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請從此忘記我(2)

第十三章 請從此忘記我(2)

常洛一把把他推入田家傑的房間。裏面簡單佈置過,暫時充作心理治療室。艙門關上了。常洛自己也盛了一碗河豚湯來喝。舌底流過難以想像的美妙滋味。

「愛,就是笑着飲毒酒。」一個生硬而陌生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常洛抬頭,看見一個女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到身邊。圍着帶流蘇的長披肩,抱着一隻綠眼睛的黑貓。是那個越南來的遊客。她一直獨來獨往,現在才知道她會說漢語,雖然語調還生硬,但已算得上流利。她臉頰很寬,顴骨很高,鼻子很挺,極大的黑眼睛裏給人種洞悉一切的、針尖般的銳利光芒。看她長相,該是越南人和歐洲人混血兒。卻難以揣摩她具體的年齡,二十?三十?四十?似乎都有可能。

「不必訝異。我在中國生活了8年,所以會說漢語。」她嘴角沁出一絲高不可攀的神秘微笑,優雅地伸出手,「我的名字翻譯成中文是古之優,你可以叫我古小姐。」

常洛放下碗,和這位年齡曖昧不明的古小姐握手,朝那鍋河豚湯努努嘴說,「你要不要來一碗嘗鮮?」

古之優懷裏的黑貓忽然跳下來,如幽靈一般倏忽躥到田家傑緊閉的房門前,渾身繃緊,頸上的短毛倒豎,回過頭來,瞪圓了綠瑩瑩的眼珠,朝着古之優張大嘴「喵——」了一聲。

那聲貓叫聽得常洛忽然渾身發冷,不由驚怖地望向那隻黑貓。

古之優嘴角保持着那絲詭異的微笑,意味深長地看了那扇門一眼,似乎目光已穿越阻擋,把那屋裏的人和事都看得清晰明了。她勾勾手指,那隻貓又如同一道黑色閃電倏地躥回她懷裏了。古之優用她那雙大得令人不適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常洛,「也許某天能幫得上忙,請儘管來找我好了。」

她走後半天,常洛才發覺自己還沉浸在學生時代獨自看恐怖片時,特有的涼沁沁的感覺中。真是個古怪的女人,常洛想。

這時,房門打開了,田家傑面無表情地走出來。跟在他身後的是一臉惺忪表情的孟川。孟川打了個呵欠,一眼看見常洛面前的河豚湯,立刻嗅着走過來,眼睛一亮,「什麼湯這麼香?光聞着就流口水了!」不由分說地劈手奪過湯勺舀了一碗,邊喝邊嘖嘖讚歎,「極品啊極品!」表情反應宛如剛才喝第一碗湯時一樣,不是偽裝出來的新鮮,而是真的想不起來自己剛才已經喝過了。

常洛心裏隱隱升騰起希望,試着確認,「川兒,你真的沒喝過嗎?」

孟川又飛快地盛了一碗,「真好喝!洛子你不夠意思啊,關鍵時刻居然想不起兄弟。該打!不過奇怪啊,才喝了一碗,我肚子怎麼就覺得有點飽了?一定是中午吃得太多。」

常洛看見田家傑臉上浮現出篤定自信的微笑,不由報之一笑。他已決定採取了田家傑的建議。用催眠術讓凌榛榛忘記自己。這樣解脫了自己,又不會傷害凌榛榛。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解決方案。

回艙房去找凌榛榛的時候,他聽見頭頂某處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聲。正是剛才古之優的那隻黑貓,又是一陣涼颼颼的雞皮疙瘩掠過全身。一陣風吹來,天色驀然變暗,海水如漆。

她的背影纖細如往昔,亞麻色的上衣印有暗花,被猛烈的海風勁吹,像一隻沒有憑依的風箏,就要隨風而逝。然而,她終究還是用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回過頭來,哀傷而執拗。

「你真的,希望讓我忘記你嗎?」凌榛榛最後一次問常洛,因為一夜的失聲痛哭,現在嗓音依然有些喑啞,眼睛也隱隱浮腫發紅。

常洛扭開頭看海,不敢正視她的悲傷。

「如果我忘記你,我們就會變成陌生人,再也記不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過去的一切就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你確定,真的希望這樣嗎?」凌榛榛凄然凝視着常洛的眼睛。

曾經的美麗邂逅,海誓山盟,一幕一幕,忽然湧上心頭。常洛忽然有些傷感,強烈的不舍和留戀剎時瀰漫心間。他幾乎要脫口說出我愛你,然後牽着她的手,逃離那扇緊閉的房門。就只差那麼一點點!但他轉眼望見無邊無際的大海,想要海闊天空自由翱翔的渴望,頓時又壓過了這留戀。

「我不要你傷心痛苦,才要你忘記我。但我會記得你,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常洛一把凌榛榛摟在懷裏。她纖弱體內巨大的悲傷頓時穿越隔膜,奔涌而來,將他淹沒。他感到凌榛榛的淚水流淌在自己**的頸項上,低低的抽泣聲讓他一陣心痛。

若要心痛,就痛這一次,然後就再無干係。常洛一狠心,將凌榛榛推開,「去吧!」

凌榛榛推開了艙門。在那裏面,田家傑已做好一切準備,只等她來。

將要邁進去前,凌榛榛忽然停住了腳步。常洛的心砰地一跳,擔心她又要反悔。他看見凌榛榛的眼睛。直到現在,他一閉眼仍能清晰地看到這雙眼睛。

她倏地回過頭來,噙淚回眸。那是怎樣一雙美得驚心動魄的眼睛啊!破碎如迷離的碎玻璃,刻骨的悲傷、執拗的等待還有微薄的期盼。它令常洛忽然想起一個名叫「鹿回頭」的故事,那隻被獵人逼到懸崖邊的小鹿,無路可走,無奈回首時,大概就是這樣絕望而懇求的眼神吧。只是故事中的獵人被眼眸震懾心神,放下了獵槍。而常洛卻沒有。

「不要讓我忘記你!」凌榛榛終於哭着說出了那句一直徘徊在嘴邊的懇求,淚眼裏的悲傷百轉千回,「我不願意忘記你。為什麼你要這麼狠心?」

常洛最怕她哭着求自己,趕緊催促她說,「傻瓜,別這樣。這樣下去對我們兩個人都不好。如果你變得像以前那麼可愛,不再像八爪魚那樣纏人,我說不定會考慮重新追你呢。」

凌榛榛顯然不相信,卻只是傷感地看着他,「真的嗎?」

面對那雙純潔的眼眸,常洛有些心虛,囁嚅說,「當然。」

但他們兩個人都知道,他不會了。這段愛情再美麗,亦已到此為止。過去註定未來,太真太美的愛情泡泡,註定要灰飛煙滅。常洛明白,要擺脫這段糾纏不休的苦戀,自己已完全無能為力。除非凌榛榛自己走開。所以,他要她好好地走開,不是哭着看他離開。而目前,讓榛榛徹底忘記自己,就是最好的辦法。

常洛追上一步,用力握住她的手,「忘了從前,天大地大。我們都還有機會碰到更合適的人。你以後會幸福的,榛榛!」

聽到他這句話,凌榛榛眼裏的懇求期盼慢慢退卻,終於徹底消失。神情反而顯得堅定冷靜起來。她深深地看了常洛一眼,似乎要把他刻在腦海里。然後轉身走進田家傑的房門。

冰冷的門「咔嚓」一聲合上了。

常洛的心也「啪嗒」地落到地上。地面堅硬生冷,摔得他的心一陣哆嗦。他想,他確實是曾經深深愛過榛榛的。

度日如年。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常洛既渴望催眠快點結束,又怕面對那結果。孟川和鄒蘭一直在旁邊陪着他。但這並沒有讓他感覺好一點。很多事情,只能一個人面對。

過了不知多久,房門忽然「嘎吱」一響。凌榛榛低着頭走出來,依然是亞麻色上衣和清秀的長發。「但她已經不再屬於我了。」常洛心情複雜地想。

凌榛榛抬起頭來,眯起眼睛,似乎一時不適應外面明亮的光線。左顧右盼地尋找,目光忽然鎖定,頓時流露出發諸心底的、劫後餘生般的喜悅歡欣。

常洛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

凌榛榛果然徑直向常洛走來,目光輕柔而明亮,「洛子,我還是記得你!你看,催眠術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失望的情緒瞬間瀰漫開來,常洛勉強說,「你等一下。」然後快步衝進田家傑的房間。小小的艙房裏昏暗朦朧,只點了兩支小蠟燭。田家傑坐在臨時充作催眠師治療椅的沙灘椅上,用兩指揉捏眉間,一副疲憊的樣子。

「怎麼回事,催眠失敗了嗎?」常洛忍不住問。

田家傑很累一般嘆了一口氣,「這次是我大意了。看來『抹』掉情感記憶,和『抹』掉吃東西那種小事的記憶,還不一樣。另外,凌榛榛的情緒意志也很強烈,引導她完全進入我的控制範圍,很不容易呢。明天再試一次吧,我把前期放鬆和引導的時間加倍,應該就可以了。相信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是國內首屈一指的遺忘催眠師,如果我都不行,其他人也做不了了。」

常洛走出來,低聲說,「田醫生說,明天再試一次。」

凌榛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喜悅神情倏地黯淡下來,難過卻浮上來。

常洛無法面對這樣的眼神,低頭走開了。

後來事情的發展,實在出乎常洛的意料。

常洛想,他是太相信田家傑了。田家傑把他的遺忘術吹得神乎其神,能使孟川忘掉那晚河豚湯,卻無法使凌榛榛忘記「常洛」這兩個字的一撇一捺。田家傑總共為榛榛進行了六次催眠。但沒有一次成功。

這把常洛原本一點凄美傷感的心緒都破壞殆盡。就像和一個非常看重的難得一見的朋友別離,依依不捨地送進電梯。電梯門合上的瞬間,一定是真心的傷感。但如果天意作弄,電梯故障,不停打開合攏,送來送去送不走。而每次電梯門打開,都要露出真誠微笑的表情,重新告別一次,到後來笑容會僵硬,傷感會疲憊,反而會有滿心的尷尬。

常洛已把凌榛榛送進離別的電梯,只差揮手,電梯降下。離別的關鍵就在於,無論怎樣摧肝傷肺地哭泣留戀,也挽不回那一方要遠走的步伐。沒誰會為了誰哭得傷心就留下。常洛早已看穿這一點,只是凌榛榛卻仍如孩子般執著留戀。

每天早晨,常洛都把凌榛榛帶到田家傑的艙門前。凌榛榛默默看他一眼,依然會流露出凄然留戀的神情,但看見他堅定的表情,於是自己推門走進去。

第二次催眠結束。凌榛榛露出前一天相同的又過一劫的表情,直直走向常洛,天真而欣喜地一笑,「洛子,真有意思,田醫生一會兒要我想這樣,一會兒又想那樣,把我累壞了。可我還是認得你呢……」

第三次催眠結束。凌榛榛走出來,看見常洛默不作聲的失望表情,不禁收斂起了幸運的淺笑,輕輕說,「洛子,我還是沒能忘了你呢……」

第四次催眠結束。凌榛榛向常洛走過來,看見他的臉沉得如此厲害,呆了一呆,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洛子,對不起,我已經很配合田醫生了,不知道還該怎麼努力……」

第五次催眠結束。凌榛榛推門出來,依然看向常洛,但已經沒有歡欣慶幸的表情,只是黯然看着他失望的樣子說,「洛子,對不起……」

第六次催眠結束。凌榛榛已不抬頭看常洛,悲哀地低着頭說,「我……」

這世上最貴重的是真心,最不值錢的也是真心。全看你交付的那個人,是否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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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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