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走了,我還在

→朋友們走了,我還在

我今天不用上班,睡足了起身,提個籃子去買菜。菜場很遠,要走過古塔和古寺。身體不好,走得慢一點,多看看古塔和古寺吧。這地方實在是有年代了,連唐朝的皮日休過龍華時都有一種懷古感:

今寺猶存古剎名,

草橋霜滑有人行。

尚嫌殘月清光少,

不見波心塔影橫。

想著這麼漫長的歷史,心氣又立即浮動起來,真想動筆。這一年我一直在《收穫》雜誌上連載《文化苦旅》,想借山水古迹探尋中國文人艱辛跋涉的腳印。這項寫作被一個堅拒日久的行政任命阻斷了,但龍華真需要補一篇。那麼蒼老的目光逼視著一座近代都市的興衰,其中很有一些可說的話。哪怕是最浮滑的近代上海文人,他們的精神幅度也不能不往來於古老的歷史和現代的潮流之間。對這個課題研究得特別出色的是歷史學家陳旭麓教授,應該把他論中國近代知識分子人格結構和海派特徵的文章,再找出來讀一讀。

龍華孝,上海地區歷史最久規模最大的古剎。

買菜回來,趕快走進書房,陳旭麓教授的文章怎麼也找不到。電話鈴響了,接來一聽,臉色大變。我又不能不相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了。電話中分明說的是:「陳旭麓教授的遺體告別儀式,今天下午二時在龍華殯儀館舉行!」

清末的上海龍華塔,在今徐匯區龍華鎮。

打電話的朋友特別叮嚀:「你家在龍華,很近,一定要去。」

在我的抽屜里還有陳旭麓教授的來信:「近來偶有空閑,到長風公園走走,自詡長風居上。」

但是,遺體告別儀式上的悼詞證明,陳先生根本沒有這般悠閑。他剛剛到外地參加5個學術討論會回來,去世前幾小時還在給研究生講課,就在他長眠之後的今天,他案頭求他審閱的青年人的文稿和自己未完成的書稿,還堆積如山。

20世紀50年代末,在上海外崗選拔稻秧的農民

我自認是他少有的忘年交,但在弔唁大廳里,六七百人都痛哭失聲,連以前從未聽到過他名字的汽車司機們也都在這個氣氛下不能自持。他是一個在19年前死了妻子,親手把一大群孩子帶大的辛勞父親;同時,他又是100多位研究生的指導教師。他不斷地從家庭生活費中抽出三五十元接濟貧困學生,自己卻承受著許多中國知識分子都遇到過的磨難、折騰和傾軋。他對誰也不說這一切,包括對自己的子女和學生,只是咬著牙,一天又一天,把近代史的研究推到了萬人矚目的第一流水平。

他走了,平平靜靜。他的大女兒向來賓致謝,並低聲向父親最後道別:「爸爸,今天你的行裝又是我打點的,你走好,我不能攙扶你了……」

我默默看看大廳里的種種輓聯,擦不完的眼淚,堵不住的哽咽。突然,就在大廳的西門裡側,我看到了我的另一位朋友獻給陳旭麓先生的輓聯,他的名字叫王守稼。但是,他的名字上,竟打著一個怪異的黑框!

連忙拉人詢問,一位陌生人告訴我:「這是我們上海歷史學界的不幸,接連去世兩位!王守稼在給陳旭麓先生送輓聯后,接受手術,沒有成功。」那人見我痴獃,加了一句:「明天下午也在這裡,舉行王守稼副教授的遺體告別儀式。」

我實在忍不住了。站在王守稼書寫的輓聯前,為他痛哭。就在剛才,我還在廳堂里到處找他。他,今年46歲,也是一個少見的好人。早在復旦大學讀書時,因家貧買不起車票,每星期從市西的家裡出發,長途步行去學校,卻又慷慨地一再把飯菜票支援更貧困的外地同學。我忘不了他坦誠、憂鬱、想向一切人傾訴又不願意傾訴的目光。人越來越瘦,學術論文越發越多;臉色越來越難看,文章越寫越漂亮。論明清時期的經濟、政治、外交乃至倭寇,精彩備至。他經常用寧波話講著自己的寫作計劃:「還有一篇,還有一篇……」像是急著要在歷史上找到身受苦難的病根。陳旭麓教授就曾對我說,王守稼是他最欣賞的中年歷史學家之一。直到去世,王守稼依然是極端繁忙,又極端貧困。他的遺囑非常簡單:懇求同學好友幫忙,讓他年幼的兒子今後能讀上大學。這也許是我們這一代最典型的遺囑。

相傳,龍華寺是東吳孫權為孝敬其母而建,並按彌勒菩薩於龍華樹下成佛的記載來命名。

是的,家住殯儀館很近,明天,再去與守稼告別。

朋友們走了,我還在。

一邊是高樓,一邊是矮屋。新與舊、今與昔、整齊與凌亂,奇異地和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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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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