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妓女和口紅

六 妓女和口紅

過了幾個月,忘了從哪裡回到上海,已經有一位廣西來的年輕學者在等著我。這位學者個子不高,眼睛很亮,很像歷史資料里描寫的李白。

他叫楊長勛,廣西藝術學院副教授,曾經花力氣研究過我早年的幾部學術著作,發表過很多論文。現在,連我的遠行考察和回來之後的遭遇,也成了他的研究內容。他這次來,說有一些重要想法要與我談談。

正準備與他長談,又接到一個讓我高興的電話,那是齊華打來的。自從那次見面后,很多年都沒有他的消息。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他聽從了我對莎士比亞和《紅樓夢》的推薦,努力鑽研,寫出了一些論文,已經從人事局調入一所大學的研究機構。他在研究《紅樓夢》的過程中經常去請教老前輩余鴻文先生,最近才知道余鴻文先生和我家的關係,所以要見個面,另外說點別的事。

我想,既然湊到了一起,就把齊華和楊長勛拉在一起聊天吧。齊華比我大六歲,而楊長勛則屬於下一代,不同年齡會有不同視角,加在一起一定比較有趣。

這是一個雨天,雨下得出奇的大。我通過熟人,找了靜安區圖書館樓下的一間空房,安排一個工作人員給我們提供茶水。三個人就看著玻璃窗上如瀉的雨柱,開始暢談。

根據長幼有序的禮節,我請齊華先說。齊華有一點老了,卻顯得比以前經看,很有風度。

齊華告訴我,余鴻文先生退休后住到了他女兒、女婿家,遠在長江邊的寶山月浦鎮,來往很不方便。我請他先代我問好,很快我會陪著父母親去拜訪。

說完余鴻文先生,齊華停了停,壓低了聲音問我:「你,是不是為一個叫王北珍的女畫家寫過序言?」

「寫過。」我說,卻又奇怪地問:「你怎麼問這個?」

齊華沒回答我,繼續問:「你知道她是誰的女兒嗎?」

「當然知道,上海最有名的流亡人士***。」我說。

「你是一九八九年之後寫這篇序言的吧?」齊華又問。

「是啊。」我說。

「這篇序言在大陸報紙上發表過嗎?」齊華還在問。

「發表過。」我說。

「報紙怎麼會同意發表?」他問。

「不知道,不是我送去的。」我說。

「聽說你寫序言的畫冊上,有他們父女倆的合影?」

「對。」

「發表后,那個姓王的流亡人士說過什麼?」齊華問。

「他叫他的女兒感謝我。」我說。

「可見告發的內容完全屬實。」他嘆了一口氣。

「什麼告發?」我問。

「真有一個叫曾遠風的人告發你了。」齊華放輕聲音說,「把這些材料複印後到處寄,寄給各家報紙的領導,連我工作過的人事局也寄了。效果顯而易見,你看,全國那麼多官方報刊,那麼密集地發表攻擊你的文章,為什麼得不到絲毫阻止?」

我還是搖頭,說:「這是你的推測,現在已經不是告發的時代,不會有用。報刊發表那些文章,只是為了發行量,而且也不算密集。」我說。

立即響起響亮的笑聲,是楊長勛。我沒想到,他的嗓音那麼好聽。他對著我說:「你說告發信不會有用,我相信;你說那些文章不密集,那就太謙虛了!」

他又轉向齊華說:「余先生的謙虛,是因為他不知道。不讀報紙不上網,連個手機也沒有,害得我們代他受了好幾年氣!」

我連忙解釋:「其實也有人說起,但我不想聽。對於假話髒話,傾聽就是鼓勵,反駁就是對弈。」

「但是,除了你和他們,還有第三者,那就是廣大讀者。讀者分不清假話髒話,也會把你看髒了。」這是齊華在說。

我立即回答他:「我是一匹趕路的馬,千里風塵之間,哪有時間洗刷自己?也顧不得別人的眼睛怎麼看我,只顧睜著眼睛看前面的路。」

「說得妙!但是——」齊華緊逼著說,「你這匹被圍襲的馬,是你,又不僅是你。你不能過於洒脫。」

我沉默了,端起杯子喝一口水。顯然,他們說得有理。

「那,你們就給我簡單介紹一下圍襲的情況吧。」我說。

楊長勛從提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翻開一頁,看一眼,就說:「據我統計,這幾年國內誹謗你的文章已發表了一千八百多篇,這肯定不全;如果乘上每份報刊的發行量,那麼,與你名字相關的惡言惡語在全國就是一個天文數字。放心吧,你肯定創造了一個獨立知識分子遭受誹謗的歷史紀錄,不僅是中國紀錄,而且是世界紀錄。」

「他們哪有那麼多話可說?」我問。

楊長勛又拿出一大沓複印材料,隨手抽一頁,介紹幾句,再抽一頁,讀出幾句……這樣折騰了十分鐘,他突然停止了。

「這些髒話從我嘴裡說出來讓你聽到,我已經造孽!」楊長勛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幾個杯子都抖了一抖。我看他前面介紹情況時口氣還比較平靜,沒想到他壓著一肚子氣。

我拿起他的茶杯塞到他手上,讓他平靜一點。他喝了一口,我和齊華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已經涼了。窗外還在下雨。

雨點打在窗上,發出一種雜亂的音響,使我們的談話不能不提高了嗓門。

齊華開口了:「不能再這麼下去。想想看,該怎麼辦?」

楊長勛轉頭對我說:「這就是我這次趕到上海來的目的。我靜靜地看了幾年,覺得形勢對你非常不好。所有的媒體都知道,攻擊你這個大名人會大大增加他們的發行量,又不會承擔政治風險,因此越鬧越刺激。

目前,已經形成了一個「啃余族」。誰為你辯解,誰就跟著挨罵。

我想來想去,你唯一的辦法,是留下一份寫給讀者的聲明,在以後適當的時候發表,然後離開。離開上海,離開中國,而且要快。否則眾口鑠金,真會被他們滅了。」

楊長勛教授帶給我看的報刊一部分,全部都用最骯髒的語言對我進行誣陷和誹謗。我看了一眼就請他收起來,拒絕讀任何一篇。他說,這只是「冰山一角」。他認為,我已經成為中外歷史上被攻擊最多的獨立文人,卻又找不到原因,所以竭力勸我快速離開這片土地。但是,我和馬蘭都有老人需要照顧。

「不,戰士寧死不逃!」這是齊華的聲音。這聲音讓我想起,他曾經是個軍人。

齊華看著我好一會兒,終於說:「所有的誹謗都刊發在媒體上,而我國所有的媒體又都是官辦的。你八十年代中期就已經是廳局級了,現在的好幾位國家領導人都是你當時的直接上司和同事,而且我聽說他們都是你的讀者。如果撥一個電話給他們任何一位的秘書……」

我立即站起身來,按住了他的手背,說:「如果我撥了這樣的電話,十多年前的辭職就失敗了一半。與其求救,寧肯逃走。」

齊華伸起手來想反駁我,但他伸起來的手停在半空了。停了幾秒,這隻手伸出了大拇指,朝我顛了顛。

「但是——」他又遲疑了,「能不能,不離開中國?」

我當然理解他的意思,點了點頭。

「那就必須離開上海!」楊長勛說,「我統計了,這些年誹謗你的文章,發表最多的是廣州、長沙、天津、**,但發起者全在上海。你只要在上海一天,那些上海文人就一天安靜不下來。」

外面雨已經停了,圖書館走廊兩邊的樹木還在滴水。這個圖書館是我在讀中學的時候幾乎天天晚上都來的,一切都很熟悉,只是覺得變小了。已是傍晚時分,讀者們正在陸續離開。

突然,有一位年輕的女讀者走到我跟前,停下,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說:「余先生,上海那個人寫了一篇不好的文章冒犯你,我向你道歉。」

「什麼文章?」我問。

「說有一個妓女在讀你的《文化苦旅》。」她聲音很低,快速說完,轉身就走了。

她相當俏麗,很有風韻,把我們三個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我們看著她婷婷的背影行進在修剪得很好的灌木之間,又消失在圖書館門口。

「文章又不是她寫的,她為什麼要道歉?」我問。

「有三種可能。」楊長勛說,「第一種可能,她是那個作者的家人或朋友;第二種可能,她只是你的讀者,覺得你是因為受讀者歡迎才受攻擊的,因此要道歉;至於第三種可能,就不好說了……」

「說!」我命令他。

「第三種可能,她就是那個妓女。」楊長勛說,「這種可能最大。」

我回想她低頭低聲、快速離去的樣子,也覺得有這個可能,就說:「那她就很高尚。我們誰也不認識她,她也不必道歉,但她卻道歉了!齊華,你說呢?」

我轉身看齊華,發現他還發傻一樣看著圖書館的大門。「太像了。」他喃喃地說。

我看著他,立即明白了。剛才我看這個女青年的時候真還覺得幾分眼熟呢,不錯,她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姜沙,只是小了一代。

「像誰?」楊長勛問我。

「一時說不明白,」我說,「以後慢慢再給你說吧。」

「有一個妓女在讀《文化苦旅》」,這句話如果是事實,也不至於掀起對《文化苦旅》和作者的聲討吧?但在上海,這種聲討快速形成,並推向全國。

按照文章大批判的邏輯,《文化苦旅》轉眼上升為「妓女讀的書」。我收到大量讀者來信,說自己受了污辱,強烈要求我通過官司來為他們洗刷。但我知道,這事打不得官司。難道要法院證明沒有妓女讀過這本書?我可以肯定,如果要追問那個寫文章的上海人:是哪一個妓女?他一定不會說;再問:是否認識那個妓女?關係如何?他也不會說。

謝晉導演氣鼓鼓地找到我,大聲為我辯護,說中外歷史上很多妓女的人品、文品都很高,為此,他還要拍電影來表現。我很感謝這位大導演,但也明白他的辯護思路錯了。

這件事情的特殊意義,是突然喚醒了上海街市間曾經忙碌了一百多年的小報文痞、**訟筆。那個被我絕交的左派編劇更是興奮,覺得終於等到了給我「寫回信」的機會。他十分內行地分析,妓女的手提包里一定放有口紅,《文化苦旅》既然放在一起,也就成了「文化口紅」。從此,很長時間,批判「文化口紅」成了他的主業之一。隨著他,「啃余族」全線活躍。

當時的上海文壇,除了謝晉導演繼續氣鼓鼓地毫無辦法外,百歲老人巴金躺在病榻上也遭受到報刊辱罵,而他還在聽人朗讀我的書,我的那些「文化口紅」。黃佐臨先生則給我留下了「讓他們罵去」的遺言,已告別人世。再也沒有人理會這些過時的人,大家熱衷關注的,還是妓女、口紅,口紅、妓女……洋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歡快。

事情看來不大,卻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我看了一陣,得出一個結論:上海,真的必須離開了。

楊長勛教授沒有說錯。

其實不止是上海。妓女和口紅的話題如此連篇累牘,全都憑藉著官方出版物,上上下下沒有出現半句非議。在這種整體氣氛中,我想,自古以來沒有一個文化人能夠安適地生存下去。很多國家的華文讀者都紛紛來信勸我移民,我和馬蘭想了好久,最後想到了我與郭寶昆先生討論過的「文化身份」,止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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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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