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黑暗中的銅鏡反射著深夜裡殘存的幾點微光，透著些許的不真實，少女一動不動地坐在鏡前仔細端詳著自己的容貌，沒有任何異樣，卻徒然讓她覺得陌生，彷彿那裡映出的是她靈魂深處的另一個人。
一雙白希修長的手在黑暗中突兀的出現，由后至前圈住了她的身體，肩上突然一沉，耳邊傳來溫熱的氣息，她不敢置信地看著鏡中出現在她身邊的人，藍色的發，藍色的眸，俊美無雙的熟悉容顏，可是在仔細看清他的雙眸之時，她驚得捂住雙唇不停顫抖，那不是深沉靜謐的無邊大海，而是邪妄狷狂的驚濤駭浪，腦中暮然一片昏天暗地的暈眩，「蒼龍。」她不知為何自己竟莫名其妙地叫出了這個名字。
「愛妃，你想起來了嗎？」他輕輕吻著她的耳垂，雙手越發收緊，似在宣布他的所有權。
紫色的眸突然一片暗寂，毫無光彩，她愣愣看著鏡中急速掠過的畫面，覺得自己就這樣被硬生生地撕裂了開來，記憶的漩渦呼嘯著向她襲來。
「蒼龍，你為什麼那麼討厭白鳳啊？」紫發少女揚起頭望著比她高出很多的少年，黑色的衣袍讓他看起來像靜夜中綻放的罌粟花，散發著窒息的you惑和邪魅。
「只因他比我早出生半分鐘，我便要在這暗無天日的魔界永世不見光明，而他可以享受晨曦陽光，受萬眾敬仰。」少年充滿邪氣的藍眸掠過一絲黯淡。
「那我去幫你殺了他吧。」她踮起腳想要抱他，卻發現他已經緊緊把她擁入了懷裡。
「蓮姬，你為什麼願意嫁給我？」他看著她顛倒眾生的容貌，忍不住問道。
她笑起來就像抹上了霞光的紫色菡萏，可以溫暖世間的所有冰冷，「因為你贏了我啊，而且我總有種感覺，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這樣陪在你身邊的。」
身體暮地一顫，他更緊的擁住她，所以她未曾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淚光，「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背叛我。」
「我不會背叛你的，蒼龍。」她轉過身認真而堅定的看著他，是的，她想起來了，他們是雙生子，一模一樣的容貌，只是一個是皎潔無暇的明月，清冷靜美，一個是暗無星辰的黑夜，神秘邪魅。一個是她要殺的人，一個是她的夫君。
所謂世事無常，當真相大白的一天，誰都無法承受那些被血淋淋揭開的事實。白鳳，蒼龍，蓮，都一樣......
千年一次的群仙大會即至，整個天界都開始忙碌起來，就連最為清凈的鳳曦殿亦到處可見行事匆匆的仙子仙童。唯有仙園依舊如初，沾上了白霜清露的梨花開了滿園，瑩白剔透光華耀眼，只是過於至純至澈的明凈無暇有時候反而讓人覺得有些悲涼。
涼亭中的紫發少女與紅髮少年已對弈了很久，不時傳出少年懊惱萬分的悔棋之聲，卻又在少女清淺的淡笑中化為了妥協。
「蓮小主，我總覺得你最近有些不一樣。」少年望著她，金色的瞳很乾凈，淡到幾乎透明的顏色，卻洋溢著綿綿的溫暖。
「有嗎？」她似毫不在意，略一思索又吃掉他一子，「你的棋藝和誰學的？為何如此糟糕。」
騰蛇摸摸鼻子，一臉彆扭，他很喜歡做這個動作，像個害羞的小孩子，「沒有人教過我，這是我第一次下。」
手中一滑，棋子落在棋盤上滴溜溜轉了幾圈，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她撿起棋子一顆顆放回玉盞中，慢慢得整理著棋盤，「你不必特意陪著我的，我沒事。」
「蓮小主，你看上去像是比以前開朗，但我能感覺到你有很多心事。」這少年雖然修為並不深厚，但卻有著異於常人的洞察力，「其實主上他.......「
還未出口的話被一陣噪雜的喧嘩聲蓋過，幾個小仙風風火火地從園子旁經過。
「主上這次真的好險，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原因竟會如此力不從心，若不是驚鴻仙子帶著他的族人出手相助，後果不堪設想啊。」
「話說那個驚鴻仙子真是個才貌無雙的佳人啊，而且似乎對主上一往情深呢，每天都在主上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真叫人感動。」
「雖說如此，可比起蓮小主，她還是略遜一籌的吧，你們說主上會喜歡誰呢？」
「蓮小主的確貌傾三界，無人可比，可是她畢竟只是主上救回來的小丫頭，人家驚鴻仙子可是孔雀族的公主，與主上的鳳凰一族也算是同宗同源，我覺得他們才叫門當戶對。」
「對啊，再說主上要是喜歡蓮小主，早就娶她了，哪會等到現在呀。」
「可我明明覺得主上看蓮小主的眼神很不一樣啊........「
騰蛇看著她依舊面無表情地整理著棋盤，緊握棋子的手骨節處透著一種異樣的蒼白，呼啦一下，她不小心碰翻了手邊的玉盞，棋子散了一地，那種此起彼伏的清脆敲擊聲彷彿是什麼東西剎那破碎了，裂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后被無情地拋擲於地。
安慰的話就這麼哽在喉中再也發不出聲了，他突然覺得蓮和他們主上有時候是很像的，口是心非地說著一些話，做著一些事，卻把感情埋地很深，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
群仙大會在仙尊的宏霄殿內舉行，不管是雲遊四方的散仙，還是避世不出的隱仙，今時今日都齊聚在此。
騰蛇陪著蓮坐在外圍的席間，他們只是默默無聞的小仙，自然是不能坐到中間的席台的。很久未曾見到過他了，她竟然會有些緊張，兩人過去的親密與溫暖幾乎已經蕩然無存了，那些她所背負的沉重更是讓她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當周圍喧嘩的聲音慢慢安靜下來，人們的目光都轉向大殿門口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抬眸望去，她知道能夠如此這般吸引著所有注意力的人，除了他便不會再有別人了。
白鳳依舊是一副提不起任何興趣的懶散樣子，一路走來也不與任何人打招呼，或許他根本從來就沒有關心過那些與自己無關之人的名字吧。
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他也只是留下了一縷冷香，目光一直不曾落在她身上過，彷彿已經遺忘了她的存在。可是意外偏偏隨處不在，相伴在他身後的女子突然的一聲驚叫讓他停住了自己的腳步。
「蓮姬？她....她為何會在這裡？」青衣女子連說話都有些不流暢，整個人透著從內心發出的強烈恐懼，小鳥依人般得直往白鳳身上靠去。
淡淡掃了蓮一眼，他抬手扶在青衣女子腰間，「她不是蓮姬。」丟下這句話，他摟著那女子瀟洒而去，在眾人的羨慕與驚艷聲中雙雙入了座。
蓮突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起來，並不是因為心底濃濃的悲傷和酸澀，而是因為他那別有深意的一眼，雖然在其他人看來平淡如水，但她卻從中看到了許多複雜的情緒，他是發現了什麼嗎？那他又為何會這般說呢？
大會在天尊的駕臨后正式拉開了帷幕，歌賢頌德，貶罰褒獎依舊是恆古不變的宗旨，實在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不過迫於這般肅穆莊嚴的氣氛之下，每個人都強撐著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不敢有絲毫鬆懈。
只是有一人偏偏獨樹一幟，天尊身邊的白鳳單手撐著額，斜靠在玉座之中，緊閉著雙眸像是在傾聽，又似早已沉沉睡去，卻無人敢去打擾他，即便是天尊也像未曾看到一般，由著他去。
功過使者那讓人昏昏噩噩的說辭終於結束了，突然響起的清脆女子聲就像一股清泉，瞬間掃清了眾人的疲倦與不耐，「天尊，我孔雀一族世代效力於天宮，而凌波我更是對您尊敬有加，今日小女子有一請求不知可否成全。」
「說來聽聽。」天尊渾厚的聲音響徹在九霄之中。
「凌波對鳳殿一見傾心，亦得知鳳殿尚未娶妻，所以想請天尊親賜這段姻緣。」認真堅定的聲音，聽來如回蕩在心間。
一時間萬籟俱靜，眾人在驚訝這女子如此膽大，如此透骨地對白鳳表露愛意的同時，又有些為她惋惜，她難道不知道鳳殿向來性子冷淡，不喜情愛之事的嗎？
「白鳳，你意下如何？」天尊轉而望向身邊那依舊無動於衷的人。
齊刷刷的目光都落在了白鳳身上，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漏聽了隻字片語。
半響，靜默中響起了不大卻清晰異常的聲音，「隨意。」人群一片嘩然，鳳殿竟然沒有反對，那就是同意了！
蓮猛然抬頭望向他，正對上一道直直穿過人群的深邃目光，他亦在看她，只是那眼神複雜難懂，叫她心中不安之感愈發濃烈，她只覺自己會溺死在那片深藍之中，永遠無法得到救贖。
接下來的酒會在一片祝福與讚美之聲中進行著，而她卻覺得一切都陷入了沉寂，彷彿落入了一個無底的空洞，只有黑暗和無助。
「這位是蓮小主，白鳳曾經最疼愛的人，凌波你不該敬她一杯嗎？」有些聲音就像是尖刀劃過琉璃，磨得人心裡萬分耐受，夕凰帶著青衣女子站在她面前，笑的暢快。
青衣女子仔細端詳著她，似還有些猶豫不決，但明顯比剛才鎮定了許多，剛抬手準備敬酒，卻又被夕凰擋了下來，「這般普通的酒怎能入口，我這有醉仙釀。」說著遞上了手中的酒盞。
醉仙釀是仙家的至寶，喝了后可以增加修為，但魔族若喝了便是折磨心魂的毒藥，定力不好的則會當場魔性畢露。
蓮掃了他們一眼，滿是不削，一個是差點被他取了性命的卑鄙小人，一個是差點被她滅族的漂亮花瓶，現在自己竟淪落到被他們指手畫腳的地步了，沒有猶豫，抬手之間，辛辣的液體便順著咽喉滑入腹中。猛烈襲來的靈魂灼燒之感讓她臉色微微有些泛白，像蔓延開來的無情洪水，那種難以忍受的不適瞬間向著四肢百骸侵入，眼前突然一片血紅，似有什麼要從心中破繭而出。
一雙微涼的手把幾乎崩潰的她抱入了懷裡，手心傳來的真氣讓她慢慢清醒過來，一睜眼便對上一片深邃的幽藍，那一瞬在他各種複雜糾結的情緒之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一種，他在心疼。
無視周邊之人的驚詫議論，越過滿臉悲傷的青衣女子，他抱起她邁著沉穩的步子走出了宏霄殿。首座上的天尊輕輕一嘆，霎時眾人只覺一股深切的悲傷在四周瀰漫開來，卻又找不到悲傷的源頭。
走到仙園，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她忽聞頭頂上傳來他冷冰冰的聲音，像萬年雪川上的冰泉之水，直接注入了她的心裡，「蓮姬，你玩夠了沒有？」
他依舊抱著她，只是她感覺他的手在輕顫，她突然勾住他的頸，在他耳邊輕笑，「你果然已經知道了，那麼你究竟喜不喜歡我呢。」
「你給我馬上回到蒼龍身邊去，別再讓我看到你。」他沒有任何動作，可是她卻能感受到他隱忍的怒意。
「生氣了？」她捧住他的臉，固執地讓他看著自己，「可是我兩個都愛怎麼辦？」她笑的無邪，卻說著讓他幾乎失控的話語。
「你........」白鳳望向那雙紫色的瞳，想看清楚她的心，卻猛然發現自己再說不出半句話來，連意識都漸漸變得消散開來，彷彿陷入了痛苦的泥沼，沉淪至一片黑暗之中，再無法清醒，她竟然對他用了迷心咒。
他抱著她向自己的寢宮走去，黑夜中那片蒼茫的白像是沒有靈魂的硝煙，變得模糊而迷濛。
她靠在他肩頭淚流滿面，他每走一格階梯，她便在他耳邊說一聲對不起，整整一百零八格階梯，她對他說了一百零八句對不起，可是他一句也聽不見。
白幔在夜裡隨風輕擺，遮起了那一室旖旎惷光，她在他身下像一朵羞澀的紫色菡萏緩慢綻放，而他為她傾盡了萬年來深埋心底的所有溫柔，身影相疊，暗香浮動，一夜的抵死纏綿，一夜的心碎情傷。
清晨她起身之時在他眉心落下輕輕一吻，卻未曾注意到他手指不易察覺的細微一動。
殿門合上的一瞬間，他按住撕裂般疼痛的心口，微睜的藍眸中透出黯淡的幽光，就像整個璀璨的銀河慢慢寂滅在他的雙眼之中。那片早就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紫色琉璃終於被她用這種鮮血淋漓的方式抽離了自己的心臟。這種感覺是恨嗎？深藍中漾起漣漪，這種最深刻最傷人的疼痛是愛吧。若不是愛，他怎會如此輕易地被她惑了神志，若不是深愛，他怎會清醒后依舊無法將她推開，仍然控制不住地沉淪。原來自己對她的渴望竟是如此的強烈，強烈到他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心甘情願地承受了她給他下的滅魂咒。
竟是用這世上最溫柔卻最殘酷的方式贏了他，蓮姬，原來你從來都未曾輸過，一敗塗地的那個人一直是我。他閉上雙眼，陷入了無盡悲傷的漩渦中，似乎再也不願醒來。安靜地等你離開，看著你走出我的生命，是我留給你最後的溫柔。三日後魂飛魄散
的一刻，就讓這些我無法承受的痛苦與絕望一起煙消雲散吧。
曾經最耀眼的純白變成了世上最無生氣的蒼白，曾經最冰冷的心化成了流淌不止的淺河，延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