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Summer Flower(2)

第十一章 Summer Flower(2)

沒人回答,卻從某處傳來輕微的聲響。

那是一種類似於女人高跟鞋的聲音。正是白天顏姝聽到過的那種聲音。顏姝心裏一個激靈,猛然握緊了腰間的手槍。她猛然想起,毛妹是打赤腳的!那麼,穿着高跟鞋出現在SummerFlower上的,就另有其人!她竟大意地離去,而把常洛一個人扔在這危險的境地里!

顏姝腦後忽然毫毛倒豎,有什麼東西在悄悄靠近自己!她本能地身子一側,腿利落地一旋,踢了過去。只聽那人悶哼一聲,低聲說,「是我!」

顏姝又驚又喜,「常洛,你怎麼……」話沒說完,就被一雙大手捂了嘴巴,只聽常洛在耳邊壓低了聲音說,「別出聲,這船上有其他人!」

顏姝也壓低了聲音,「你也發現了?」

常洛點點頭,「噓,你聽……」

顏姝側耳傾聽,不知在船的哪個角落裏,一陣嗚咽聲似有若無地傳來。

她的臉色嚴肅起來,仔細辨別方向,「好像是在第三層甲板。」

常洛斷然說,「我們去看看!」

顏姝點點頭,脫了鞋子提在手上,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常洛也脫了皮鞋跟上去。

傍晚的天尚且湛藍而明亮,月亮彎彎地懸在當空。地面的光線卻已昏暗模糊。第三層都是客房。顏姝試着一間一間挨着推動船艙門,卻都關閉着。

那個人躲起來了嗎?

這時,猛地傳來一聲清晰的響聲,似乎是哪扇艙門扣上了。

顏姝跳起來,「這響聲是在第四層!那個人怎麼溜上去的?我一直盯着樓梯啊!」常洛搖搖頭,也覺得有些蹊蹺。他們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想起在羅吉年門前發生的怪事。一時頭皮有些發麻。

飄渺斷續的嗚咽聲,的確是從第四層甲板上傳出來的。在這幽暗的天色里,摸索著上樓。彷彿是聊齋里的書生,去接近一個善惡不明的女鬼。

踏上第四層甲板,越往前走,嗚咽聲越明顯。顏姝屏住呼吸,悄悄把槍拿在手上。

常洛卻忽地有種奇特的感覺,覺得自己正在重複過去的某個時刻。多年之前,一樣是在SummerFlower上,一樣有藍色天幕的美麗月色傾瀉。他拾級而上,聽到是一樣迷離的幽咽鳴聲。這一切是那麼的熟悉!怎能不熟悉,是一模一樣的場景!

常洛的頭腦中猛然有道白光閃過,脫口而出,「那不是嗚咽聲,而是小提琴的聲音!」

顏姝疑惑地問,「你怎麼知道?」

常洛臉上神情古怪,彷彿夢遊一般,直直越過顏姝向前走去。他知道那琴聲來自何處。

咖啡廳、清吧、迪吧。過去就是小型電影院。電影院是橢圓造型,牆壁和屋頂都是半透明的玻璃。月光傾灑在上面,晶瑩剔透,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神秘的水晶球。一如當日。

任誰被拖回往昔的記憶里,都會恍惚震驚。後來常洛對顏姝說,他當時已經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只知道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把當日踏過的腳印重新踏一遍。

重複當日。身不由己。

常洛輕輕舉起手。仿水晶的門把,因經年蒙塵已姿色不再,反而顯得惡俗。

「嘎吱——」門開了。門開的瞬間,如泣如訴的熟悉旋律頓時大作。

彷彿是開啟了一扇記憶之門,往事像潮水一般湧來。看似遙遠,卻轉瞬就攜裹着或零碎或整塊的悲喜,劈頭蓋臉地砸來。

越過空蕩蕩座位的白色幕布前,佇立着一個女人孤單而沉醉的側影。被黑色露背晚裝緊裹的修長身軀,像一支黑色鬱金香,散發着冷冰冰的性感。

常洛渾身僵住,幾乎不能呼吸。

流水一般的小提琴旋律如同滿室漂浮的幽靈,那個女人緊閉雙眼,翹翹的睫毛和豐軟的嘴唇,彷彿在訴說自己的寂寞和憂傷。一滴晶瑩的淚珠,慢慢在左眼角滲出。

是她。一切就像初見她時一樣!常洛的心驀然像秋葉一樣顫抖起來。

顏姝快速擋到常洛身前,舉起手中的搶,大聲喝道,「什麼人?」待看清只是一個拉小提琴的女人,也不禁有些詫異。但這個女人是什麼時候上船的?那陣困繞自己的高跟鞋聲就是來自這個女人嗎?顏姝不敢放鬆警惕,大聲問,「你是怎麼上船的?」

那個女人卻對她的呼叫恍若未聞,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琴聲當中。

顏姝怒了,提高嗓音大聲說,「雙手舉在頭上,轉過身去,我數三聲……」

常洛一臉不敢置信的痛楚迷惘,喃喃說,「夏花……」

顏姝倏地回頭,「你說什麼?」

常洛獃獃重複,「是夏花……」

他的妻子夏花,在一年多以前已在這個城市的高樓上縱身躍下。他還清晰地記得那個早晨,矇著白布被抬走的夏花的手,是那樣冰冷僵硬。

琴聲忽然停止,夏花轉過臉來,向常洛幽幽凝眸。眼神是憂傷的,嘴唇卻是誘惑的。豐軟地微微張開,彎起一道小小的弧線。勾魂攝魄,亦驚心動魄!

常洛頓覺口乾舌燥。

然而更離奇的事發生了,一眨眼之間,夏花已消失無蹤,舞池中央空無一人!

常洛揉揉眼睛,懷疑自己眼花。他急忙看向顏姝,想從她那裏找回現實感,確認自己剛才所見只是幻覺。但顏姝臉上迷惘驚懼的神情,卻讓他心裏一沉。她也見到了同樣的場景嗎?

月光從玻璃屋頂滲透而下,迪吧里空空蕩蕩。

死去的夏花不可思議地出現,又不可思議地消失。真像是一場夢境。

常洛走上前去,佈滿灰塵的地板上,赫然有兩隻清晰的高跟鞋印!那麼,夏花剛才確實是在這裏的?回過頭,只見顏姝咬着嘴唇,死死看着那兩隻腳印,眼裏流露出恐懼。

常洛問,「怎麼了?」

顏姝第一次對自己控制局面的能力失去自信,她無法解釋眼前所見的一切,有些驚魂未定,「我見過夏花的照片,剛才那個確實是她,對不對?」

常洛眼前浮現出夏花手足拗折、鮮血四濺躺在馬路中央的樣子,寒意湧現,不能回答。

顏姝神經質般的喃喃自語,把手插在褲兜里來回踱了幾個來回后,漸漸找回了刑警隊長的鎮定,「會不會是一個長得很像夏花的人?這個房間會不會有地道之類的裝置?」

「不會!」常洛斷然回答,「她的確是夏花。」

顏姝愕然問,「你憑什麼那麼肯定?」

常洛低聲說,「她曾是我的妻子,我怎麼會認不出來?」

顏姝咬着牙說,「可夏花已經死了啊!」

常洛臉色蒼白,心中也沒有答案。

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突然在艙外響起,還伴隨着高跟鞋有節奏的「噠噠」聲。兩個人對視一眼,連忙衝出去。顏姝把搶握在手裏,心裏沒有把握子彈是否有用。

清清亮亮的月光下,一個女人正拉着小提琴,沿着甲板徐徐前行。捲曲蓬鬆的長發和黑色禮服的裙擺被海風吹得搖曳翩躚。那個憂傷凄艷如鬼魅的女人,夏花!

常洛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衝過去拉住她的胳膊,叫道,「夏花,真的是你?你沒有死嗎?」

夏花回過頭來,乜斜着眼風看了他一眼,臉上浮現出詭異魅惑的笑容。然後,突如其來,在他面前再次蒸發。只剩下他伸向空氣的手。

海風吹來,他打了個寒噤,彷彿自夢裏醒來。

顏姝彷彿缺氧一般靠着艙壁蹲下來,「難不成我們是……見鬼了?」

常洛低着頭,隔了半晌才慢慢說,「我想,不是的。剛才我實實在在地握住了她的手臂,鬼會有溫暖的手臂嗎?」

死去的夏花在這個月光之夜回到了SummerFlower上,擁有了五年前的溫暖手臂。而嚴錦若、孟川、胡辛、張雲涌這些原本活得好好的人,卻一個個蒸發般在人間消失。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顏姝躺在堇央一個旅館狹窄的小床上,胡思亂想,竟然整夜不眠,天亮時才昏昏睡去。這時,手機鈴聲卻驀然大作。

是小蔣,聲音急促,帶着莫名的惶怖,「老大,出事兒了,你快回來!」

顏姝忙問,「什麼事?慢慢說!」

小蔣說,「你回來就知道了!」

顏姝心裏有些發急,「你倒是說啊!是不是有人失蹤了?」

小蔣支支吾吾地說,「不是……唉,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你快回來看看吧!這事兒可太古怪了,簡直不可思議!」

一向有條不紊的小蔣,怎麼會慌張成這個樣子?這個電話讓本來就內心惴惴的顏姝,越發有種無所憑依的惶惑感,對即將發生什麼事完全心裏無底。

出事的是被稱為「老船長」的何太原。

小蔣站在大樓門口東張西望地等他們,臉色刷白,神情驚惶。顏姝覺得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受到驚嚇的麻雀。不由拿出嚴厲上司的派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人呢?」

小蔣低聲說,「他已經被轉移到特別觀察室了。」

顏姝哼了一聲,大踏步向觀察室走去。

常洛跟在顏姝身後,心裏琢磨:呃,這人好像把自己昨天晚上在SummerFlower上的狼狽像忘得一乾二淨了。

特別觀察室原本是特別審訊室,位於大樓的第二十七層。在左側走廊的盡頭,推開厚重的白色磨沙玻璃門,一股肅殺嚴謹的空氣頓時襲來。顏姝記得上次自己來這裏,是審訊一個連續殘殺了十四個**的變態殺人狂。那是個氣質斯文面容平靜的中年男子,鎮定得無懈可擊。當時顏姝把他獨自關在特別審訊室里,幾乎把教材上的心理手段玩遍,才慢慢擊潰那個人的心理防線。

審訊室和觀察室之間,是一面巨大的單向玻璃。從觀察室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審訊室里的情形,從審訊室里看過來卻只是一面鏡子,清晰地映照出被審訊者自己的驚惶。這也是一種心理戰術,讓被審訊者在敵暗我明的恐慌中失去鎮定。

透過那面單向玻璃牆,是何太原魁梧而佝僂的背影。顏姝拿起話筒說,「何太原,你轉過頭來,聽我跟你說。」

何太原的背影一顫,卻並沒有回頭。

顏姝等了半天,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

小蔣小心翼翼地問,「老大,你說什麼?」

顏姝大聲說,「我說把門打開,我要進去看看!」

小蔣被她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兒嚇了一跳,卻並沒有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顏姝怒了,「怎麼我連你也喊不動了啊?」

小蔣偷眼打量她,「這事兒有點古怪,老大,你真要進去?」

顏姝不耐煩地翻了小蔣一眼,「別婆婆媽媽的!」

小蔣低頭嘆了口氣,轉身去乖乖開門。在顏姝大踏步進去前卻又攔住她,正色說,「老大,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小心點!」常洛跟過來說,「我陪你進去。」

門在他們身後關上。

顏姝說,「老何,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何太原感覺他們靠近,驚慌地試圖躲避,模糊不清地發出一串音符。依稀辨別得出是,「走開,走開!」常洛看着他的背影,不知為何,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不明所以卻又如此熟悉。

顏姝身手利落,飛快地繞到何太原跟前,使個小擒拿把他捂在臉前的手一下扭到背後。這樣,她就端端地看見了何太原的臉,不由渾身一顫,打了個冷戰——何太原的面目完全是一片模糊的肉色,五官只留下隱約的影子,彷彿解像度極低的照片,比蒙上絲襪的銀行盜匪更詭異。顏姝呆了一呆,問小蔣,「他的臉上敷的什麼?」

小蔣的聲音微微顫抖,「沒敷什麼,那就是他的臉。」

顏姝不由地退了一步,一股寒意從她脖子后升起,周身遍起雞皮疙瘩。何太原穿着一件暗綠色的寬大T恤和白色的休閑褲,這衣褲紋理清晰,包裹的卻彷彿是一個混沌的淺黃色幽靈。何太原的眼神似乎也有重影,和他對視有種頭暈目眩的詭異感。顏姝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抖,大大瞪着的美麗眼睛裏起了一層恐懼。

何太原絕望地仰起頭,他似乎從他們眼裏的恐懼,明白了自己形容可怖,已變為一個怪物,於是渾身忽然起了如秋葉一般的戰慄。他咿咿呀呀地發出一串模糊的音符,突然激動地站起來,張開胳膊試圖抓住顏姝的肩膀。顏姝猝不及防,狼狽地驚叫起來,「何太原,你要幹什麼!」

被震驚的常洛猛然清醒過來,急忙伸手拉開何太原。觸及他**的胳膊,卻覺得情況不對勁兒!人的肌膚都有彈性,皮膚、肌肉、骨骼只在一定範圍內延展。但常洛卻驚異地發現自己的五指陷入了何太原的手臂之中,陷得如此之深,似乎是握進了海綿做的胳膊!

「他的胳膊……」常洛一個激靈,「完全沒有血肉的感覺啊!」他忽然就想起了孟川,想起他重影的面孔和棉乎乎的手。忽然明白了剛才怎麼會有種熟悉的不安——何太原和孟川之間似乎有種奇特的相似之處!

「這到底是什麼怪病?」顏姝問章醫生,頭痛般虛弱地把手撐在額頭上。

身為泰斗權威的章醫生,此刻也露出焦慮和迷惘的神色。他搖著白髮蒼蒼的腦袋說:「我只能說,對此我一無所知,非常抱歉。看起來,病人正在急速地『模糊』下去,不但外表的五官、皮膚日漸模糊甚至消失,血壓、脈搏等等一切生命數據,似乎也隨之相應衰退。」

顏姝低聲問,「發展到最後是什麼結果,可以預測嗎?」

章醫生搖搖頭。

顏姝又問,「會傳染嗎?」

章醫生沉吟說,「這一點無法確定。這種癥狀毫無前例,也找不到任何病毒的跡象。」

顏姝發出一聲長嘆。面對這不可思議的局面,她該怎麼辦?前面失蹤的四個人,是不是也是因為遭遇了這種「怪病」才接二連三地消失不見的?何太原會不會最終也消失掉?

常洛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

顏姝皺着眉頭說,「你說什麼?」

「不知怎麼突然想起小時候捉蟬的事。我是說你給我看的那些照片。如果一個人正在看電視或睡覺,軀體突然消失了,衣服大概就會堆成那副模樣。」常洛說。

顏姝驀地僵住,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金蟬脫殼。留下衣服的外殼,而作為內容的人卻早已消失。這麼說,在前幾個案發現場,那些造型詭異、模擬著失蹤者生前舉止的衣服,並非是誰在故弄玄虛,而很可能是因為人體消失而自然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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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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