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逢

一、重逢

演播室後台。

四周鬧哄哄的,唯獨今天的主角,一襲白衣黑褲地坐在角落裡睡著了——即便睡著了,他的背也是挺得筆直。雙手抱在胸前,頭微微低著,劍眉皺起,光線打在他的臉上,彷彿從流光溢彩的油畫上滑過,輪角分明,又不可觸及。

又是噩夢。

在陰暗的病房裡,母親身著一身白到刺眼的病號服,一臉蒼白地躺在病床上,對著他伸出手:「小風,媽媽難受……幫幫媽媽……」年少時的他拚命地朝著母親伸出手,可他們之間似乎隔著一條鴻溝,無論他怎麼用力都夠不到母親的手。

接著,是父親一臉憤恨地對年幼的他道:「滾!有多遠給我滾遠一點!我為什麼要生下你?為什麼?」

最後是她清麗的側面,冷漠而絕情:「律風,我們以後再也不要見面了。」

醒過來,他命令自己,律風,醒過來。

可睫毛微顫,他依舊被困在夢中,心臟一陣陣地抽痛,一如十年前。

「律總,律總?」一隻手輕輕地拍在他的肩膀。

赫然睜眼,瞬間的迷茫之後,一雙眼眉目清明,目光流轉間似有寒冰過境,且帶著股天然的疏離冷淡,即便此刻眉頭緊皺,依舊扣人心魄。倒是他右眼角的那顆醒目的桃花痣,硬生生地給他添了幾分煙火氣。

「嗯?」他直視前方,聲音帶著剛剛醒來的沙啞。

來人愣了零點幾秒,咽了咽口水道:「節,節目馬上開始了。」

起身,律風套上椅背上的西裝,扣上西裝外套的第二粒扣子,再開口時,聲音已是一貫的低沉冷寂:「好。」

已經有工作人員等在舞台入口,明亮的燈光「刷」的一下,刺痛他的眼。微微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波瀾無驚。

「各位旅客,本架客機將於十五分鐘以後到達山海場,請將安全帶系好……」空姐溫柔的聲音傳來。

南遇雙手緊緊地抓住座椅,覺得自己的背心汗津津地濕了一片,山海,她終於回到了山海。

隨著人潮出關。

「歡迎回來。」海關工作人員將護照遞還過來。

明明是很平常的四個字,但是南遇放在身側的雙手卻因為它微微顫抖。

歡迎回來……一張向日葵般燦爛的笑臉毫無預警地跳到了自己眼前,十年前,十八歲的他曾無數次推開門,笑嘻嘻地對自己說「歡迎回來」……可是自己最後一次離開的時候,他們卻連一聲「再見」都沒來得及,不,是沒有機會說。

「小姐?」對方探尋地看向南遇。

「哦,謝謝。」額頭的發散落下來,彷彿落在心上的羽毛,帶著密密的癢意。南遇接過護照,拉著行李箱,快走了幾步,卻又慢了下來。她終究,還是回到了這座逃避十年,卻又想念十年的城市。

「對不起對不起。」

身後的人走得急了,一下子撞到了南遇的身上,「嘩啦」一聲,她包里的東西掉了滿地。

「沒關係。」南遇朝對方笑了笑,攔住了他欲幫忙的手,「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蹲到地上,南遇將灑落在地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往包里撿。

手機、唇膏、鋼筆,那是……那是一枚銀戒,內圈刻著兩個人名字的首字母。

南遇想起了十幾歲的少年時光,鬱鬱蔥蔥,似乎是看不到盡頭的林陰小道上,三個十幾歲的孩子,手分別搭在對方的肩膀上,笑得見牙不見臉。那是一擦彷彿便能掉得下顏色的濃烈青春,卻又遙遠得像是上輩子。

這枚戒指一直被她放在錢包的最裡層,這麼多年,即便在最艱難的時候,她也只肯隔著夾層摸摸,卻沒想到,會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這麼輕易地就掉了出來。

「快看!是律風!」

「天啊,想不到天才居然也可以這麼帥!難怪網友都說他是醫學智能界的吳彥祖!」

律風?是……他!

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就這樣突兀地跳了出來,心跳驟然漏跳一拍,南遇慌忙低下頭,背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他很少接受採訪的,啊,有沒有天理啊,這麼聰明的人居然還這麼帥!」

「我好想在現場。」

年輕的女孩子們一說起自己的偶像便興奮不已,嘰嘰喳喳個不停。

原來只是新聞而已。

南遇鬆了一口氣,她回過頭,機場的大屏幕上,正在放著律風接受採訪的片段。

「今天,我們要採訪的是『預見未來』的CEO律風先生。律風先生剛剛入選福布斯中國30位30歲以下精英榜。14歲便被中科大少年班錄取,18歲提前一年從中科大畢業后,赴美攻讀物理學碩士,並與獲得博士學位后,拒絕了多家公司的高薪聘請,回國創立了『預見未來』,專攻智能科技。我想請問一下律先生,您創建『預見未來』的出發點是什麼?」

十年前一別之後,原來他去了美國。這十年,他們居然距離得如此的近……

「『預見』的出發點很簡單——讓人工智慧能準確地檢測到人體的每一個數據,並根據這些數據去提醒大家,那些潛在的病症,讓大家防患於未然,從而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據悉,『預見』有一個虛擬助手的項目已經籌備研發快十年了,大家對這個項目非常的好奇,不知道貴公司預備什麼時候讓它和大家見面?」

「人工智慧的普及和應用將會成為趨勢,虛擬助手『蘇蘇』這個項目一旦成功,將會極大地幫助那些身患重病,卻苦於身邊無人照顧的病人,如您所講,虛擬助手這個項目,『遇見』已籌備快十年了,但是,『蘇蘇』依舊需要一點時間,以求能用最完美的狀態和大家見面……」

……

「你看了那個新聞嗎?前不久,一位40多歲的女設計師,因為罹患帕金森,多年來,別說畫畫了,她連自己的名字都無法寫……」

「我知道我知道,結果『預見』為那位設計師設計了一條AI手臂,於是設計師的職業又可以得以延續了!」

多虧了前面那兩個小女生,南遇大概了解了這幾年來,「預見」大部分的成績。南遇抬頭看向屏幕,他真的一步一步,實現了十八歲時夢想——讓人病有所養。

「據媒體報道,有風險投資找到您,對方想要給『預見』的『虛擬助手』項目投資十個億,卻被您拒絕了,不知道為什麼?」

律風摸了摸鼻子,似是沉吟了一會兒道:「我不太喜歡別人做主。」

「哇,好Men!」前面兩個小女生崇拜出聲。

南遇不禁失笑,這麼多年了,他還是不會撒謊,連撒謊時的小動作都一模一樣。不喜歡別人做主?這個倒是真的,不過他應該是有別的什麼更深層次理由吧。

「律先生真是有性格。」主持人僵硬地笑了笑,隨後道,「很多網友都稱您是『醫學智能界的吳彥祖』,不知道您有何看法?」

律先生……以前也有人曾經這樣叫過他:律先生,你又和人家打架了!你當醫院是你家開的是吧?律先生,趕快躲起來,顧叔叔正拿著笤帚到處找你!律先生,你能不能跑快一點,再晚那家的蛋糕都要賣完了……十年了,他在極度偶爾的情況下,會無意識地看向身後,彷彿她還站在他右後方的位置,氣喘吁吁地邊抱怨著「慢一點」,邊跟上來……但是下一秒,他便清醒過來,那個女人,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律風眼神微閃,臉上帶著禮貌而疏離的笑容:「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很感激自己的幸運。」

「據我所知,您還沒有結婚,這是不是代表,我們廣大的女性觀眾還是有機會的?不知道,您的擇偶標準是什麼?」漂亮的女主持人身體微微前傾,眼裡是隔著屏幕都隱藏不了的欣賞。

律風似乎愣了一下,彷彿是想到什麼事或者人,表情有一瞬間的放空。

「律先生?」

「不好意思,剛剛您這個問題讓我想起了我的前女友。」律風的目光似乎穿越經年的時光,眼底的涼意,給人一種難以跨越的距離。

女主持人馬上一臉八卦:「據律總的好朋友,著名畫家賀卿小姐說,律總在十年前曾經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大家都很好奇,天才的初戀情人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您願意和我們分享一下嗎?」

律風眉眼低垂,輕描淡寫地道:「忘了。」

忘了也不算奇怪吧。他們當年剛剛確定關係大半個小時就分手了,哪兒算得上是男女朋友。不過,南遇心頭微微一悶,十年了,他有過新的女朋友也是正常的吧?畢竟當年,他們都才十七八歲的年齡。

女主持人仔細評判著面前這個出色男人的微表情,此刻他面容平靜,姿態放鬆,不像是說假話:「是嗎?太可惜了。」

「騙人!怎麼可能忘了,據說他當年的女朋友是少年成名!著名新人畫家追風就是她,被稱為白間大師的接班人的!」

「這麼牛!我怎麼不知道?」

「畢竟十年了,再說當年的追風才出名就銷聲匿跡了……」

「可惜了,傷仲永。」

想不到,事隔十年,還能從陌生人里聽到自己的名字。

追風,她曾經的筆名,她畫的每一幅畫上,都是簽的這個名字。傷仲永嗎?南遇伸出自己的右手,少年成名,春風得意,以為那就是永遠,卻不想登高跌重……確實是傷仲永。

女主持人繼續八卦:「也就是說律先生現在沒有女朋友嗎?」

「啊啊啊!他沒有女朋友,這麼完美的男神居然沒有女朋友!」兩個年輕的女孩子抱在一起,彷彿自己自己擁有了成為男神女朋友的機會。

大屏幕上,律風禮貌地朝主持人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眼角眉梢似乎帶著沁人的涼意,墨似的目光穿透屏幕,不知看向何方。

低下頭,南遇轉身離開。

他瘦了。

以前的他雖然也不胖,但是很結實,有一次自己嘲笑他發福了,他硬是每天晚上堅持跑步鍛煉,還意外地練出了胸肌。

看起來成熟了許多,得體修身的西裝,再配上適度的微笑,整個人看起來精幹穩重——以前,他最喜歡穿的是體恤加運動褲,因為舒服。

他似乎過得很好。

機場的人太多,而剛剛南遇又盯著屏幕發了太久的呆,所以當她想到要去撿起那玫銀戒時,那玫被她細心保存了多年的鋼圈已經不知所蹤了。南遇急了,四處尋找,可戒指那麼小,機場的人流量又那麼大,哪裡找得到。

自己和他之間,唯一的念想都沒有了。

這樣……也好。

南遇這次回國,是出差,她是一個人回來的,誰都沒有通知。所以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時,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南遇,這邊。」

南遇尋聲看去,隔著人流,宴陽天正站在距離自己五米不到的地方。白襯衣,牛仔褲,濃眉大眼,身形筆直挺拔,皮膚大約是曬了太多太陽的緣故,黝黑黝黑的,以前年少時刻在他呼吸里的那股子痞氣,現在已被一身的生活氣所替代。

在南遇盯著屏幕出神的時候,宴陽天便看見了她。十年未見,南遇不一樣了。頭髮留長了,比起以前的青澀,現在平添了一股成熟的味道。只是,以前眼裡隨時可見的跳脫靈動,如今只剩平靜淡然。

「宴陽天?」南遇又驚又喜,她愣了兩秒才想起來朝對方走過去,宴陽天卻已經穿過人群,大步來到了她的面前,只是,緊緊皺著的眉頭顯示來人心情不佳,似乎帶著壓抑的怒氣。

也是,當年她不告而別,任誰都不知道她的消息,對於朋友大過天的宴陽天來說,他確實有理由生自己的氣。

「你怎麼知道……」話到一半,南遇便想到了,自然是父親通知他的。父親……南遇眼神一暗,應該叫南叔叔才對。

這十年,她沒有同任何人聯繫過。頭幾年是想聯繫而不敢聯繫,後來是覺得聯不聯繫都已經沒有必要了,直到去年,她從噩夢中驚醒,夢到外婆病危,驚懼之下,她這才撥通了南振東的電話。

「走吧。」宴陽天雖然臉色不好,但依舊自然而然地接過南遇手中的行李,彷彿高中時,他替她背著過重的書包一樣。有又酸又澀的東西從心底湧起,一直到南遇的鼻子里,卻又被她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物是人非。

「宴陽天。」

「幹嘛?」依舊是帶著火藥味的語氣,一如少年時。

「謝謝你肯來接我。」

宴陽天停下腳步,她居然用了「肯」這個字。以前一向粗心大意的南遇,如今居然如此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到讓人火大。

宴陽天「哼」了一聲,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南遇在後面小跑著跟上。

「在外面這麼多年,你的飯都吃到哪裡去了,怎麼個子一點都沒見長。」宴陽天的腳步不由得放慢了。

「那是因為你長得太高了。」南遇下意識地回答。

兩個人一愣,隨即相視而笑。在他們嬉笑怒罵,肆意青春的學生時代,若說除了打架、受傷,還有什麼是最讓人難忘的,大概就是鬥嘴了。

宴陽天輕嘆一聲,伸出手,拍在了南遇瘦削的肩頭:「走吧。」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讓南遇心底泛起微微的酸意,她這才有了自己真正回到這所城市的真實感。

「你要呆多久?住處找好了嗎?」

「我是回來出差的,大概用不了多久。而且,我已經訂了酒店了。」

「南遇,你是不是不把我當朋友了?都到山海了,還住什麼酒店,住我家。」宴陽天大手一揮,「哥現在可是有房子的人了。」

「是嗎?有車有房,宴陽天你少年時的夢想實現了。」南遇由衷地為他高興,卻又有些為難,「我酒店都定好了,就不用麻煩你了。」

「什麼不用了,我的就是你的,放心住。」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指鬆了又緊,緊了又松,宴陽天用力地握住方向盤,以前的南遇,對身邊的朋友,從來都是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很可愛的霸道,不會這麼客氣,客氣得疏離。

「南遇,你回來,聯繫……律風了嗎?」宴陽天掃了一眼後視鏡,當年,南遇和律風鬧到最後那種死生不見的慘烈地步,他也有一定的責任,這些年,他也一直為這件事愧疚著。

後座上人聽到他的問題似乎並沒有什麼意外,只是將落到額邊的發挽到耳後,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

在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那些以為已經忘了的舊人舊事撲面而來,南遇也曾想過,律風還想不想見到自己,但在剛剛看到那個採訪之後,她知道,他們再也沒有見面的必要了。

「我覺得,你們還是見一面的好……」猶豫了半天,宴陽天終究還是開口道。

南遇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路燈,覺得這個自己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陌生得嚇人,她笑了,明明滅滅的光亮里,她的表情晦暗不明:「宴陽天,他現在過得很好。」

「南遇,你不是他,你不會知道他到底過得好不好。」宴陽天掩飾不住語氣里的焦急,虧他剛剛還覺得南遇變了,南遇這種認死理的個性,說得好聽一點是執著,說得不好聽一點便是死心眼,這麼多年來,還真是該死的一點都未變。

南遇沉默了,車裡一時之間太過安靜了。幾秒鐘之後,宴陽天苦笑,嘆了一口氣道:「我陪律風找過你。」

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抓緊,找她?

「當年,你突然離開,連外婆都不知道你的消息,更別提其他人了。律風從不提及,也排斥任何有關你的消息。可是三年前的傍晚,我在北京出差,無意間經過一個路口時,看到一個背影非常像你,於是,我給他打電話了——他也接了。」宴陽天苦笑。

南遇的眼神微微閃動。

「他在第二天的凌晨飛過來,」宴陽天微微側頭,眼裡滿是感慨,「你知道他那個時候多忙嗎?他的公司剛剛走上正軌——以他那種吹毛求疵力求完美的強迫症個性你也知道,可以說忙到連休息時間都沒有。我是事後才知道,那天,他已經連續兩天兩夜沒有睡覺了,可他還是乘坐最早的一班航班飛過來,只是為了一個不確定的背影。然後,我們兩個大老爺們,就等在那個路口。終於,昨天我看到的那個背影又出現了。可是……」

可是那不是她,她從一開始決定離開時,就決定走到天涯海角,躲到沒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三年未見了,所以,當那個身影遠遠地出現時,我問律風,是不是你,你猜他怎麼說?」宴陽天看向南遇,眼裡帶著幾分感慨。

「是南遇嗎?」宴陽天有些緊張地看著不遠處即將過馬路的女人。

律風只看了一眼,眼裡的光便熄了下去。

他搖了搖頭:「不是的。」

走路的姿勢不對,南遇習慣腳跟著底,她說這是小時候被老師糾正好久才改過來的。等待的姿勢不對,南遇少有安靜的時候,等紅綠燈她絕對會左顧右盼;挎包的方式不對,南遇習慣用左手,她的包從來只垮在左邊肩膀……還有,律風低下眼,看著那個女人漸漸遠處的背影,更重要的一點是,在他看向南遇的時候,無論相隔多遠,她都會回頭。

車停在了酒店門口,兩個人都沒有下車。宴陽天的腦海里回想起當年律風最後的話。

「宴陽天,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山海的霓虹燈下,律風刻意隱藏的疲憊傾瀉而下。

「律風,當年我和南遇……」宴陽天不由得有些著急。

「不要說了。」律風點著一支煙,打斷宴陽天的話,眼裡一片冰冷寂寥,「我是在事後才想明白,她在那個時候說和你在一起,一定有其他原因。你一定覺得,我們分開是因為我不相信她,覺得她背叛了我。但是我知道,她這麼做,一定有她的原因。我在意的是,當年她寧願被我誤會,也堅決不肯告訴我實情。所以,與其說是我不相信她,倒不如說是她不相信我。她不相信,我會相信她,她不相信,我是她可以依靠的人,她不相信,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在她身邊。」

「宴陽天,說到底,一直以來不被相信的人,是我。」律風自嘲地笑,一向乾淨英俊的臉上,有著剛剛冒出的鬍渣,「但是……」

「但是你還是介意……」

律風搖了搖頭,看向窗外,好半天才道:「不……我只是想,如果我一直都不原諒你們,是不是我和她之間,只是吵架,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叭叭——」一輛車從他們面前經過,司機大聲地按著喇叭提醒著行人。

可律風的最後兩個字,還是清清楚楚地落到了宴陽天的耳朵里。

他沐浴在金色的朝陽里,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涼意:「……生離。」

……

南遇眼神一暗,有細細密密的疼痛從右手升起,直至心底。

宴陽天轉過身,直直地看進南遇的眼裡:「南遇,你為什麼不告訴律風,我們當時在一起,只是因為我請你幫我演一場戲。」

南遇搖了搖頭:「那件事情,我和你都有自己的目的。你不需要為此愧疚。而且,我們之間最大問題不在這裡。」

「那在哪裡?南遇,你不要鑽牛角尖,律阿姨的死,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律風的錯,那件事和你們兩個人都沒有任何關係!」

「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一提到老師,南遇便覺得心臟彷彿被人狠狠地捏住,她往後靠了靠,直至整個後背嚴嚴實實地抵住了座椅,「沒有彼此,我們兩個人都會過得很好。」

「你真的好過嗎?」

「我今天在機場正好看到律風接受採訪的視頻,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嗎?」南遇看向窗外,笑得坦然而又釋懷,「我在想,我們兩個人,終於有一個人得償所願,能夠閃閃發光了。」

如此誠實的回答,讓宴陽天止住了接下來想說的話,像當年無數次吵架時一樣,他再次妥協了。

「陽光,你怎麼樣了?」南遇喊著宴陽天學生時代的小名。

「我?我還不錯,」知道南遇不想再聊下去了,宴陽天配合地摸了摸後腦勺,咧嘴笑道,「我和幾個兄弟一起,開了一家物流公司,前幾年賠了些錢,今年才剛剛好一點,掙點辛苦錢。」

「挺適合你,那……你和賀卿呢?你們倆怎麼樣?」

「我們四個人從中學時代起,就是一個整體,你和律風的心結不解,我和賀卿又怎麼會好?」宴陽天笑得一臉無奈和寵溺,「我現在也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想掙很多很多的錢,等哥有錢了,便有底氣站在賀卿面前了。」

南遇也笑了:「賀卿外冷內熱,對喜歡的人,即便是冷麵冷心,也是全力維護,你多點耐心。」

宴陽天停住腳步,看著南遇:「我知道。」

「對你,對律風,她都是如此。陽光,賀卿父母早逝,從小寄人籬下。在這個世界上,你和律風就是她最親的人了。」

所以當年,他和南遇的聯手「背叛」,賀卿才會那麼絕望和憤怒,也才終於答應和宴陽天分手,一個人憤然簽約。

「你也是……」

「我不是。」南遇打斷他,隨後小聲地苦笑道,「我不是。」

酒店門口,南遇笑著朝宴陽天揮揮手:「我上去了。」

「十年前你不告而別,害我難過了那麼久,我可沒有原諒你。」

「好,你不是明天就要出差嗎?等你回來,我請你吃飯。」南遇嘴角帶著笑意。

「知道就好。」宴陽天故意板起一張臉,但下一秒卻又憋不住摸了摸後腦勺,笑了。

「行。」

南遇上去了。

宴陽天靠在車邊抽煙,煙霧繚繞間,他抬起頭,酒店這麼多的房間,不知道哪一間房的燈光屬於南遇。

他伸手欲拿手機,卻不小心碰到了口袋裡的戒指。戒指的款式很簡單,邊緣已被磨得發亮,在昏黃的燈光下,帶著舊時的記憶撲面而來,而同樣款式的戒指,他記得,律風也有一枚。

煙頭撣到地上,隨後被一隻皮鞋踩滅。宴陽天按下了律風的號碼,一直都沒有人接,就在他準備掛掉的時候,對面有人道:「喂?」

即便是凌晨兩點,律風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清醒,就算在社會上在浸染這麼些年,也依舊是可以隨時面對各種突發問題的狀態。

多年前,S中德高望重的許老校長就這樣評價過律風:有些人是天賦異稟,生來便有精確的敏銳度,而有些人則需要後天百倍的努力和修鍊,律風卻是一個例外,他既擁有一定的天賦,後天也絲毫不敢懈怠,所以,他才可以在有限的時間裡,走得如此地遠。

「律風,是我,南遇回來了——我覺得,還是告訴你一聲比較好。」

南遇?

她回來了?

十年了,她終於……敢回來了。

黑暗中,律風安靜地站在窗前,指尖的香煙明明滅滅間,印出他冰冷的笑意。最近幾天為了新項目的事,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一個小時前,他剛剛合衣睡著,一個多年不聯繫的號碼竟出現在了手機屏幕上。

「南遇是回來出差的,工作處理完了,她就會回去了。」電話里,宴陽天這樣說。

處理完了就會回去?是又走一個十年,還是……永遠不能再見?

「咳咳咳……」猛抽一口煙,卻被嗆得半天直不起腰。他已經戒煙很多年了,身為「預見」的CEO,他在「蘇蘇」誕生的那一天起,就將它帶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雖然主要目的是用來實驗——沒有人比他更適合作為自己的實驗對象了,但是這些年來,「蘇蘇」確實非常盡責和精準。

「心跳130,131,132……」手腕上,被製作成手錶樣的蘇蘇正精準地提醒著主人,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銀色的機身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主屏幕界面上,幾個數字正不停地跳動著。

律風暗熄了手中的煙。

三年前,自己和宴陽天見過一面時,分手前,宴陽天問過自己一個問題。

「律風,如果南遇真的回來,你會原諒你的父親和她的母親嗎?如果你無法原諒他們,你和南遇之間,便永遠沒有可能。」

不恨不報復已是他最大的大度,原諒?他右手緊握成拳,怎麼可能。最開始,面對她的離開,他無比的憤怒,後來,那股憤怒,慢慢變成了思念,變成了後悔,再後來,慢慢地變成了恨。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夢到母親躺在病床,看著自己無聲地流淚……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活在悔恨和愧疚里?為什麼他就該日日夜夜被心中的惡魔撕咬,直到鮮血淋漓,傷痕遍體?為什麼那一家人,卻可以過得開開心心,幸福美滿?為什麼?

「嘶——」

煙頭燒到手指的痛感,讓律風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他按熄香煙,撥通了秘書小艾的號碼:「小艾,幫我查一家公司。」

「好的,律總。」

「還有……再幫我查一個快遞。」

小艾愣了一秒,自家BOSS簡直是商界老幹部,什麼時候居然開始在網上購物了?她壓下內心翻騰著的好奇,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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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騎竹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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