。」手忙腳亂倒了兩杯茶,然後請她坐,「真的不生我的氣了嗎?」

「第一,」冷紫幽沖他伸出一根手指,「那個人叫蘭語蝶,不是瑞祥郡主。」又伸出一根,「第二,即便是蘭語蝶,她長成那個模樣,遲早要和瑞祥郡主一樣,會心向著鷹王的。」放下手,「以前瑞祥怎麼對你的,你都忘了?從她那會兒起,主動接近你,誘惑你,最後只為了讓你心甘情願給她做踏腳石。」

「你也不用說得那麼難聽。」

「怎麼會是我說得難聽呢?事實呀!從黑松林你們首次見面,你是不是就奔著要把她變成你女人的目的去的?」冷紫幽說到這裡「哼哼」冷笑,「天都城主的右將軍,除了鷹王殿下,武功冠絕黑風三十六騎,不,那時候大家就知道,不算殿下的話,整個天都、乃至於蓬萊洲,武功上,絕無能超過你的,賀琮和楚風都不能。犄角旮旯里冒出來的,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鄉野村姑,必定逃不過你的五指山。」

司空長烈將她五爪拍下去:「我累了,不想聽你胡說。」

冷紫幽跟在他後面:「蘭語蝶的事,你還要不要談?」

「你現在是誠心要和我這件事情嗎?」

四目相對,冷紫幽先低頭,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打心眼裡不那麼情願娶我,心歌也懂,你突然同意娶我們倆,是因為瑞祥說了,你應該娶我們。知道為什麼你到現在都做得那麼過分,我們卻一點兒都不生氣嗎?」

司空長烈不答。

「因為瑞祥嫁人了!她嫁給了一個她真正喜歡的男人,還生了一雙兒女,她從頭到尾都不再是我們的敵人!」

「冷紫幽,如果你今天守在這裡,就是為了和我談這些有的沒的,請你現在就出去。」

「你到現在還不明白?」

「有話就直說!」

「我,還有心歌,我們是真正關心你的人!那個蘭語蝶是個禍水,你最應該做的不是將她留在這裡,更不應該幻想帶她去白麓,甚至幻想她親眼見過鷹王之後,然後才從理智上真正選擇你!你魔怔了,你自己懂不懂?」

他們再一次互相瞪視著,良久,司空長烈才平息了情緒:「說完了?」

冷紫幽也深吸了一口氣:「完了。」話音剛落,她被拎起來。司空長烈將她丟出門,跟著,門在她的眼前「嘭」被關上。

「死長烈!」冷紫幽氣壞了,伸足猛踹,「為什麼老是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你真的要一而再、再而三在同一個女人身上摔跟頭嗎?瑞祥從來沒有愛過你,蘭語蝶也只會走她的老路。她們那些女人進了天都,都只衝一個人,那就是殿下!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她忿忿離開的時候,旁邊一座假山的背後,一個人才躡手躡腳跑出來。來到書房門口,剛要舉手,門忽然開了。

司空長烈黑著臉:「你夠了沒有,我最後會怎樣都不勞你操心——」一連串斥責扔出口后,才發現,面前站著的並不是冷紫幽。

蘭語蝶手還舉著,張口結舌:「你、你罵我?」

司空長烈連忙拉住她:「我不是在說我,我——也不知道你這會兒也來了。」春天的晚上,處處氤氳著暖暖的味道。蘭語蝶穿得也少,只在白色的抹胸外面披了一件銀紅的外掛。月色如乳,塗抹得她整個兒如同玉做的一樣,眉若春山,星眸迷濛,司空長烈差點忍不住,直接將她抱入房中去。

「我在這裡等了你整整一天呢。」被他溫柔下來的眼神捂熱的蘭語蝶撅著嘴巴,輕輕埋怨。

司空長烈內心發出一陣呻.吟:「我每天事情很多,有時候不一定回來這裡休息,以後不要再等了。」

「剛才那是你的下屬嗎?」

「呃,」司空長烈猶豫了半天,還是說了實話,「她叫冷紫幽,其實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還有一個夫人,叫顧心歌,因為成親后,她們對我都不甚滿意,現在各自便沒住在一起。」

「原來如此。」蘭語蝶說著,撩起眼皮瞥了瞥。

她在等待,然而並沒有等到預想中的對待。司空長烈說:「時候不早了,我讓人送你回去休息。」

蘭語蝶抓住他的手:「我想多和你待一會兒。」

司空長烈看了看她握著自己手的手,用另一隻手,將之輕輕拿開:「聽話,不管以後會有什麼事情,今天這時候,你,還有我,都應該先好好睡上一覺,你說對不對?先回去休息吧。」

沒奈何,蘭語蝶只好在侍女的陪伴下,回去自己的住處。躺在床上,她不斷聯想冷紫幽踢打書房門說的那番話。

「為什麼老是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你真的要一而再、再而三在同一個女人身上摔跟頭嗎?瑞祥從來沒有愛過你,蘭語蝶也只會走她的老路。她們那些女人進了天都,都只衝一個人,那就是殿下!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尤其是那句:「她們那些女人進了天都,都只衝一個人,那就是殿下!」

殿下?瑞祥郡主?

「為什麼那位讓明妃娘娘都嫉妒不已的瑞祥郡主,也非得只衝殿下不可?」

蘭語蝶想得頭很疼,最後乾脆做起了光怪陸離的夢。在夢中,似乎有人一直在身邊策馬賓士。她喊:「長烈!」可是,那人的臉倏地一閃,她內心立刻泛出一個概念:「噢,這人並不是長烈。」想要奔近一些,腿怎麼使力氣也邁不快,最後,腳底下一空,整個人掉進了一個很深很深的黑洞,猛地一嚇,她還醒過來。

醒過來之後,她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爾春、初夏進來伺候她起床。在爾春拿著梳子替她梳頭,初夏整理頭飾,準備選幾件為她稍後戴上時,蘭語蝶問:「你們見過鷹王殿下嗎?」

兩個丫頭一嚇,爾春笑起來:「姑娘說得玩笑話,明華宮裡的鷹王殿下,我和初夏這麼卑微,如何有福氣見著。」

「那你們知道瑞祥郡主這個人嗎?」

爾春、初夏也一起搖頭。

「大將軍總是害怕什麼似的,不敢讓我多接近他,想來都是那個殿下的錯。這個殿下是長的,還是圓的,現在,我倒是真想看看了呢。」

瓊玉宮。

剛剛起身的雪妃從鳴玉手裡接過束腰,給已經換好衣服的鷹王束上。

鷹王親了親她的面頰:「時間還早,你且歇著。」

雪妃伸出一雙嫩藕一樣的手臂,掛住他脖子:「今天就罷朝一次,行不行?」

鷹王笑了:「謝公會闖進來,將孤從這裡拎了去。」

「你就那麼忌憚那個老頭呀。」

湯桂全將早膳擺上來,鷹王幾口用完,然後才回答:「孤的志向,是想改造出一個完整的蓬萊洲。謝公是雕梁,亦是孤這個志向的基本,孤不得不懼他三分。」又抱了雪妃一下,「我答應你,事情處理完了,就過來陪你。」

雪妃這才罷了:「那你可要說到做到。」

御花園玉水河的一邊,栽種了整整一排一丈金,現在全開了,炫目的金黃鋪滿了整條岸。

明月如帶著金瑤、韋允娘,以及一眾隨身宮女便沿著,去往王后所住的和坤宮。

和坤宮的管事太監急急忙忙報進去,一會兒工夫,長孫王后帶著自己的宮娥從屋子裡面接到院子中來。

王后的地位自然是最尊崇的,奈何長孫清漣雖貴為王后,進宮時日卻屈指可數。面對早就隨身伺候鷹王的明月如,她作為一個新人,心中還很忐忑。和明月如相見時,原本明月如要向她行禮,但是,她非常快速度扶住了明月如見勢要福下去的身子,同時,綴滿了笑容說:「姐姐免禮,快裡面坐。」

進了屋,長孫王后立刻吩咐上最好的茶以及點心。

這和坤宮的茶,裝在透明的水晶杯里,顏色很奇特。長孫王后親自將杯子雙手端給明月如,明月如雙手接過來,一看,上面漂浮著紫紅色的花朵,茶水的顏色是深紅色的,水質透明,氣味香中帶著酸甜。

長孫王后說:「家父平日里教傳了一些養生的方子,這玫瑰酸梅茶,補充氣血,美肌養顏,女子喝了最好。」

點心也是特製的,有淡淡的葯香。明月如喝了兩口茶后吃了一塊,細軟酥鬆,一陣陣清涼掠過舌頭,從喉嚨直延伸至肺腑間。

「素來聽說長孫王后家學淵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王庭內兩司同時舉薦你和賢妃,賢妃之德尚無從看見,但是以王后您這樣的本事,確實大有道理。」

長孫清漣臉上雖笑著,但愁容隱現。

明月如放下水晶杯:「王後有心事。」

長孫清漣道:「不瞞姐姐,當初聽說要被選入宮,滿門上下都很是驚訝又非常歡喜。家父是行醫的,倒並非貪圖功名利祿,只是因為鷹王的名聲,家父認為,我有機會入宮伺候他,是家族的榮耀。但是——」說到這裡,她頗為激昂的語調忽的一沉,「我進宮快兩個月了,除了冊封那天,殿下應禮制陪我一晚,到現在,我竟連殿下的面都沒見著。殿下這樣的態度,說明心根本不在我,我這個王后,也就當得無趣。」

屋子裡一陣讓人壓抑的寂靜。過了好一會兒,長孫清漣才說:「姐姐,您服侍鷹王時間最長,能否告訴我,到底怎麼做,才能讓鷹王對我略加垂青呢?我是他的王后,實在……」下面的話實在難以啟齒,她滿面通紅,猶豫忸怩,好半天才接下去:「實在不想我們之間總是這樣有名無實。」

明月如這才笑起來:「方法總是比問題多的,王后既對我不藏私,那麼,說什麼,我也要為王后綢繆綢繆。」

下午,長孫清漣端著一壺泡好了的養生茶,以及一碟黃金栗子軟糕,來到晉陽宮。

鷹王傳旨召見,她才進去。

鷹王正在批兩司送上的奏疏。

長孫清漣將茶水點心放在一邊,走過來,看了看,不疾不徐說:「殿下的字,用筆中鋒為主,筆畫多露鋒,表現細膩,牽絲流暢優美。字的結構體勢縱長,左低右高。大小相應,長短相間虛實相生。布局上縱有行,橫無列,每行又有搖曳動蕩,變化多姿,真是深得王公行書的精髓。」

鷹王止不住停筆抬頭:「原來你也懂書法。」

長孫清漣笑著說:「天都文化之風興盛,臣妾跟風,學了許久。」

鷹王聞言更加喜歡:「你且寫來我看看。」

長孫清漣笑盈盈將筆接過來,略作沉思,爾後在雪白的紙上寫下一篇:「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久,鏡裏不辭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聞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她寫的是著名女書法家黎夫人的桃花小楷,擱筆之後,側目便瞧見鷹王的眼神變了。

長孫清漣不由惴惴:「臣妾寫得不好?」

鷹王臉一下子拉長,突然扔過來一本《女誡》:「你且回和坤宮閉門,將這一本全部認真抄錄了,然後再來見我。」

《女誡》是警示女子要有婦德的書,長孫清漣不知道寫這幾筆字,怎麼會得到這樣一個巨大的打擊,慌得連忙跪了,捧著《女誡》退出宮門。她寫字的功夫也真是不差,一直到凌晨,全給抄完了,然後又自己送來。

再說雪妃念著鷹王早上說的話,一直在瓊玉宮外等。左等,鷹王不來;右等,鷹王還不來。等來等去,等得星星都困得回去睡覺,鳴玉急急忙忙奔進來。

「怎麼樣?」雪妃眼睛里放射著希冀。

鳴玉囁嚅:「殿下他、他……」

「他已經來了嗎?」

鳴玉總是不敢說全:「還、還沒有……」

雪妃極了,掐了她一把:「有什麼話,你趕緊說出來啊,殿下到底到哪裡去了?」

「他宿在了晉陽宮。」

雪妃頓時好失望:「果然又騙我。」

鳴玉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有水光快要溢出來。雪妃奇怪:「好好的,怎麼像要哭似的?殿下事務繁忙,累得要在寢宮直接歇了,那也沒什麼呀。」

鳴玉這才「哇」的哭起來:「娘娘,都不是的。事實情況是,今天下午王后就去晉陽宮了。本來說是給殿下送些茶水點心,結果評價殿下的字后,殿下讓她寫幾筆,又讓她抄了一整本《女誡》,現在、現在……現在這王后,同殿下一起宿在晉陽宮裡了。」

「怎麼會這樣?」雪妃頓時驚怒不已。她要去闖宮,被浮香從門口一把抱住:「娘娘,不可以。鷹王是個孤傲的性子,好說話的時候將你捧上天,這會兒你卻要去做讓他沒臉的事,他必定會盛怒,到時候,娘娘您還是最吃虧的那個人啊。」

「我怎麼能容得了那個長孫清漣?」

「不能容,現在也得容了。」浮香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雪妃拉回去,「娘娘,先等這晚過去,查清楚了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再對誰下手不遲。」

「那我先查什麼?今晚過去,我應該先查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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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宮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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