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子呼來不上船

第九章 天子呼來不上船

第九章

天子呼來不上船

城門外,兩盞燈籠在風裡輕盪。

三名守衛踏上一步交戟相向,我還沒吭聲,他們就驚喜地喊道:「是薛太醫?」

這幾天我就沒出過城門,他們竟認得我。看樣子也是普通的士兵吧,我這麼聞名了嗎?只因我傑出的醫術?我想笑笑,但嘴角一扯,笑不出來。

「剛才我們聽到了馬蹄聲,是大人的嗎?馬呢?」一個高個子士兵跑來接過我的包袱,問了句。

「友人送我回來的,人已經走了……將軍他們回來了嗎?」

「回大人的話,他們還未回來,小的們也很焦急,一有消息即刻稟告。」城門已開,高個子士兵提著我的包袱向城裡走,他是個長得像丁丁的男孩子,娃娃臉,愛笑。

水果們都還沒睡,看到我回來,齊刷刷地俱是一愣。鴨梨當下變色,喝問道:「你去哪裡了?」

檳榔扯了扯他的袖子,輕輕阻止:「別問了。」

哈密瓜瞧著我的臉,忍不住嘆氣:「讓薛太醫靜一靜吧。」

檳榔低垂著眼睫走到一旁,從方桌上拿起兩隻饅頭,遞給我:「吃。」

真是不打不相識,我們吵了一架,又打了一架,他對我倒比原來好了些。

我吃飽了飯,我被大師兄拒絕了,人生在世,哪有什麼兩全其美?我把饅頭還給檳榔:「我不餓,你們吃。」

橙子詫異地瞧了我一眼。這人記性真好,我不就是那天吃飯時沒和他謙讓嗎?這回我行個善他倒不習慣了?

也就數個時辰不見,我和水果們成了陌生人,可他們卻和我的感受相反,沒那麼排外了。哈密瓜又說:「司馬大人下午來找過薛太醫,說是備了幾個菜,但等到夜裡,還不見你回來。」

「那多不好意思呀,我又不打仗。」

怨怨相報何時了,他們對我客氣,我也不便黑著臉。想起小時候,有一回我和老七溜出去玩,跟人吵起來了,當時我們都還小,武功很差,被打得好慘。師父他老人家教育我們說:「花花轎子人抬人,人在江湖中,要擅長表揚和自我表揚相結合。」

老七比我大膽率真,問:「什麼意思?」

師娘替師父回答了:「給人面子,予己機會。與人相處要多捧場,不拆台,君子成人之美。」

那時我聽不懂,也聽不進去,沒多久老毛病又犯,又被打得一頭包。師父跳著腳罵我是大公雞,我遍體鱗傷,疼得要死,不懂他安這麼個古怪外號給我是什麼意思,大公雞愛打鳴,吵得我睡不好懶覺,我可討厭它了!居然把我比成它!又氣又不敢問,隔了好些時日,趁他下棋贏了大師兄,捋著鬍子笑呵呵,才蹭過去解了惑。

後來好長時間,我看到那種大紅冠子的大公雞就會局促地想到自己。它們發怒時,氣勢很猛,毛髮倒豎,色彩斑斕的,看上去怪威風,哪曉得真打起來啊,就會比誰跳得高,撲棱了半天,落了一地毛。到現在我還記得師父對我橫目的模樣:「鬥狠卻沒撈著便宜,又把狼狽叫人瞧了去,是世間最愚蠢的行為。」

當著大師兄的面被批評,我臊得臉通紅,轉身就跑了,隱約聽見他對師父笑言:「小傢伙嘛,難免年輕氣盛,血氣方剛。」這個很男人的評價讓我傷心不已,好幾天都不去找他,只跟老七玩。他倒找來了,給我買了糯米團和山楂餅,我氣憤地問,「我年輕氣盛,血氣方剛?」

他謙和有禮:「對,還孔武有力。」

我氣得活不成,眼含熱淚沖笑得打滾的老七道:「老七,送客!」

大師兄就被送走了,他背轉身時,肩膀一聳一聳的,我立刻就明白他在偷笑了。他一笑,我就不生氣了,他經常出門奔波,那麼累,我為他做不了什麼,能讓他笑笑,我就覺得自己很能幹。

那年我大概是七歲,老七八歲,大師兄十九歲,已長成了英氣俊朗的男子。老十一說他是王謝家子弟般的人物,傲然出塵,但有時我還能逗他笑一笑。不像而今,目光仍明利如霜刃,傲色卻淡去了些,添上了讓我痛徹的蕭索。

那語笑歡愉,胡作非為的童稚年代,再也,再也回不來了……

我記性真壞,我怎能又想他了呢。我怎能還想他!

可恨我從不曾忘……

可幸我從不曾忘。

人要是不長大就好了,活在生命里最快樂的那幾年,不長大,也不變老,更不會死就好了。但死也有死的好處吧,他是拒絕我了,但我按原計劃執行吧,人都有一死,我先去陰曹地府等他就行了。生不能相守,死卻能相見,也好。

可一想到大師兄也會死,我就又想哭了。大師兄也會死嗎?他說他會護我周全,他不會死,可他又說,他負我良多……他想照顧的,是他的小師妹,不是愛人……

一陣空茫倦悒頓襲心頭,手軟得拎不動包袱,扶著一旁的桌子想撐著身體,卻全無著力。眼前片片發黑金星璇舞,意識隨即渙散,倒下的瞬間,似有一道青影閃過,抱住了我。

醒時已躺在床上,頭重腳輕眼皮沉重,隱約聽到刻意壓低的人聲,是橙子和山竹在說話:「有殿下的消息了么?」

「派了幾撥探子去了,卻不曾有結果,只說殺聲慘叫聲不絕,極之慘烈。」

「也該回來了……」

「殿下肩上的箭傷還未好……」

進門時我就看到五個水果都斂容肅立,一晃我都睡了該有幾個時辰吧,他們還在苦等雲天和大軍的消息。真奇怪,這幾人都有好功夫,為何不隨了他去殺敵?憑他們的輕功和身手,幹掉一大幫敵人也不難啊。我剛想掙扎著坐起問他們,卻聽見鴨梨在說我了:「他倒也不算完全沒良心,瞧那神態也不像在作偽。這都昏了三個時辰了,怎的還沒醒?」

這漢子下午才罵我是孽畜,這下竟關心起我了,該是檳榔教導有方吧?昨晚那封降書就發覺他學會了反省,這麼能文能武的人都謙遜,我也要改改脾性了。小時候多聽聽師父語錄該多好!話糙理不糙,句句都是能讓我活得順利的小竅門啊。

我好想回銷金窟,跟他老人家認個錯,他說我頑劣得像大公雞我還不服氣,可我不是大公雞又是什麼?既吵鬧又吃得多,還不能下蛋造福人類的口舌之腹,肉也不好吃,我的缺點跟它一一對應,師父太……善於類比了。

檳榔武功好,人人都服氣,他以身作則要對我好點,剩下的水果們都跟他學,準是這樣!連基本沒和我說過幾句話的橙子也對我改善了點:「那日他把殿下的飯菜吃得個一乾二淨,我直冒火!殿下心疼將士,在伙食上不知多剋扣自己,就吃些青菜和玉米棒還讓我端給他,唉。現在想來,他怕是不知實情……」

多少秘密和真相源於偷聽啊。我聽得心潮起伏,那被我挑三揀四的飯是雲天的?怪不得我吃飯時感到了橙子的殺氣呢,我還當他餓急了眼,為兩個玉米棒就想要了我的命,不住地想過,英雄難過美人關,挨餓面前美人靠邊站呢。

橙子繼續說:「……晚上見他眼睛都哭腫了回來,心知他也在為殿下擔憂,倒叫我這心裡為殿下好過了些。」

咦?這話什麼意思?他們認為我對雲天不好?不對吧……

換了山竹的聲音,竟是很沉很沉的嘆息之意:「雖說貴族子弟中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的不在少數,但殿下如此高調無忌,實在……」

又不是在講戰爭,我竟然沒聽懂。懶得裝睡了,睜眼就問:「什麼叫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眾人皆是一愣,見我醒來,鴨梨忙問:「你感覺怎樣?」

橙子說:「軍醫剛走不久,他瞧得很仔細,說你是血瘀氣滯,情志不舒所致,開了幾個方子。」

哈密瓜則和藹可親道:「薛太醫大可放心,你的身子無大礙,休養幾日便可。」

我沖他笑,道了聲謝,再問:「什麼叫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他白凈的麵皮上閃過一絲赧色,檳榔已接過話了:「你和殿下便是。」

「這是官話吧?」這幫人說話艱澀,還老喜歡四個字四個字的說。

橙子剛要答,忽聽門外人聲喧嘩烈馬長嘶,眾水果捷如狸貓掠出門外,一個比一個快。冷風驟然捲入,燭光突暗,亂晃了幾下,室內便只剩我一人了。

我爬起來,眼前卻又發黑,只得躺下屏息靜聽。窗外火把閃動,越移越近,正驚疑不定,門已被推開,水果們簇擁著雲天疾步而來,兩個軍醫跟在身後。

我猛不丁看了一眼,眼眶一紅,手不聽使喚地抖抖索索。雲天遍身浴血,前胸後背插了三枝箭,山竹和橙子扶著他,他的腳步趔趄,依靠著兩人之力才勉強站直。

這間房只有一張床,我再乏力也懂讓開,翻了個身滾下床。可雲天已站不住,跌坐在椅上,拂落一片杯盞,勉強壓住喘息,抬手掩到唇邊,一口鮮血便猛然滲出指間。

水果們急促地將他扶到床上躺下,軍醫們搶上前一人一邊,剪開了他的上衣。

銷金窟偶有傷員,我也是見過的,但看到他的傷口,仍不由得呼吸一頓——整個胸膛都是傷痕,三枝箭中,一枝穿過肩胛骨,一枝在腹部,還有一枝,離心臟只差毫釐!

心底升出顫慄的懼意,他會不會死,他會不會死?撲到床邊,見他連嘴唇都毫無血色,遲滯的眼神更讓我駭一跳,不禁抓住他的手:「你別死!」

他的手好冷,像冰棱,冷得我一激靈。雲天,英年早逝這個詞是形容好人的,你是個浪蕩子,白眼狼,你別死!

你不準死。

可這人居然還能笑,側側頭,直直看住我,揚起唇角,牽強地扯出一個沾滿血污的笑:「我回來了,言而有信吧?」

他沒照鏡子,不知道這個笑容有悖他一貫的美男形象,我想笑,又想哭,但還是笑了,能說話,大概死不了。可一顆心還沒落回胸膛,鮮血已接連從他口中嘔出來,軍醫急了:「別和殿下說話了!」

哈密瓜上來低聲道:「薛太醫也病著,先回屋歇著吧,等殿下好轉我們再來叫你。」

「我沒事,留下等會兒吧。」我再心事重重,也心知大靠山的安危要緊,都睡了幾個時辰了,哪能獨自離開?

檳榔斂了眉,一步一步走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我猶豫了一下,低頭看了看雲天,他右手抵在心窩,合了目,左手抓住床沿,用力之下指節發白,顯是疼痛至極,卻哼都不哼一聲。我喉頭泛酸,眩然不忍再看:「好。」

初初見你,人群中光芒四射,漂亮華貴,微笑里俱是少年得志的自在飛揚,是多少女子春閨夢裡想了又想的那個人。你這樣的人,怎可在人前受這般狼狽苦痛?

戰爭是如此險惡的事。

你是皇子,是大將軍,但在戰場上你無所依憑,只是一個士兵,刀劍槍箭,任何一擊,都可能致命。死亡沒有我想象的那麼遙不可及,連這個我以為不會死的人,也會氣息微弱得像個破碎的玩偶,瘦骨支離,無知無覺。

生命是惟一屬於我們的東西,卻也不容我們做主。死亡竟並不遠,老五,老三,雲天,還有大師兄……一路走來一路告別,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嗎?

我的手,空空如也。

庭院外,夜氣氤氳,我和檳榔在石凳上坐下,並無對談。他望著遠方,目光黯寂,半晌才輕聲道:「你在,殿下會極力隱忍。」

「嗯?」

「忍著不喊痛。」

我手指破了皮都要雪雪呼痛呢,他傷成了一隻刺蝟有什麼好忍的,換了我都聲嘶力竭號啕大哭了。好吧,他是男的不方便太脆弱,可喊痛就喊痛,誰忍心笑他?再說誰敢笑呢。我就知道他虛榮,想法偏激古怪:「他一定覺得自虐是件很深刻很高貴的事。」

檳榔沉默了一會兒:「殿下吉人天相……」

不知是安慰我,還是安慰他自己。

許是房內氣氛太折磨人,鴨梨和哈密瓜都出來了,老好人帶了一條薄毯給我:「薛太醫別著涼。」

我謝過他,問:「贏了嗎?」

哈密瓜這才舒口氣,沉定道來:「贏了,但雙方傷亡慘重。大軍在城外駐紮著,殿下傷成這樣,還強撐著騎馬回來,唉……」

雲天就愛逞能,重傷還騎馬,不要命了。隨隊軍醫也能給他治傷,又何苦捨近求遠?我衝口而出:「陳啟陽沒受傷吧?」

「陳將軍倒是無恙。」

我咬著嘴唇:「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果然不假,只怕正躺在城外的營帳做美夢呢,殿下是個大笨蛋。」

鴨梨愛戴他主子,我一說雲天壞話,他就捶桌子。真是不簡單,那麼重且涼的石桌,一拳下去毫髮無傷,我瞥他:「他不笨跑回來做甚?留口氣好活命,這都不懂。」

哈密瓜一語解了我的困惑:「……殿下想見你。」

我語塞,我有什麼可見的?難不成這夥人都認定了雲天對我情深意重?他愛慕的是綠袖啊!四個水果不知情,檳榔還不清楚內幕么?我心念電轉,哦,本太醫的作用很大,既能擋住顧皇后的嘮叨,又能避人耳目,兩全其美。

他苦心孤詣保護的,是另一個女子。

師父說得對,花花轎子人抬人,我不拆他的台:「……他想見我也沒必要回來,我去見他就是了,他還是個大笨蛋。」

男人們自是贊同我了,可又不能附和我,他們都對雲天肅恭得很,便找了個由頭,談起戰爭了。不過也只有鴨梨和哈密瓜在談著,檳榔的說話障礙註定只能列席旁聽,我悄悄地看著他,這個人話如此少,怎樣的女子能忍耐他的慢和悶,心甘情願陪他一生?

巳時將過,我的將軍還未醒來。打仗前,他問我:「你對戰爭有何看法?」

我答道:「豪情滿懷!」

他卻笑道:「薛神醫果然膽識過人,本小王倒嚇得花容失色呢。」

我不禁稱奇:「我倒沒看出你很發愁。」

「愁啊,可愁有什麼用,又不能落淚成米撒豆成兵。」他撇撇嘴,「我跟你一樣好面子,又愛吹牛,怕得要死也得硬撐著,多想點辦法。」

這人是夠坦白的,傷成這樣不也硬撐著嗎?何苦呢?聽人勸,吃飽飯,他似乎永不會懂。記得那時我們還在皇宮裡,我在給皇帝施針,他在挨訓,見我在場,難堪得很。我就裝聽不懂,其實都聽進耳中。

起因很簡單,他懲辦了一位大員,抄家抄得水深火熱。但這位大貪官是個能人,才識不俗,他的皇帝老爹不樂意了,凶他:「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給他治罪朕不反對,但趕盡殺絕就太過了。」

他不服軟:「朝中又不止他一人能做事,一味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遲早會落到烏煙瘴氣的境地。」

皇帝對這個梗著脖子搶白的兒子無可奈何,微闔了眼嘆道:「可以至察,但不可至究。不至察說明缺乏知人之明,但至究起來,也許天下沒有可用之人。天兒啊,你要記住,要有至察之明,更要有容人之量。」

話說得懇切,雲天就垂了手,不爭辯了:「是,孩兒明白了。」

我猜他還是不明白,或是明白了,在執行時,仍按他的想法行事。他一貫這樣,真讓人替他著急,我勸過他好幾次,他眼睛一斜,不屑極了:「天子呼來不上船,何況汝哉?你比我笨多了,還是省省心,聽我的吧,我多通透。」

我再笨也沒被人殺得快斷氣,他竟敢自詡聰明。

滿大街笨蛋。我的所見之中,無人可如大師兄那般令人傾服。事到如今,我若還余什麼希望,我只希望他平安。

像此際,我希望雲天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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