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激戰荊條澗

第八章 激戰荊條澗

左延彪剛說完,山澗里就響起一聲**爆炸的聲音。朱七扭轉身子往下一看,鬼子卡車的前面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偵緝隊的人,黑色的衣裳讓他們看上去像一隻只死螞蟻。朱七有些慌,不是說先不著急開火嗎?這就開始了?一貓腰躥到衛澄海的身邊:「這就幹上了?」衛澄海一把按倒了他,眼睛死死地盯著下面。「夥計們,殺鬼子啊!」那邊,左延彪跳起來,噠噠噠衝下面掃了一梭子。衛澄海大吼一聲:「別開槍!」已經晚了,山上山下,槍聲,爆炸聲響成一片。朱七納悶地問衛澄海:「這是什麼意思?」衛澄海不說話,騰身跳到了彭福那邊。

朱七靠近一臉肅穆的滕風華,順手遞給他一根點燃著的煙:「滕先生,這是咋了?」

滕風華將朱七的手推了回去:「兄弟部隊先開火了。」

朱七四處亂看:「兄弟部隊?誰?」

滕風華邊瞄準一個躲在車軲轆後面的鬼子邊說:「現在還不清楚,估計是熊定山。」

朱七等他放完了這槍,一把將他拉到石頭下面:「你們提前通過氣兒?」

滕風華抬起頭看了看已經被他打倒的那個鬼子,眉頭皺得像一座小山:「沒有,肯定是有人在背後耍陰謀。」

朱七抽出自己的匣子槍,對準下面亂成一團的人群就是一梭子。透過滾滾的硝煙,朱七看見山道上黑壓壓衝上來一群蝗蟲般的鬼子兵。打頭的一隊鬼子剛衝到卡車前面,就被一陣硝煙淹沒了,爆炸聲起處,橫空飛出了幾個缺胳膊少腿的鬼子。左延彪很快就將自己的子彈打光了,扯著嗓子喊:「小七哥——給我子彈!」朱七跳過去,將掛在腰上的一袋子彈丟給他。左延彪咬著牙,往自己的槍裡面拚命地壓子彈,壓不進去,大吼一聲:「不管用!」忽地站起來,搬起一塊大石頭朝下面砸去。石頭剛脫手,左延彪的身子就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鐵塔似的倒了下去。朱七道聲「不好」,撲到左延彪的身邊來扶他,眼睛一下子被左延彪脖子里噴出來的血眯住了。朱七左手扶住左延彪,右手接住彭福丟過來的一顆手**,劈手摔了下去。

一塊石頭後面,彭福探出頭打倒一個往上瞄準的鬼子,縮回頭,悠閑地把玩著手裡的槍。

一顆**在後面爆響。一個蘋果隨著石塊滾到彭福的身邊。彭福揀起來,在胸口擦兩下,有滋有味地啃。

旁邊,木匠和石頭將點燃引信的**包一個一個地往下丟,下面騰一股股煙柱。

左延彪在朱七的懷裡掙紮起來,一下一下地抬著自己的槍,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小鬼子,來吧,來吧,爺們兒死不了……」彭福已經將自己槍里的子彈打光了,呼啦一下從硝煙里衝過來,喊一聲「快給我子彈」,抓過左延彪腦袋旁的子彈,邊往自己的槍里壓邊喊:「兄弟挺住,看哥哥怎麼收拾他們……」朱七打個激靈,定睛一看,左延彪大睜著雙眼看自己,隨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脖子正中的一個血窟窿汩汩地往外冒帶著氣泡的鮮血。

朱七臉上的刀疤陡然漲紅,使勁地搖晃他的腦袋:「兄弟,你咋了?說話呀!」

左延彪艱難地摸索朱七拿槍的手:「把槍給我……把槍給我……」

朱七將自己的槍戳到左延彪的手裡,緊緊捏著他的手,另一條胳膊圈住他的腦袋,將他圈坐起來:「爺們兒,殺鬼子。」

左延彪想點一下頭,腦袋往下一滑,一股鮮血嘩地擠出來,流滿了**的胸脯。

朱七抱著左延彪,把他摁在剛才他趴過的地方,雙手攥著他捏槍的手,漫無目標地將子彈打了個精光。

「轟」!一發炮彈落在朱七身後不遠處的一個低洼里,騰起的石雨噼里啪啦砸在四周。衛澄海的眼睛血紅,跳到硝煙濃烈的一塊石頭上,大聲喊:「弟兄們,咱爺們兒不過啦——殺狗日的啊!」丟掉匣子槍,一腳踹倒旁邊端著機槍掃射的一個兄弟,雙手端著機槍,牙齒咬得腮幫子筷子般一棱一棱,「操你媽的小鬼子,來呀——」大馬褂弓著腰在衛澄海的後面喊:「老大,趕緊趴下,鬼子架起炮來啦!」話音剛落,幾個蹲在卡車後面架**炮的鬼子就被一陣帶火光的濃煙包圍了。

朱七費力地將已經粘在左延彪手心裡的槍拽出來,伸手將左延彪大張著的雙眼抹閉上,躺到石頭後面,一粒一粒地往匣子槍裡面壓子彈,眼前全是死去的親人,娘,四哥,華中,史青雲,左延彪……有那麼一忽,朱七竟然看到了桂芬,桂芬跑在雪花飛舞的老林子里沖他招手,年順,快回來,年順,你快回來……朱七使勁扭了兩下硬得像鐵似的脖子,將裝了一半的槍匣子猛地戳到槍身下面,餓虎一般跳上了剛才左延彪躺過的那個地方。朱七剛剛打了一個點射,衛澄海衝過來,一膀子將他撞到了石頭後面:「你帶福子去紫雲庵那邊,剛才我看見孫鐵子了,他就在紫雲庵下面的那堆石頭後面。把他給我抓過來!」來不及多想,朱七衝到正打得過癮的彭福身邊,一把提起他,撒腿就往槍聲稀落的一片竹林里跑。彭福回頭望一眼殺紅了眼的衛澄海,扯著朱七的褲腰,氣喘吁吁地問:「這是要去哪裡?」朱七不回頭:「孫鐵子在紫雲庵那邊,估計是他在『戳弄』事兒,把他抓過來!」彭福追到了前面:「剛才我也看見他了,跟瞎山雞在那邊一晃……他『戳弄』什麼事兒?」朱七不回答,心裡也亂得一團糟,是呀,他戳弄什麼事兒?

衝出這片竹林,朱七站住,左右打量了一下。跳過這條小溪就可以繞到紫雲庵的後面。兩個人剛下到小溪那邊,對面人影一晃,朱七赫然發現孫鐵子拖驢似的拖著似乎是受了傷的瞎山雞,衝進了一個小山包的後面。朱七來不及管正在挽褲腿的彭福了,抓住一棵松樹,一悠身子跳到小溪的對面,山豹似的躍上了一塊大石頭。站在石頭頂上,朱七打眼往剛才孫鐵子閃身的地方看去,哪裡還有個人影?

朱七大聲喊:「鐵子,鐵子,我是年順,你出來呀!」

那邊沒有迴音,朱七跳下石頭,掂著槍一個猛子扎到了那個小山包的後面。

孫鐵子已經不見了,地上有稀稀拉拉的幾滴血跡。

朱七順著血跡往前追了一陣,血跡在一片草叢中消失了。

朱七回頭望了一眼攆上來的彭福,無奈地攤了攤手:「這小子跑了,真他媽的快……」彭福把槍掖到褲腰上,拽動腳步又往前追了幾步,一頓,喪氣地坐到了地上:「咱們兩個真熊蛋,眼看著兩個大活人就那麼讓他們溜了。」朱七扒著石頭爬到一個高處,放眼四顧,背後是帶著硝煙味道的浮雲,前面是白茫茫的大海。懸空著心在石頭上面站了一會兒,朱七嘆口氣,出溜下來,一屁股坐到了彭福的對面:「福子,你說孫鐵子會『戳弄』什麼事兒?我怎麼有點兒糊塗?」彭福閉著眼睛想了片刻,吭地吐了一口痰:「我估計是這麼回事兒,本來衛老大想等後面的鬼子上來,等他們完全進了咱們的伏擊圈再開火,誰知道有人故意先開了火,這個人可能就是孫鐵子……也不對啊,你想想,他這麼做是什麼意思?等於他也打了鬼子啊……反正都是一個打。難道他還……對了,熊定山也在嶗山,一定是他看見熊定山也想伏擊鬼子,故意在裡面攙和……對!就是這麼個意思。他的意思是,看咱們兩家怎麼下手,結果誰也沒先動手,他直接先下了傢伙,讓咱們兩家互相埋怨,最後產生矛盾,他好從中得利……他娘的,他能得到什麼好處?借咱們的手除掉熊定山?有這個可能,這個混蛋沒有多大的腦子……」

「這還不叫有腦子?」朱七沉悶地吐了一口氣,「他這個想法很陰險啊。」

「陰險什麼?他把衛老大想得也太簡單了吧,衛老大會為這麼一丁點兒事情跟熊定山翻臉?」

「怎麼不能?你了解衛老大的脾氣不了解?他因為這個,死了一個好兄弟……」

「媽的,左大牙也太狂氣了,哪有那麼打仗的?找死嘛。」

「熊定山真的也來了?孫鐵子是怎麼得到的這個消息?」

「這還用問?孫鐵子既然惦記上他了,就不會消停著,他就跟條狗似的,聞見味道就跟上去了,」彭福哼了一聲,「你想想,孫鐵子一直在山裡面轉悠,咱們天還沒亮就往荊條澗這邊活動,他會看不見這裡的情況?一看見,他就明白咱們想要幹什麼了。按照他那點兒小腦子,馬上就明白他的機會來了,他會想盡一切辦法讓熊定山也知道……」「明白了,剛才滕先生對我說的那幾句話裡面也有這個意思,」朱七將牙齒咬得咯咯響,「孫鐵子這麼干可真夠雜碎的,我娘就是死在他的手上,還有我六嫂……現在又輪到左大牙了,左大牙就那麼死了,這筆帳應該算在他的頭上。」彭福一呲牙:「這個咱們管不著,他有組織,共產黨會給他報仇的。」朱七陡然光火:「這叫人話?左大牙大小也是跟咱們一起來的吧?咱們是誰?咱們都是衛澄海的鐵哥們兒!哎,你怎麼好象對共產黨有意見?」

彭福張著嘴巴看了朱七一會兒,撲哧笑了:「有意見咋了?共產黨打財主救濟窮人,你就是個財主。」

朱七懵了,對呀,彭福說的對,打從「別」了熊定山,我就成了財主……娘的,有我這樣的財主嘛。

見朱七噎著似的不說話,彭福拉起了他:「明白了?我是地痞流氓,你是財主,共產黨都不喜歡。」

朱七一陣茫然,我這樣的財主有什麼?有地?有萬貫家財?我啥也沒有啊……驀地就想起了劉貴。前幾天,朱七聽剛上山的一個兄弟說,劉貴他娘遭了幾次驚嚇癱在炕上了,本來他也想出來打鬼子報仇,後來又變卦了,現在「起闖」(發達)起來了,在他們村東頭新置買了三十多畝地,種得全是綠油油的麥子。自己帶著幾個長工種著村西頭的地,把村南頭的幾畝薄地租給了佃戶……打跑了鬼子以後,萬一共產黨「解放」了即墨地界,劉貴那不就完蛋了?在東北的時候,朱七就聽「綹子」里的兄弟說,共產黨在遼西搞「土改」,家裡有地的全部沒收,分給沒有地的庄稼人,地多又不聽「嚷嚷」的地主,就地槍決。想到這裡,朱七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好傢夥,幸虧我沒從焦大戶那裡買下那片熟地,不然共產黨打過來,我就麻煩了……我娘要是活著,不會讓共產黨分我家的地,那麼我的小命可就懸乎了。共產黨到底會不會打到即墨地界呢?朱七蔫蔫地想,不會吧?國軍的勢力那麼大,打完了鬼子就好收拾共產黨了,將來是誰的天下還不一定呢。

「好嘛,朱老七!」剛轉過一個山坳,一個沙啞的聲音就在竹林子裡面暴響起來。

「定山?!」朱七站住,心驀地一揪,我怎麼會在這裡碰上他?

「咱哥兒倆得有兩年多沒見面了吧?」滿臉煙灰的定山將手裡的一桿***丟給身邊的一個夥計,沖朱七哈哈一笑。

「得有兩年多了……」朱七下意識地捏緊了匣子槍。

「我找你找得好苦哇!」定山抱著膀子冷眼盯著朱七,臉上的肌肉一陣亂顫。

「我也找過你。」朱七見他沒有撲過來拚命的意思,稍微鬆了一下捏槍的手。

定山回頭對幾個跟著他的漢子笑了笑:「你們都別『毛楞』,這是我兄弟,都把槍收起來。」搖晃兩下肩膀,橫著身子跨了過來,「蠍子,你見過鐵子沒有?」朱七打了個哈哈:「你也想他了?哈,沒有,剛才衛老大讓我過來找他,沒找著。」定山伸出手按了按朱七的肩膀,朱七赫然發現他的左胳膊沒有了,一隻空袖管在風中忽悠忽悠地晃,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定山冷眼看了他一會兒,一仰臉,發瘋似的笑了:「我操你們那些姥姥的!老子被你們可坑苦啦……可是老子死不了!老子要死也得死在英雄好漢的槍下,你們算是些什麼玩意兒?」猛地一收聲,「朱七,我問你,那天是誰出的主意想要『插』了我?」

「大當家的,」朱七咽了一口唾沫,把心一橫,「你明明白白地跟我說,這事兒你想怎麼辦?我奉陪。」

「怎麼辦?吃我的給我吐出來,拿我的給我送回來。」

「沒辦法給你送了,錢我已經花了。」

「七,」定山的口氣忽然低沉下來,「我熊定山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可是當初你們辦那件事情,真的讓我很傷心。我只要求你跟我說句實話,可是直到現在你連句實話都沒有……」沉默片刻,沖朱七咧了咧滿是暴皮的嘴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娘死了,我也知道你六嫂被張九兒這個畜生給糟蹋了,現在你也跟我差不多了……唉,啥也不說了,咱們這件事情等以後再說吧,但願咱哥兒倆能夠活著回去。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咱爺們兒不應該在這點兒事情上糾纏,應該拿起槍跟小鬼子拚命!」朱七忽覺有些羞愧,手裡的槍吧嗒掉到了地上:「大當家的,回去以後我就把剩下的錢給你……剛才我撒謊了。」

定山搖了搖手:「算了,我心事的不是錢,我心事的是……不,我難受的是,你們竟然為了幾個錢殺我。」

彭福見熊定山緩和下來,湊過來笑道:「山哥,還認識我嗎?我是福子。」

定山沒有看他,反著眼珠子瞅朱七:「我那個包袱裡面有一塊鐵瓦你知道吧?」

朱七的心猛然一緊,這話衝口而出:「我沒見著什麼鐵瓦!」

定山淡然一笑,伸手拍了拍朱七的胳膊:「你走吧,回去跟衛老大說,開始時候的那個**不是我丟的。」

朱七心裡明白了,那個**一定是孫鐵子丟下去的,點點頭說:「好。」

山那邊的槍聲稀落下來,零星的槍響就像飛蟲掠過耳邊。

定山側耳聽了聽槍聲,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操他二大爺的,這仗打得真窩囊……衛老大算個什麼玩意兒嘛。」

朱七恍惚知道,衛澄海見過熊定山了,或許兩個人剛剛吵過一架,笑道:「不窩囊,挺過癮的。」

定山忿忿地沖地上啐了一口,拔腳往前走:「蠍子,你給我聽好了,等消滅了小鬼子,咱們再好好理論,這事兒還沒結束!」

朱七盯著稀稀拉拉往山下走的那幫人,想要喊聲「我不怕」,出口的竟然是這麼句話:「大當家的,你好好的啊。」

翻過眼前的山嶺,朱七看見剛才他們趴過的地方沒有人了,一灘灘血跡被陽光照得泛出綠油油的光,無數蒼蠅在血跡上織網似的飛。朱七獃獃地望著山澗下面發獃。山澗下已經沒有鬼子了,河水在陽光映照下發出刀子般刺眼的光,一些說不清是雲霧還是硝煙的氣體在時寬時窄的河面上飄來盪去。石頭路上參差躺著幾具鬼子的屍體,看樣子鬼子吃了大虧,連屍體都沒來得及收拾。三輛卡車像是被踩癟了的火柴盒一樣,歪歪扭扭地躺在山澗下的小路上。河水當中也有鬼子的屍體,大部分都被炸得缺胳膊少腿,有幾個還光著蒼白的身子。水往下退時,一些屍體便卡在了岸邊的樹杈上……烈日毫不留情地直刺這些屍體,有一個被水泡得腫脹不堪的肚皮,爆出嘭的一聲巨響,流出的濃汁蜿蜒順著河水盪向了下游。一群禿鷲橫空飛了過來,幾具屍體很快就變成了慘白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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