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梔子

吉巫特醒得很及時，那時梔子軍團剛從岩川城都里將冰川的人轟了出來。她掙開跘着腳的鐵索，躲在那個被炸陷的牆角，她很鎮靜，從來沒有這樣鎮靜過，雖然她忘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一個看起來像關押瘋子的地下室里醒來，忘記了爸爸媽媽到底是誰。

她躲在那個角落，意外地安全，所有的目光都被披着梔子色霞光的軍隊所吸引，沒有人會注意到她。

她看着滿目瘡痍的大地，她想像著大戰之前的模樣，這裏，該是遍地的梔子花的，但是花已經沒了。她沒有哭，也許不會再哭了，她很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她剛剛一直在死亡邊緣徘徊，差一點就要去見死神了，所以她沒有害怕的東西了。

梔子軍團給了她生的希望。岩川城都守住了，自己的家鄉守住了，即便這場戰爭讓她變成了孤兒，但是她在岩川的家還在，就在那扇門裏。她要想辦法進到那扇門裏去，然後找到她的家，然後把它收拾乾淨，像從未有過戰爭一樣。

但是她遲疑了。

她不記得自己的家在哪，不記得家門口有哪些標誌性的東西……

那邊的戰場上喊殺聲依舊撕心裂肺，即使她躲在離戰場很遠的地方，那聲音傳過來還是震耳欲聾。

突然，她聽到身後有動靜，立馬警覺地回頭去看，除了一片漆黑的樹林，什麼都沒有。大概是風吧？她抬起她疲軟的雙腿，不去管那片樹林，艱難地站了起來，靠在城牆上一點一點向前挪去，她要走進城門，什麼也阻擋不了她的決心。

她聞到空氣中有股淡淡的人造香水氣味，她很聰明地將這香水味和剛剛的聲響聯繫了起來，但她卻沒有絲毫遲疑，也許那個潛伏在樹林里的人會把她殺了，但是她已經不在乎了，她只想離城門近一點。

接着，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停止了，風開始猛烈地刮，為了不讓這戰後戰場太過安靜，那些充斥着濃烈血腥的風發出了急速的聲響。風速很大，吹得吉巫特搖搖晃晃。

今天的風本來就是很大的，當這遼闊的平原上所有的一切都伏倒在地時，就再沒有什麼阻擋風的疾馳了。

吉巫特看見濃雲擘開，露出點點太陽光，黃沙濃煙沉澱下來，但也遮不住血淋淋的大地，黑草倒伏，屍橫遍野，一般人看了都會受到強烈的衝擊，吉巫特也一樣，不過她已經堅強很多，她只想從城門走進去。

城中的倖存人口都從城門裏走了出來，向那梔子軍團跪拜，看到這一幕時吉巫特的眼皮不由得在跳動，因為她沒有在梔子軍團那些士兵身上看到任何血跡。她不知道梔子軍團從哪裏冒出來的，於是她也不知道他們的祭神跳樓犧牲的事，她只知道戰爭結束了。

於是梔子軍團也要離開了。

那是多麼神奇的軍隊，大開殺戒時能片甲不留，而馬蹄所踏之處又嫩芽競發，生機勃勃。

梔子色的霞光透過斑斑駁駁的城牆照入城內，吉巫特看見自己腳下焦紅的泥土裏有綠色的東西在翕動。

那是梔子花。

看見那小東西正在飛速生長，吉巫特一時呆住了，她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梔子花是開在藤蔓上的。那細小的藤蔓慢慢纏上她的小腿，她不敢動彈，這花似乎在阻擋吉巫特回岩川的腳步，這時候，吉巫特又聞到了那奇怪的人造香水味。

叮——吉巫特的世界忽然安靜，她的眼前突然飄來一片梔子花瓣。

就好像全世界都為那瓣梔子花靜了音。

吉巫特伸手去抓飄飛的梔子花瓣，不自覺地跟着梔子花瓣跑了起來，搭在她小腿上的青綠色藤蔓經不得幾下折騰，吉巫特輕輕一拽，就從她腿上怯生生地脫落，疲軟地癱在了地上。

吉巫特著了魔一樣，眼睛裏只有那片梔子花，除此之外她的眼睛一片空白。她跑呀跑，跑過了灌木叢林，那些被砍傷的樹枝露出了嶙峋的傷口，划傷了吉巫特的雙腿。

她跑過了石橋，繞過了石橋上七零八落的屍體，戰爭剛剛結束，那些屍體還來不及處理。連石橋下的河水都還是血紅的。

她跑過了梔子花圃，帶起一陣小小的風。也許梔子軍團也經過了這裏，因為那遍地的梔子花都是新開花的，純白的，沒有染上血跡的。

她跑過了白犬崖，跑到了雙子山下，她是抓不住那片花瓣的，除非已經到了那片花瓣想要指引她來到的地方，但顯然，現在沒有。

一人一花翻過了紺碧山窟，踏進了梔子澗。吉巫特也有渴了餓了的時候，此時的她已經這樣跑了四天了，口乾舌燥，蓬頭垢面，像一個野人一樣，她的雙腿再也跑不動了，撲到了那條溪水邊，大口大口地喝着，因為喝猛了咳起嗽來。她翻過身子，讓自己仰躺着，這樣她就能看見天空。意外的是，她看見那片花瓣就停在半空中，停在自己的上方，沉沉浮浮，飄飄搖搖，像是停下來等她。

她想起了岩川，她本來是要回家的，卻不知道為什麼跟着這片奇怪的梔子花瓣來到了這裏。她心裏無奈笑了笑，站起來看着梔子花瓣，然後又跟着它跑了起來。

「你要帶我去哪裏？」這是吉巫特對那片梔子花瓣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就一個趔趄，一頭栽進了旁邊的草垛里。她再也沒有力氣跟着梔子花瓣繼續往前走了。

她迷迷糊糊地抬了抬眼，發現自己好像在一片樹林的邊境了。如果這片大陸上還有這樣的地方，那麼一定是菩提葉森林了。她有點兒緊張，畢竟這裏是冰川境內，但她太困了，沒有辦法將自己往暗處挪動——她蜷在那裏太明目張膽了，冰川人在這裏巡邏的話一定會發現她並上交給祭神的。

梔子花飄下來，正好飄在她半握的手心裏，彷彿也是累壞了，便和吉巫特一起沉沉睡去。吉巫特感受到了手中的梔子花瓣，條件反射一般突然緊緊地攥住了梔子花瓣。

困意倦倦地閉上了吉巫特的雙眼，她還沒有把氣喘勻就睡了過去。一隻晴天鳥撲棱翅膀飛過來，歡快地鳴叫一聲，停在了草垛頂上。

那隻晴天鳥睜著滴溜的大眼睛看着熟睡的吉巫特，它好像有一種想把吉巫特吵醒的衝動，但它的主人走過來，抓住了它：「噓，下次再見吧，她太累了，我們不打擾她了。」

晴天鳥低聲咕咕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