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夜雨

→廬山夜雨

漸漸,我對夜雨的詩意,有了一點新的思考。

雨是一滴濕滴滴的靈魂。

記得幾年前我在廬山上旅行的時候,常常能在荒嶺草徑邊看到一座座坍塌的屋基,從屋基的用料看,絕不是山民的居舍,而應該是精雅別墅的所在。不知是哪些富有的雅士詩興突發,要在這兒離群索居,獨享自然,然而,他們終於沒有住久。我想多半是因為無法消受荒山夜雨時可怖的氛圍,但毫無疑問,此間的詩意卻是無與倫比的充沛。

朝暉夕蔭,雨暮煙晨,搖蕩一種天然意蘊——黃賓虹《廬山圖》。

明皇避難四川時,經蜀道,夜雨聞鈴,心傷腸斷,於是有《明皇幸蜀圖》。蜀道之難,歷來見於歌詠、見於翰墨。

去年我遇到一位美國教授,閑談間竟也提到了夜雨。教授說,他也深深迷戀著這種詩意,所以特意在城郊的山頂造了一間考究的白木房子,只要有夜雨襲來,他就立即駕車上山去。

他邀請我到他的白木房子里住幾天,我至今未去,但完全能想象,我以前對夜雨的感悟與他領受的大為逆反。狼狽的苦旅不見了,荒寂的恐怖不見了,只是在緊張生活的空閑,讀一首詩,親撫一下自然,一切是那樣的輕鬆和瀟洒。

在這裡,我們顯然遇到了一個美學上的麻煩。某種感人的震撼和深厚的詩意似乎註定要與艱難相伴隨,當現代交通工具和營造手段使夜雨完全失去了苦澀味,其間的詩意也就走向浮薄。我至今還無法適應在中國傳統的山水畫中加上火車、汽車和高壓電線,儘管我對這種文明本身毫無推拒之意。去一趟四川恨不得能買到當天的飛機票,但家裡掛的卻要一幅描盡山道奇險、步履維艱的「蜀山行旅圖」。在燈光燦爛的現代都市街道上駕車遇雨,實在是談不上多少詩意的,只有一次在國外一個海濱,天色已晚,瓢潑大雨就像把我們的車摔進了大瀑布的中心,替我駕車的女士完全認不得路了,一路慌亂地在水簾和夜幕間轉悠,事後倒覺得有了點詩意,原因也許正是碰到了自然所給予的艱難。

1935年,廬山轎夫在山道旁小憩。廬山的山道,往往一邊山峰陡峭,一邊萬丈深谷,要抬轎上山,其艱難可想而知。

人類在與自然周旋的漫漫長途中,有時自然的暴力會把人完全吞沒,如地震,如海嘯,如泥石流,一時還很難從這些事端中提取出美。人至少要在有可能與自然對峙的時候才會釀造美,在這種對峙中,有時人明確無誤地戰勝了自然,例如汽車、電燈、柏油路的出現,產生了一種鬆快愉悅的美;有時人與自然較量得十分吃力,兩相憋勁,勢均力敵,那就會產生峻厲、**、扣人心弦的悲劇美。由於這種美襯託了人類嚴峻的生存狀態,考驗了人類終極性的生命力,因此顯得格外動人心魄。人類的生活方式可以日新月異,但這種終極性的體驗卻有永久價值。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吧,歷史上一切真正懂藝術的人總會著迷於這種美學形態,而希臘悲劇乃至種種原始藝術總是成為人類不衰的審美熱點。過於整飭、圓熟的審美格局反射了人對自然的戰勝狀態和凌駕狀態,可以讓人產生一種方便感和舒坦感,卻無法對應出一種生命考驗。為此,歐洲啟蒙主義的大師們不贊成法國古典主義的大一統,不贊成把人類的社會生活和藝術生活都處理成凡爾賽宮規整無比的園林一般。他們呼喚危崖、怒海、莽林,呼喚與之相對應的生命狀態。這便是他們心中的詩意,狄德羅甚至直捷地說,人類生活越是精雅文明就越缺少詩意。難道是他們在抵拒現代嗎?不,他們是啟蒙者,分明啟蒙出了一個活生生的現代。現代,本不是一種文質彬彬的搭建,而是人類的一種原始創造力的自然發展。

因此,再現代的人也願意一再地在「蜀山行旅圖」中把綿延千年的生命力重溫一遍,願意一再地品味苦澀的夜雨,然後踩著泥濘走向未來。

前不久聽到有人對那些以黃土文化為背景的藝術作品提出批評,認為它們寫得過土過野。這些批評家不願意看到人類行旅上的永久性泥濘,只希望獲得一點兒成果性的安慰。無論在生命意識還是在審美意識上,他們都是弱者,狄德羅所說的詩意他們無法理解。

夜雨中的想象格外敏感雨畏怯,煙雨中的想象卻格外朦朧而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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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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