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創造適應

一 創造適應

藝術的創造,依憑著自己的土壤和背景;然而,既稱創造,就要凌騰於它們之上,為它們加添新質。這兩方面的關係十分微妙。

首先遇到的難題,是藝術創造與社會審美水平之間的適應關係問題。

很多人都說,藝術要適應社會,適應民眾。無數藝術家還以此作為自己的目標。其實,真正自由的藝術,並不會消極地適應周際,它總會一再地突破老的適應關係,由自己來建立新的適應,創造新的適應。質言之,在一定程度上讓社會和民眾來適應高超的藝術。這個問題可以從以下幾方面加以說明。

一,適應,並不永遠是一個積極的概念。如果黑海夜航的船長的眼睛,完全適應了航標燈的燈光,那麼,航標燈就大大降低了刺激他、提醒他的信號功能,很容易發生事故。於是,航標燈以一明一暗的節律,來打破眼睛的適應。同樣,對於美的對象,欣賞者如果完全陷入適應,兩者的審美關係就趨於疲頓。驚喜感失去了,發現的樂趣失去了,主體對於對象的趨求意向失去了,美的價值,美的魅力,自然也隨之而銳減。

適應是一種慣性,一種惰力。在藝術創造的過程中,適應只是對審美關係的和諧性所作的停滯式的設想。正如世間的平衡都是相對的一樣,適應也至多是對某些瞬間的粗淺描述。創造,從根本意義上說,就是對適應的打破,改變和諧而又停滯的粘著狀態,把動態過程往前推進。

任何推進都意味著不平衡,並以不平衡為動力。就象人走路,只要開步,左腳和右腳就會突破平列狀態而產生離異;此後,一步一步,不是左腳追趕右腳,就是右腳追趕左腳,只要還在行進,從來也沒有兩腳完全平列的時候。如果說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同步關係」,那麼,同步關係也就是互相追趕的關係。這是一種由永遠的不適應而構成的前驅態勢。迷戀平衡,迷戀適應,只能停步。

但是,在這不息的過程中,確實也存在相對意義上的適應。這主要是指藝術作品與接受者進行對話的可能性、順暢性和有效性。這種追求,既需要藝術家對接受者進行了解和體諒,又需要藝術家對接受者進行訓練和濡養。追隨接受者,是為了超越接受者,從而取得引導他們的權利。如果在這不息的過程中截取一個環節來解剖,那麼,這裡有兩種適應:前一個是為了創造而採取的手段性適應,后一個是在創造之後所達到的目的性適應。后一個適應,是創造了接受者的新感官、新觀念、新的審美心理定勢所達的適應,因此是一種創造的適應。

富有創造意識的藝術家每創造一個作品,都會使接受者產生一種或多或少的生疏感,同時又以自身的魅力強推著接受者從生疏迅捷地抵達熟習,這便創造了一種適應。相比之下,創造適應比創造作品艱難得多,也偉大得多。一切藝術家都在創造作品,但只有開風氣之先、具有明顯的個體獨創性的大藝術家,才能創造適應。

一種新的適應,既是創造的產物,又是更新的創造的突破對象。因此,創造適應,本身也是層累不息的動態過程。與創造結緣的適應,只能承受一種永遠變動的命運,只能無休無止地伴隨著遺憾和不滿。

總之,對我們許多藝術家來說,應該讓創造的騷動、不滿的進取,來取代對適應的凝固理解和終極追求。駱耕野唱道:

誰說不滿就是異端?

誰說不滿就是背叛?

是涌浪,怎能容忍山澗的狹窄,

是雛鷹,豈肯安於卵壁的黑暗。

不滿激揚著對海洋的神往喲!

不滿蘇生著對藍天的渴念!

生命的創造多麼痛楚而偉大喲,

請賜給母親以滿足的甘甜:

「不!還是祝福孩子儘快成長吧,」

嬰兒問世已叩響了母親不滿的心弦。

呵,誰能說不滿就是不愛?

呵,誰敢說不滿就是抱怨?

哥倫布不滿鉛印的海圖,

才發現了大洋的彼岸;

哥白尼不滿神聖的《聖經》,

才揭開了宇宙的奇觀;

刻卜勒不滿「日心說」才去發展真理,

亞里斯多德不滿柏拉圖才能「青出於藍」。

……

呵,不滿正是對變革的希冀,

呵,不滿乃是那創造的發端。

人們終於適應了哥倫布、哥白尼和刻卜勒。他們創造了人類對於生存位置的新的適應。而人類的進一步前進,又是萌發於對他們的不滿。偉大的藝術家對適應的突破——創造——突破,也應作如是觀。

二,創造適應,也就是創造人的審美感知系統和人格系統。這種認識,極大地提高了藝術在與生活的比照關係中的地位。在許多藝術家一再申言藝術對生活的摹仿之後,有的藝術家一語驚人,提出了生活對於藝術的摹仿的主張,很快遭到眾多的貶議。其實,這個問題若要引向深刻,並不是誰摹仿誰,而是兩者互相塑造的問題。藝術對生活和人生的塑造,是使生活和人生逐步攀援美的峰巒,使它們因受到藝術之光的照耀而漸漸變得澄潔。我們過去也強調過藝術的教化功能,但大多把藝術作為一種傳達某種社會意圖的工具。結果,那不是藝術對生活的塑造,而是客觀生活的這一部分對那一部分的塑造,只不過其間把藝術當作一種手段罷了。藝術,失去了目的性的意義,因而在很大程度上也失去了自身。有人說,在藝術的功能問題上工具論無可非議,問題在於成為誰的工具。其實,工具論的癥結不在於「誤找主人」,而在於取消藝術,取消藝術的本體力量。

藝術的主要職責不是反映和謳歌創造者,它本身便是創造者。

藝術的首要任務不是塑造和描繪拓建的英雄,它本身便是拓建的英雄。

相比之下,描寫創造者和英雄,憑藉某種社會命題鋪展情節,倒僅僅是藝術的手段。

藝術,固然不能與世隔絕,固然溶鑄著大量社會歷史內容,但它的立身之本卻是超功利的。大量的社會歷史內容一旦進入藝術的畛域,便受到美的提純和蒸餾,凝聚成審美的語言來呼喚人的精神世界。它並不執意要解決什麼具體的社會問題。在特殊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有的藝術作品也會正面參與某些社會問題,但是,如果這些作品出自大藝術家之手,一定還保留著遠比社會問題深遠的課題,那就是藝術的本題。

藝術是自由的象徵,是理想人生的先期直觀,是人的精神優勢的感性吐露,是世俗情感的審美凈化。藝術對生活和人生的塑造,都以此為目標。

不斷地創造適應,是藝術歸向自己目標的層層階梯。藝術在自己的目標前鋪展了一條極有感召力的創造長途,使所有的接受者和欣賞者都因被塑造、被創造而趨近目標,趨向自由和健全。

有人說,藝術的本題可借用莊子的篇目名之:逍遙遊。寫了《庖丁解牛》的莊子告訴我們:只有充分地掌握了客觀對象的必然肌理,才能以自由的神態把勞務當作享受,才能在物質雜務中產生手舞足蹈的藝術雅興,才能把人生逆旅當作逍遙遊。這很可與席勒、康德等人的藝術論相對應,讓我們體味到一種醇冽的藝術情味。這條闡釋藝術的思路還告訴我們,藝術發展的長途包含著永久的對於必然的戰勝,這實在是一個任重道遠、生生不息、艱苦卓絕的事業。創造適應的過程,也與人們從必然向自由推進的漫漫長途相契合。

藝術家本身要早於他人,構建健全的自由心境,奔向審美式的人生。他在社會實踐中長期諦視和品察客觀必然,終於獲得了對它們的超越和戰勝,於是,他要尋求一種審美方式,尋求一種心理適應,來作為這種超越和戰勝的確證。這時,藝術,便是他戰勝必然的過程中所取得的自由的確證。儘管他的這種戰勝,或許是對世間痛苦的領悟,對人生荒誕的承認,他能以一種審美方式來概括和表現,便是出於一種超逸、解脫、俯視的自由心境。我們不少藝術家,長期承受過太多的束縛和框范,干涉和指令,創作中缺少應有的自由心境;一旦束縛解除、干涉消弭,他們卻無所措手足,那是因為他們實際上並沒有超越和戰勝沉澱在他們心底的許多內化成了生命的限制,沒有取得自由,沒有獲得對自由的心理適應。這樣的藝術家,還無法主持藝術的創造工程。

堪稱創造者的藝術家,總是欣喜而急切地把自己剛剛獲得的某種心理適應,公諸於世,吸引廣大接受者也來獲得這種心理適應。他要在自己的讀者群中創建一種適應,他在創建自身之後創建著他人。

我們可以寫出長長一串中外藝術大師的名單,是他們,使人類適應了可以構成層累的各種美的氣度、美的神貌、美的心緒、美的情境。他們以他們的作品創造了一部使人類漸漸適應由低到高的文明的歷史,即使是我們,身心之上也深深地留著他們塑捏我們的指印。我們短暫的一生,很可看成是人類歷史的縮影:從幼到長,一步步適應了各種層次的藝術作品,藝術的寶庫在我們眼前橫亘成一個有機系列,隨著我們的年歲增長,不斷幫助我們創造適應,又突破適應。終於,我們成了一個比較健全的人。這也是人類的總體情景。

「屈原放逐,乃賦《離騷》。」然而,當屈原有心緒吟詠《離騷》的時候,他的內心已經對自己的坎坷和冤屈進行了蒸餾,他已獲得了藝術化的自由心境。他的吟詠,使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適應了華美的楚辭,更適應了鬱悶式的審美、審美化的鬱悶。他在一定程度上創建了中國人的某些心理素質。這一點,遠遠超過他現實的政治功績。

就大範疇論,舊時代的中國文人,是逐次適應了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徐渭、金聖嘆、曹雪芹之後才總體締造成的;就小範疇論,各種不同的文人又有自己具體的重點適應對象。即便在現代女作家身上,我們仍能依稀發現她們對李清照的遠年適應。

從這個意義上說,藝術創造工程,實在是創造人、創建民族心理素質和精神品貌的巨型工程。

三,基於上述理解,藝術創造永遠需要向人們已經習慣了的審美感知系統挑戰,而不應僅僅在同一系統之內作數量上的加添,藝術創造,應該向人們提供從「語法」到「辭彙」都是新鮮的藝術語言,而不是只做在既定「語法」框架下增補「辭彙」的工作。這是藝術大師與普通藝術家的分水嶺,甚至是藝術家與藝匠的分界線。在前人已經提供了的審美適應範圍內,再增補一些技巧性的產品,那麼,技巧再高,也不會成為大家。戲曲理論家張庚說,藝術創作的每一步都應是創新和探險,此言信然。

歷史證明,藝術的創新者承受著無數的艱難,但也享受著特殊的榮耀。他們很可能失敗,但最大的成功只能屬於他們。藝術的接受者既有惰性心理,又有求異意向。他們從根本上來說是願意被藝術的手掌所塑造的。他們希求著一種被塑造的快感。無疑,這是藝術快感的重要組成部分。就象學生,願意聽那些在大體照顧學生理解水平的前提下有三分生疏和艱深的課程,而不願意進入完全重複已有水平的課堂。這種要求被塑造的欲求,正是人類的高貴之處,也是那些願意創造適應的勇敢藝術家每每受到歡迎的重要保證。

創新者的幸運更體現為這樣一個事實:在人類文明史上留下層累性遺存的,永遠是創新者的業績。歷史,只記載首先拓寬了人們的心理結構、真正創造了一種新的心理適應的人。再精美的作品沒有起到這個作用,也就不值得進入一部深有見地的藝術史。因為任何一部優秀的藝術史只能是、永遠是人類精神的開拓史。

我們的藝術常常顯得精巧有餘而氣度不足。從總體說來,我們的藝術還缺少大家風範。我們盼望,總會有這麼一天,我們的藝術家在即將走完自己的生命旅程的時候,不是僅僅在檢點自己一生的作品數量,而能向自己大聲喝問:我為這個民族的精神素質,增添了什麼,驅除了什麼?

這才是藝術自身站立的時代。這才是藝術大師雲集的時代。這才是我們的藝術真正走向強盛和自如的時代。

沒有美,

我創造美。

我將創造一個星體,

預備著地球的墜毀。

藝術家,該是這樣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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