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生命中的紅玫瑰(2)

第十章 他生命中的紅玫瑰(2)

SummerFlower的船長叫老何,大家都叫他「老船長」。是一個酷似海明威的大鬍子。性格豪爽,喜歡和旅客們開玩笑。在他的號召下,幾乎所有遊客都集中在迪吧里,喝酒跳舞,高談闊論。

凌榛榛依然暈船,幸虧有一個叫徐婉的工作人員,很細緻地照顧她。那是一個身材略微矮胖的漂亮女孩子。常洛把凌榛榛託付給她,自己就放心地出來跟孟川他們一起玩。

他以為那個名叫夏花的神秘女子也會出現。但她沒有。這讓常洛微微有些失望。在迪吧里聚集起來的遊客,除了鄒蘭以外,還有一個獨身女人,他們稱為嚴姐。將近三十歲,眉眼漂亮,看起來頗有氣質,可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總是一個人靜靜喝酒。此外據說還有一個來自越南的遊客,不知是否因為語言不通,總是深居簡出,從不出來和大家一起玩耍。

沒有遇見想遇見的人,常洛只好無聊地回房間。

走到第三層甲板的房間,他忽然聽見前方船長室門「砰」地一響,一個女人長發飛揚,登登登地衝出來,好像很惱怒。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快步追上,摟住她的腰急切地解釋着什麼。常洛微微有些驚訝,因為他認出來,這一男一女,正是船長老何和那個孤僻的獨身女人嚴姐。沒想到,這一粗獷一憂鬱的兩個人居然暗地裏還有段故事。

一轉身,一個人影在拐角處一閃,又不見了。

但這次常洛已經模糊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腦里轟地一熱,心裏掠過一陣劇烈的惱怒。

他回到房間,看見凌榛榛躺在床上,微微喘息。常洛說,「已經睡了嗎?」

凌榛榛明明有些緊張,卻故意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嗯。」

常洛猛然掀開她的被子。她的腳上,還穿着沒來得及脫掉的鞋子。常洛冷冷盯着她,「你在跟蹤我嗎?為什麼?昨天也是你對不對?」

凌榛榛把嘴唇咬得發白,急急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我只是怕你無聊,想去陪你玩。因為看見你去……聽小提琴,就沒打擾你……」

常洛驀然想起,自己當時想必是被夏花逗得一臉色迷迷的傻相,一股羞惱不禁從心底里湧上來,用力握住凌榛榛的手,「聽小提琴而已,正大光明,你迴避什麼?」他最恨凌榛榛那一臉無辜,明明是吃了醋傷了心,偏偏要裝作不在意,卻又掩飾不了委屈。

「我想和你在一起的,你根本不信任我,這樣還怎麼在一起?」他冷冷說。

凌榛榛憂傷地看着他。

常洛卻拿被子蒙了頭,不再理她。

「注意到那個女人了?穿銀色弔帶裙的那個。」孟川趁鄒蘭去洗手間的空擋,賊兮兮用手肘撞常洛,提醒他注意。

「唔,看見了。第一天上船,就看見她在迪吧里拉小提琴。」常洛故意淡淡說。

「行啊!我看你目不轉睛地陪着榛榛,誰知身邊風景也沒錯過啊。」

常洛嘿然說,「別瞎說!」但眼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那個女人——夏花終於出現了。她彷彿是上天專門造來迷惑男子的,渾身上下都充滿挑逗氣息。她從艷麗的嘴唇中吐出青色的煙圈,放肆地高聲大笑,把周圍的男人迷得神魂顛倒。一個很帥的男子,不停為她買酒點歌,大獻殷勤。這就是後來對常洛作出那個重要決定起了關鍵作用的心理醫生田家傑。

但當時常洛並不得而知,他和其他男人一樣,眼光也有意無意地瞟向夏花。如果說榛榛是一朵潔白的蓮花,夏花就是一朵散發出危險氣息的黑色鬱金香。常洛覺得自己吸進的這種危險氣息,越來越多了。以致於警惕性都麻痹,一味放任自己。

夏花遠遠地看向常洛這邊,目光迷離,似笑非笑,但邀約已經很明顯。

「唉,她好像在看你。怎麼美人兒都喜歡你這種陽光少年類型的?不過我諒你也不敢過去。你們家榛榛那口醋罈子打翻了怎麼得了……」

常洛想起凌榛榛對自己的懷疑,突然感到一陣惱怒。起身走了過去,微笑對夏花說,「還記得我嗎?你的小提琴彈得真好。」

夏花仰起一雙似醉非醉的眼睛,撮圓了紅唇,對着他的臉吐出一口煙,「你是誰?」

常洛說,「我叫常洛。去跳個舞,你覺得怎麼樣?」脫口而出,情不自禁。

夏花的嘴角狐媚地彎起,「可我——不喜歡跟陌生人跳舞。」

常洛直看進她的眼睛裏,那裏面彷彿隱隱跳躍着使人燃燒的火焰,卻又有着如同古井一般沉寂的幽深,「陌生?即便如此,我也是一個了解你的陌生人——比如說,你裝出一副煙視媚行顛倒眾生的模樣,實際上你的內心痴情而脆弱。」

夏花一怔,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然後忽然前仰後合地咯咯大笑,彷彿聽到了最好笑的事情。捲曲的長發嫵媚地擺動着,「脆弱,我?小男孩,你怎麼會有這種可愛的想法呢。」

「因為半滴淚啊。每次你拉小提琴時,左邊眼角都會有半滴淚。往事無法化解,就會在心靈沉浸時從眼裏湧出來。」常洛不緊不慢地說。

夏花驀然停住笑,第一次正眼他。沒有故作的誘惑,也沒有偽裝的冷漠。「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舞。」她微微一笑,掐熄了煙蒂。

緩緩的旋轉中,常洛卻無比清晰地想到了凌榛榛。他明白,他正在放任自己受到誘惑。如果讓凌榛榛看見自己和夏花摟在一起,她一定很不好受。但正是凌榛榛愛吃醋這一點,令他突然感到氣惱無比,「為什麼她對我就這麼沒有信心呢?」

「你是第一個和我跳舞卻心不在焉的男人。」夏花用她黑焰般的眼神,幽幽看常洛一眼。顯然有些不滿。

常洛微微一笑,正準備說些什麼來挽回,突然看見孟川在一邊拚命擠眉弄眼。常洛順着他指示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穿白裙的女孩子俏生生地站在門口。正是凌榛榛!

常洛頭腦中一嗡,這下完蛋了!

夏花七竅玲瓏,很快發現了他的尷尬處境。但她顯然打算搞個惡作劇,於是緊緊地貼到常洛身上,還媚笑着在我他上親了一下。「處理完了再來找我。」她瞟了榛榛一眼,走開了。

凌榛榛臉色蒼白,直直地看着常洛,等他做一個解釋。但常洛只是傻傻地站着不動。凌榛榛榛終於轉身跑了出去。常洛知道,這個時候趕緊追上去,甜言蜜語,巧妙掩飾,一切就又回到從前了。

我還想回到從前嗎?常洛問自己。一陣疲憊感瀰漫至全身。

常洛沒有追出去,卻獨自走到電影院裏坐在一排排空蕩蕩的座位中間。他知道,某些事情已經走到了盡頭。疲憊地坐下去,內心沉重抑鬱到極點以後,反而輕鬆起來。

就這樣吧。反正一切都有盡頭。他默默點燃了一棵煙。

和凌榛榛分手后,常洛留在了堇央,他喜歡這裏熱烈奔放的氣候。離開SummerFlower之後,常洛就和夏花各奔東西,甚至和孟川也日漸減少了聯繫。也許,常洛是刻意想忘卻在SummerFlower上發生過一切。

在離開凌榛榛后的一年裏,常洛努力過得快樂。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見自己想見的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當深夜狂歡歸來,一雙凄怨的眼睛仍然執拗地在夢裏浮現。琥珀色的瞳仁,破碎迷離。忽然間遽然遠去,化作千萬碎片飛散。常洛驀然驚醒,滿屋子混亂寂寞的空氣。他告訴自己:一切都已隨風而逝。

在生命中第二次遇見夏花,純屬巧合。

那時他剛剛跳槽進入一家知名廣告公司,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設計人員,但已憑藉自己的才華開始嶄露頭角。一天他開着公司的車去給一個客戶送廣告案,那個客戶相當挑剔,羅列出一大堆意見。出來時已經深夜。

道路筆直,路燈昏黃。他有些犯困,為趕那個廣告案,他已經幾天沒合眼。等發現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猛然出現在前方時,為時已晚!

儘管急剎車,那個人還是倒在了車前。

常洛心裏大驚,慌忙下車去查看。微弱光線下,只看見一個女人軟軟趴在地上,動也不動。常洛試着輕拍她的肩頭,「喂,你能還說話嗎?」一點反應也沒有。常洛心裏一沉,那一瞬間心裏也掙扎了一下,卻還是很快用手機撥了120。在等待救護車來時,常洛蹲在路邊抽煙,估計自己這輩子的前程算是完蛋了。

半夜睡夢中被叫醒的醫生,馬馬虎虎地檢查了一下,立刻火氣很大地跑到常洛面前,「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佔有稀有的城市公共資源?你再這樣我就要控告你了!」眼看白色救護車嗚鳴著一溜煙消失,常洛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時那個生死不明的女人**了一聲,自己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常洛趕緊過去扶她。那女人卻用力推開他,掙扎著跑到路邊去,「哇」地一口吐了出來。常洛哭笑不得地遞了張紙巾過去,那女人也不道謝,擦了嘴就踉蹌著離去。

風吹起她的捲髮,露出側臉,鼻尖翹起,嘴唇豐厚。常洛不由失聲說,「夏花!」

夏花停住腳步,冷淡頹廢的眼神漸漸被嫵媚溫暖的笑意取代,「真沒想到還沒再遇見你。」

既然凌榛榛以為夏花是常洛變心的關鍵,那他就嘗試着在她身上尋找某種失落了的安慰。夏花對於常洛而言,其意義不在於她本身,毋寧說是一種符號。她成熟而溫暖的姿態,為他開啟了一扇自由之門。沒有承諾,亦無束縛。微笑着相擁,轉過身流淚。夏花是他的情人,亦是他的姐姐。但就愛情本身而言,他們的心卻似乎隔了一光年的距離。

某一天,常洛在夜半倏地醒來,看見月光滿床。夏花坐在窗邊,神情悲哀。發現他醒了,她淡淡一笑,原本艷麗的容顏此時竟然有幾分凄涼。

常洛問,「怎麼了,你這是?」

夏花說,「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去年那次出海旅遊,只抽了九個遊客?」

常洛詫異她忽然問這個問題,「不知道。但人數確實少得奇怪。」

夏花幽幽說,「那是我的意思,為了紀念我跟了他九年。」

常洛說,「他?是你愛的那個人嗎?」

夏花說,「是,我很愛他。十八歲和他在一起,已經九年。可是,現在只有SummerFlower陪着我,他卻走了。那艘船是他用我的名字來命名的,送給我的。失去愛人的痛苦你知道嗎?即使每天放縱自己,麻醉自己,也沒有辦法感到快樂。就好像是失去了靈魂一部分。或許你也明白這種滋味吧?你每天晚上說夢話時,都在叫榛榛的名字,但她卻不在你身邊了。」

「即使每天放縱自己,麻醉自己,也沒有辦法感到快樂。」這種纏繞自己已久的感覺,就是失去愛人的滋味嗎?常洛心中恍如被什麼重重擊打,又被生生撕開。凌榛榛已被他用力推出他的世界,但她留下的空白,卻宛如一片雪原,冰涼徹骨而空曠孤寂。無人來填補。

夏花看着他,「我們結婚吧。」

常洛大腦完全沒有反應,獃獃說,「什麼?」

夏花的眼神在這一刻顯得純凈而憂傷,「他馬上要從國外回來了。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麼頹廢的樣子,我答應過他,離開他之後要好好地活。我需要一個丈夫,來扮演幸福的妻子。你可以幫我嗎?」

常洛從未想過這種可能,但終究還是答應了。為什麼不呢?在他永遠失去凌榛榛后,結婚這件曾比赴湯蹈火還難上千萬倍的事,忽然變得易如反掌。不必有任何負擔。既然夏花要的只是一齣戲,那他也就只須付出形式即可。

蓋一個血紅印章,常洛從此成為一個女人的丈夫。但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依然有一光年。

常洛一直以為那天撞到夏花只是個意外,只是因為她喝醉了。直到夏花死後,他才明白,那次根本就是夏花刻意求死。是她自己向汽車撞來,一如她後來縱身跳下大廈。夏花始終愛着那個常洛未曾謀面的男子,他佔據了她整個青春和生命,留給她一段甜蜜的回憶和一艘名叫SummerFlower的美麗游輪。只是,越是甜蜜就越是傷人。傷口痛到無法忍受,她就選擇徹底遠離。而她和常洛的短暫愛情,如同夏天的花朵,在秋天來臨的時候就無可挽留地枯萎。

夏花走了,SummerFlower還在。於是常洛就成為那艘美麗如幽靈般的游輪的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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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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