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引言

忘記了我的眼睛是怎麼會碰撞到這一段文字的,反正它一下子把我點燃起來了——

在那一個晚上,當倫勃朗還在繪畫的那個晚上,一切光榮的幽靈,包括史前穴居時代的藝術家們的幽靈,都目不轉睛她注視著那隻顫動的手,因為他們是重新活躍起來,還是再次沉入夢想,就取決於這隻手了。

而這隻手的顫動,幾個世紀在黃昏中人們注視著它的遲疑動作——這是人的力量和光榮的最崇高的表現之一。

這是歐洲當代著名的藝術史家安德烈·馬爾羅寫在《沉默的聲音》一書中的一段話。

它使我領悟到藝術創造工程的全部奇特性:這是最屑小的工程,行動著的只是一隻顫動的手;這又是最宏大的工程,橫跨著渺渺千年,茫茫空間,叩動著古往今來無數人的心弦。

習慣上,我們總是為今人和後人在創造,但照馬爾羅的說法,前人對我們的關注更為殷切。前輩藝術家的生命早已遠逝,他們把光輝的生命留存在自己的作品中,但是,那是凝凍了的生命;他們真正的復活,他們的生命的不朽和高揚,完全在於今天藝術家的創造。一個偉大的現代藝術家,是多部藝術史的沉澱,是人類求美歷程的層累。因此,他的手的每一個顫動,確都牽動著人類的歷史和精神結構的條條皺褶。

人類最可自豪的地方,是能夠不斷地體認自己在歷史和社會上的地位,從而賦予自己以深廣的時空意義,巍然挺立。世界上沒有其他什麼東西能比藝術更具備跨越時空的聚散吐納能力了,因此,是藝術,極大地喚醒並加固了人類的這種自豪感。藝術家的崇高使命也在於此。美國詩人惠特曼在《草葉集》序言中說:

過去、現在與將來,不是脫節的,而是相聯的。最偉大的詩人根據過去和現在構成了與將來的一致。他把死人從棺材里拖出來,叫他們重新站起來。他對過去說:起來,走在我前面,使我可以認識你。他學到了教訓——他把自己放在這樣一個場合,在那裡將來變成現在。最偉大的詩人不只是在人物、環境和激情的描寫上放出耀眼的光芒——他終於上升,並完成一切。

這番話與馬爾羅的說法遙相對應,為藝術創造灌注了恢宏的氣度。是的,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分,藝術家們一隻只顫動的手在寫作、繪畫、譜曲,這正是人類的歷史和將來、個體和群體高度溶合的時刻。紛擾的現代生活需要有這些寧靜的夜晚,需要有這一隻只顫動的手來提升精神、慰撫靈魂。這些貫通古今、囊括方圓的手,正合力鋪排著一個個隆重的精神典儀,引渡人類走向健全和永恆。

然而,人們卻常常悲哀地漠視這些精神典儀。雅典神廟牆上的箴言永久地呼籲人們認識自己,人類的不自知,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現為以逼仄和浮滑的態度對待審美行為和藝術創造。藝術的社會歷史功能常常被縮得很小,它的精神品位常常被降得很低,它的時空優勢則更是常常被剝奪乾淨。藝術創造工程常常被混同於一般生產工程,既漠視一隻只顫動的手,又不能聚合古代和將來的光榮幽靈。於是,有什麼投料出什麼產品,生命的創造力的迸發,也納入了工藝規程。

不!還得注視那隻顫動的手,以及執掌著它的全部崇高和神聖。當一個民族從荒昧中蘇醒,總會匆匆忙忙地張羅許多事情,很快,它就會向藝術投以無盡的尊重和柔情。它明白,非如此,不足以構建人生的藝術,和藝術化的人生。它明白,非如此,就不是真正的蘇醒,正如馬爾羅所說,又會「再次沉入夢想」。人們記得,歐洲終於擺脫中世紀的長長夢魘,正是以一大批光輝的藝術巨製為標誌;而中國現代那批郁忿滿懷的憂國之士,也正是以一批深沉的小說和奔放的詩歌,喚來過本世紀第一個黎明。一個不願虔誠地仰視藝術的民族,很難說已經真正覺醒。中國現代最謙和沖淡的學者蔡元培竟也一語驚人地提出主張:「以美育代宗教」,他深信對藝術的信仰會使一個衰憊的機體重新振奮。

藝術的創造工程,哪裡僅僅是在創造藝術作品?

馬爾羅說,那隻手的動作有點遲疑。哪個藝術家的手都是這樣:抖抖瑟瑟,進進退退,消消停停。不能不是這樣。它承受著歷史的負荷、社會的張力,且要以新的創造扯動它們一起前行。它在探路,它在問詢,它要在草昧荒漠中開築一條精神的坦途,請體諒它的不無遲疑。它知道歷史上一切求美、立美的幽靈都在窺測自己,但只要自己稍稍地重複和摹擬它們,它們便會哄然退去。創造力的消遁,將是它們全部寄託和期望的黯淡的黃昏。

於是,這隻顫動的手的創造,只能純乎屬於現代,面向當今。對它來說,積澱雖多,但課題全新。一切從頭開始:此時此地,藝術美如何組合,如何發生?如何開掘它的意蘊,如何凝鑄它的形式?這一切,又如何匯入宏觀創造的流程?這隻手自信地告慰窺測著自己的幽靈:將以嶄新的創造,迎來人類和民族文明史上的又一個早晨。

好吧,那就讓我們追隨著這隻顫動的手,看看它所把持著的這個奇特的工程。只是追隨,只是趨附,只是跟蹤。相比於以下這些匆促的文字,只有這隻手,只有千萬隻與它一起顫動的手,才真正神聖。

面對著這些手,我們的追隨和跟蹤包含著極大的無知。與人類文明史同時開始、目前正在繼續、將來還要永遠繼續的藝術創造工程,大至無限。我們的敘述,是無限中的點滴。一個最簡單的數學原理:點滴/無限,近於零!好在按照波普爾的說法,我們已投入「試探——錯誤」的長鏈,已投入「猜想——反駁——新的猜想」的長鏈,因而我們有可能以一個不斷校正的歷史過程,去逼近這些顫動的手,去逼近宏大無比的藝術創造工程。

只能漸漸逼近,卻永遠也不可能完全窮盡。

讓我們從近乎無知中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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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創造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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