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們絕交吧

第六章 我們絕交吧

「生日快樂。

「絕交吧。」

寧以菲腦袋裡空白了幾秒,是真真切切的,什麼也思考不了的那種空白感。

無法形容的感覺。

一時間,沒關緊的側門后A20廳的助陣嘉賓們的談話聲全都淡了,舞台上的光線變得若隱若現,連花束的香氣也沒了。

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她一個人。

接近三月的天氣,本應該春風送暖的,可寧以菲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冰雪凍結了一樣,冷得全身都僵硬了。

這算什麼?

給一顆棗,再打一巴掌嗎?

寧以菲的心臟怦怦跳,眼裡滿是震驚和不可置信。她緊張到想要立即退宿回到隔壁大廳去,但現在顯然走不了。

不管怎樣,她現在需要為此做出一個回應。

「為什麼?」寧以菲聽見自己略顯乾澀的聲音。寧以菲盯著郭雪,像要穿過她的眼睛把她看透,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四下安靜,只有兩個人的音樂廳絲毫聽不見外面的聲音。

分不清是誰的一呼一吸,一吐一納,在此刻似乎都格外明顯。

終於,郭雪露出一點笑意,那笑容有幾分輕鬆,也有幾分嘲諷:「你佛光普照,而我不過是在你光芒下匍匐著的螻蟻,卑微輕賤,可有可無,永遠被你身上的光籠罩,我受夠了!為什麼你要回來?好好待在國外不好嗎?為什麼要聯繫我?你心裡是怎麼想的,是因為和我在一起讓你很有優越感嗎?所以中學時候禍害得不夠,現在又要開始了嗎?」

寧以菲被這一段話震驚了,立即反駁:「我當然不是這麼想的,我……」

「你有什麼好解釋的!難道我說錯了嗎?從小到大,他們都喜歡拿我們作比較,你是音樂天才,未來的鋼琴家,而我什麼都不是,永遠得不到大人的關注,你敢說你不是因為聽到這些話而跟我在一起的嗎?」郭雪甚至在心裡佩服自己,這二十多年最好的口才用在了這裡。

她終於把壓抑了許久的情緒通通爆發出來。

這一刻,她心情格外舒暢,什麼壓力都不在了。

一旦開了口,之後的話便不會再有什麼顧慮。

郭雪從沒這樣尖酸地說過話:「你跟那些人一樣,沒有把我當成過朋友,我只是你的陪襯。」

「怎麼可能!我從沒有這麼想過你!」寧以菲聽不下去了,迅速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最特別的朋友!」

「怎麼特別?特別傻嗎?」郭雪開始變得咄咄逼人,和平時柔軟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寧以菲只見過兩次郭雪不同的樣子。

一次是在高中,那時候有人在郭雪面前說自己的壞話,一向毫無存在感的她做了讓全班都震撼的事情,她打架了。

一次就是現在。

但兩次都有個共同點,讓人覺得有些陌生。

郭雪心寒地笑:「別人都會遠離你,只有我一直傻傻地跟在你身邊,被別人貶低得一無是處,你覺得很開心?」

「我沒有那麼想!你覺得不開心,可以跟我說啊!」寧以菲甚至找不出為自己辯解的話來。

人真是奇怪,再會說話的人也有百口莫辯的一天。

郭雪嘴角的笑容慢慢變淡,最後消失不見:「跟你說?我最大的不開心就是因為你!」她幾乎歇斯底里,「你處在自己的位置上,從來沒想過我為什麼不開心,因為你的時間都花在接受別人的讚美上。我多透明啊,在你心裡不知道排在第幾位,所以你才會跟人說我愚蠢,不配做你的朋友!」

寧以菲看著她,低聲開口為自己解釋:「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郭雪徹底氣笑了,她把手機調到了錄音里,當著寧以菲的面打開其中一段錄音。

寧以菲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

「是她太過愚蠢,不配和我們做朋友。」

「是我讓她去打架的嗎?還不是她自作多情。」

郭雪聽著這些話,眼眶逐漸紅了。

高中畢業前的一個月,郭雪第一次聽到這段錄音時,就蒙著被子掉了很久的眼淚,沒想到這麼久后,她還是忍不住想哭。

「你沒有說,那這是什麼?你在玩我嗎?寧以菲,一直以來,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寧以菲只是眨了一下眼,沒想到會有眼淚掉出來。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錄音里確實是她的聲音,也確實到了郭雪手裡,可她沒有說過,也不會對郭雪說。

寧以菲聽見自己嗓音低啞:「我一直一直,都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真是滑稽,滑稽到家了。

寧以菲表現出了對這件事的毫不知情。

郭雪看著大廳里自己精心布置的東西,笑了下,轉身往門外走去。經過寧以菲身邊時,她嗓音很輕很淡地說了句:「寧以菲,希望你永遠記得這個生日。」

「小雪。」寧以菲喊她。

郭雪沒有停止腳步,但她也在聽著寧以菲接下來的話。

「是誰把錄音給你的?是你自己錄的嗎?」

寧以菲的記憶里確實沒有這一出,所以她迫切地想知道錄音的來源。她不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但她確信,這一定不是說給郭雪的。

寧以菲失魂落魄地回到A20廳後台休息室,腦海里回蕩的全是那句——

「你不會記得是誰的,反正你連我都能忘記。」

郭雪的聲音里充滿了嘲弄。

寧以菲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不想失去郭雪,也無法回復,夾在其中實在過於辛苦。

旁邊的季青喝了口水,解開白色襯衣的第一顆扣子,雙手手指交叉著往前抻直活動了一會兒,然後才拍拍她的肩:「怎麼現在才回來?還這副表情,跟丟了魂似的。」

可不就是丟了魂嗎?

主持人報幕說下一曲是四手聯彈。

寧以菲和季青是合作好幾年的老搭檔了,嚴格來說,季青算是她的師兄。他們倆同為世界級鋼琴演奏家楊素老師的關門弟子,少年成名,並且前路輝煌,完全算得上是楊素對外闊談的最大資本。

寧以菲的父母決定讓她學習鋼琴時,她才三歲,是在培訓班裡跟著一個中央音樂學院畢業的老師。那老師很年輕,只有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不過學琴卻有十幾年了,她是楊素的女兒。因為她發覺了寧以菲在鋼琴這方面的天賦,所以把人推薦給了自己愛琴如命的母親。事實證明,楊素的教學是非常適合寧以菲的,所以才能讓寧以菲小小年紀卻幾次三番地應邀進入電視台演奏。

主持人下場后,寧以菲有些木然地挽著季青的手臂緩緩上台鞠躬,然後一前一後坐在了雙人琴凳上。

這首曲子是季青先起的頭。

季青彈奏時,偏頭看了看寧以菲,發現她神情有些不對。

馬上就是她的部分,季青仗著自己沒戴耳麥小聲說:「小菲,小菲。」

寧以菲恍然看他,眼神里居然罕見地有幾分茫然。

季青皺眉,提醒:「到你了。」

寧以菲盯著面前的黑白鍵,如同做夢一樣將手放上去。

這首曲子練過太多遍,也不能說是這首曲子,事實上,因為今天的音樂會,她每天都會把需要演奏的所有曲子彈上二十遍不止。

已經很成熟的肌肉記憶幫了她一個很大的忙,儘管她思緒完全放空,儘管她連鍵盤都沒有看,這首曲子也沒有出現失誤,該用黑鍵時手自發就去了,該踩踏板時腳自發就去了,也算是有驚無險。

來看演出的並不都是對鋼琴有多大研究的人,相反,更多的是附庸風雅或是只為陪伴家裡學琴的子女而來的人。這也就意味著,即使寧以菲的狀態不對,也不會有多少人發覺,他們只知道一首曲子有沒有完整流暢地彈奏完畢。何況這一場,寧以菲的身邊還有個很會抓人感情的季青。

然而等下了台,季青就忍不住了:「小菲,你怎麼回事?」

身為搭檔,寧以菲的不對勁,他幾乎是一下就能感覺出來。

寧以菲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像是千言萬語哽在喉嚨,無法吐出也無法咽下,堵得一顆心沉沉的。

如果對方換一個人,寧以菲或許有話可說。

可她對面是季青。

跟季青談論這個話題,顯然不合適。

季青這個人,思想和同齡的年輕人相比稍顯封建和頑固,並且是個典型直男,永遠只會提醒女生「多喝熱水」,跟他聊感情問題本身就是個錯誤。他也沒什麼特別在意的東西,除了鋼琴,真正的朋友少得可憐,所有朋友里,寧以菲算是和他接觸最多,感情也最深的了。

寧以菲清楚,季青是個典型直男,不會對這事產生什麼良好的反應。

已經到了最後的落幕曲。

季青右眼皮忽然跳起來了,且越演越烈。

所有助演嘉賓從舞台上離開,最後只剩下那架棕色的三角鋼琴前還坐著個人。依舊是那襲亮眼的紅裙,依舊是那個面容精緻的少女。

這是今晚這場演奏會的最後一首曲子,曲名《22》,原本是屬於寧以菲和郭雪的第一次合作,但郭雪走了,所以臨時換成了寧以菲獨奏。

壓軸的曲子意義總是最獨特,《22》就意味著,寧以菲今天又長大了一歲,她將在這樣特別的日子裡,把這首曲子送給自己的粉絲。

側面的幕布旁邊,季青心裡那股不安的感覺在擴大。

寧以菲仍然在彈,可整首曲子中,季青感覺不到任何演奏者的感情,她像個沒有靈魂的機器,彈出來的東西連自己都感動不了,更別說觀眾。

寧以菲滿腦子都是剛才的場景,布置得十分漂亮的生日會場里,站著神色寡淡的郭雪。

她說:「我們絕交吧。」

她說:「我希望你永遠記得這個生日。」

是,她記得了,而且永遠也忘不掉了。

果然,在季青察覺到的幾十秒后,原本黑暗的觀眾席上,陸續亮起了手機屏幕的光,附近靠近幕布的前排座位上,傳來幾句抱怨。

「這彈的什麼東西……」

「好無聊,這曲子就是壓軸曲?誆我呢?」

「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我都忍不住想刷微博了。」

「這曲子還沒開頭那首好聽。」

一個好的演奏者,不說能把控場內全部的觀眾,起碼會有一半以上是跟著演奏者的情緒和節奏產生美好的感受的,顯然,現在的寧以菲沒有做到這一點。之前她可以做到讓滿場愕然,陷入寂靜,一心融入樂聲里,現在卻讓人覺得無聊透頂。

季青的餘光里,已經有人在錄像了。

雖然音樂廳明明白白地寫了不允許錄像,可在場這麼多人,哪能全都管得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季青心知這樣下去會大事不好,說不準會有人把這一場糟糕的演奏視頻給流出去,輿論一起,對寧以菲來說,是絕對的打擊。他正想上去救場,忽然就聽得「鐺」的一聲,一個尖銳的、全然陌生的音符飄了出來,鋼琴聲戛然而止。

完了。

那一刻,這是季青心裡唯一的想法。

這回連救場也毫無用處了。

寧以菲彈錯了音,導致整首舒緩輕柔、令人放鬆的曲子忽然變調,這感覺就像是有人給你梳頭時,忽然一把揪住了你的頭髮,拽得你頭皮都在發疼。

如果說先前覺得無聊還不算什麼大事的話,這麼明顯的錯處,是絕對不會被人放過的。此刻如果寧以菲是個普通人,倒也算了,可偏偏她頭上頂著「楊素關門弟子」的稱號,她現在所擁有的名氣,全都成了無法為自己辯解的壓在身上的巨石。

「怎麼回事啊?不是中國十佳女鋼琴家嗎?」

「剛才是彈錯了吧?」

「我這張票花了四百八,就為了聽這麼一首曲子?」

「太不認真了吧,這水平還開演奏會?」

「不是說這個寧以菲很牛嗎?怎麼還會錯音啊?」

「特意帶著女兒來看演出,結果彈成這樣……唉,虧我女兒還特喜歡她,說以後想成為她這樣的人呢,快算了吧!」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因為一次失誤,就能否定你先前的所有成績。

儘管前一刻,他們還沉浸在你所彈奏的別的曲子里。

錯音彈出來后,寧以菲就被震醒了。

寧以菲茫然地看了看台下已經隱隱有些坐不住的人群,又看了看自己彈錯的那隻手。那手潔白修長,指甲剪得短短的,抹了一層護甲油,看起來圓潤又漂亮,這樣的手,去哪兒都有人問「是彈鋼琴的吧」。

季青在幕布邊上使勁招手,用口型告訴她:「道歉,快道歉!」

寧以菲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將手放在了琴鍵上,重新奏起了《22》的前調。

流暢、優美、輕柔,寧以菲很認真地彈奏著,再沒有一絲錯處。可觀眾席上陸續有人起身,毫不猶豫地朝著出口走去。有了先行者,緊接著是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滿場的座位,瞬間空了大半。

這樣的行為,怎麼說都有些不尊重人。

寧以菲不是看不見,她也是人,況且還是生來內心便比較柔軟的女人,但她除了接著彈下去,做不了任何事。

難堪嗎?有的,但更多的是傷心。

直到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寧以菲抬頭,觀眾席上已經只剩下十來位觀眾。一千二百個人里,只有十來個人選擇了包容。

但比這更讓寧以菲傷心的,是一條新消息。

【snow】:我們絕交吧。

里江支流的嘩嘩水聲吵醒了熟睡中的寧以菲。

寧以菲大腦一片混沌,還伴隨著遲來的頭疼,乾脆閉著眼睛沒動,約莫過去五分鐘,她翻了個身到床里側,伸手把窗帘拉開。

日光照進房間,灑在床鋪上,落下被窗欞(古時候的窗格子)割開的光影。

今天沒定鬧鐘,因為是單休。寧以菲休的是每周周日,這會兒已經七點多了,比平時晚了一個多小時。

寧以菲起身洗漱,聽見寧小綠叫了一句:「早上好!」

兒子還是很貼心的嘛。寧以菲感動地想。

「早上好。」

「早上好,蠢豬!」

「……」貼心個屁。

寧以菲洗漱完給寧小綠換食換水的時候,一陣嘈雜卡頓的廣播聲從樓下傳了上來,她從陽台上探出頭一看,果然看見樹底下坐著個穿著棉麻衫的老頭。

這老頭姓李,寧以菲喊他李爺爺。

李爺爺已經七十多歲了,白髮蒼蒼,身子骨卻還硬朗著,最喜歡在周日的早上擺弄收音機聽一個固定的播放經典老歌的節目,據說一聽就是幾十年。他跟他老伴就住寧以菲樓下,也是整棟樓裡頭最熱衷於給寧以菲送送這送送那的人,寧以菲養著的那些蔥啊蒜啊空心菜什麼的,都是他們給的種子,偶爾碰上什麼節日,他們還會直接上門邀請她下去吃飯。

寧以菲換好衣服就準備下樓,想了想,又轉身去陽台上取了站著寧小綠的鳥架子。寧小綠經歷了撞車事件后在家也待了幾天了,估計好得差不多了。

把鑰匙收好,寧以菲忽然聽見樓上傳來一道關門聲。看來秦珩也準備出門。

寧以菲等了會兒,果然見樓梯口傳來聲響。

秦珩已經晨跑完了,就又換回了熟悉靚麗的羽毛衣。那一角衣擺剛出現在樓道口,寧小綠就跟餓狼捕食瘋了一樣撲了過去,還打翻了站架上的半杯水。

獨屬於鸚鵡那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的吊嗓喊了句:「喜歡!」

秦珩也不知道是不是習慣了,寧小綠飛過來時,臉上一點多餘的表情都沒有,甚至眼都沒眨,一出手就把鳥握進了手心裡。

這動作快准狠,去練擊劍的話,準保沒人是他的對手。寧以菲心想。

秦珩走近寧以菲,沖她點了點頭,然後伸手把鳥放在了她手裡拎著的站架上,寒暄一樣問:「你今天不上班啊?」

秦珩看了看錶,往常寧以菲六點多就出門,跟他晨跑時間差不多。

寧以菲看了他一眼,然後跟他並排走著下樓:「單休,周日都在家。你昨晚睡得很好嗎?看起來跟平時不一樣。」

平時的秦珩總是一副眼睛不太能睜得開的樣子,說話也總是帶著點兒懶怠,今天反倒精神了。整個人看起來都不一樣,儘管只是細微的區別,寧以菲也發現了。

「嗯,還不錯。」

「去吃飯?」

「嗯。」

「剛好啊,一起。」

走到樓下,李大爺還在調那個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收音機。

收音機老化程度太嚴重,接收信號時卡頓得根本聽不清廣播里的聲音。

寧以菲走過去打招呼:「李爺爺早上好。」

站架上的鸚鵡繼續吊著嗓子:「早上好!」

李大爺抬起頭,伸手推了下老花鏡,笑得十分可親:「小菲啊,早。小綠也早……這位是?」

「六樓住的新人,叫秦珩,前幾天來的。」寧以菲又給秦珩介紹,「這是李爺爺,住四樓。」

秦珩下意識朝他伸出手,後來才想起老城的人似乎都不興握手這一套,又默默把手收了回去,規規矩矩道:「您好。」

李大爺還是樂呵呵的:「小夥子長得真不錯,有女朋友了嗎?」

秦珩:「……」

寧以菲後退一步,靠近秦珩小聲說:「要習慣。」

於是,秦珩露出個不怎麼自然的微笑:「還沒有。」他還沒被長輩這樣問過話呢,一時間應對得有點僵硬。

李大爺便更加開心:「那就好,咱們小菲也沒有呢……」

秦珩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偏頭看了下寧以菲。寧以菲聳了聳肩,無法,只能側著臉去跟李大爺說話,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岔開了。

女人言笑晏晏的,半張臉沐浴在陽光下,形狀弧度都很好看的鼻子上還能看到細微的絨毛,讓人想伸手摸一摸。秦珩很快在心裡唾棄有這個念頭的自己。

不過……他不交女朋友是因為一顆心都在樂隊和創作上,那寧以菲呢?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會來這裡,為什麼沒有交往對象,又為什麼會選擇一個在花鳥市場賣鳥的工作?

這個年紀的女生,本應該肆無忌憚地出入化妝品店,應該穿上各種各樣的裙子享受生活,應該和朋友們在一起談論哪個男生更帥……就像他的表妹,四處瘋跑,結識的朋友五花八門。可這些,寧以菲通通沒有,在她身上,他只看到了淡然和從容,似乎對什麼都不在意,可這麼說也不對,因為她還精心養著一隻鳥,關心著鄰里老人,種著小青菜。正是寧以菲和旁人的不同,才讓他更加好奇。

頭一回,秦珩這麼想要了解一個人。

收音機是調不好了,這台跟了李大爺十多年的機器在這天早上徹底宣告罷工,連嘈雜的噪音也發不出來了。

李大爺吁了口氣,不再繼續擺弄了。枯槁的手拍了拍收音機,他道:「老嘍,唱不動了。」

秦珩再遲鈍也明顯地感覺到李大爺情緒低了許多,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又下意識看了眼寧以菲。只見寧以菲神神秘秘地湊到李大爺耳邊說了句什麼,李大爺一下就樂了,連聲說:「好好好!」

一點也看不出剛才的頹勁兒。

去吃飯前,寧以菲把寧小綠放在了李大爺身邊。

秦珩回頭看看一人一鳥相處融洽的場面,問道:「你說什麼了,他忽然這麼開心?」

寧以菲也回了下頭,眼底露出几絲狡黠:「怎麼,你想學?」

秦珩竟然認真應了:「嗯。」

秦珩從沒這樣和人相處過,但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不單單圍繞著「歌寫得怎麼樣了」這一主題,而是簡簡單單、輕輕鬆鬆的家長里短。

可惜他在那樣的生活里過得太久了。父母就是座囚籠,每次回應他們時,他只剩下冷笑,所以不知道如何與這樣和藹的人相處。寧以菲就不一樣,不管是不是同齡人,她都能聊得開,並且能讓對方也感到高興。

這是一種奇妙的能力,正是秦珩一直以來所缺乏的東西。

能教出這樣的人的家庭,應該也很溫馨吧。秦珩由衷地想。

寧以菲活動著手指關節,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架勢說:「年輕人,多看多聽,多注意當下,自然就會了。」

這要放在別人身上,秦珩一準就翻白眼了。可寧以菲就是有這種能力,讓人反駁不起來。明明她自己也是個年輕人,說這話卻莫名其妙地並不違和。

買完了早餐,兩人又沿著回去的路慢慢走著。

樹葉的影子投在地面,被風吹得一搖一晃的。

對街那家輕酒吧里傳來男生嘶吼著唱民謠的聲音,一把吉他被彈得像是琴弦隨時都要崩斷了似的,秦珩不由得頓了腳步。

寧以菲也聽到了聲音,停在他旁邊咬著包子偏頭看他。她想到了秦珩剛來時帶的那把吉他,忍不住問:「怎麼樣,這什麼水平?」

秦珩停頓兩秒,說了一個字:「爛。」

寧以菲笑得一口包子沒來得及咀嚼就吞了下去,噎在喉嚨口不上不下的,難受得不行,最後還憋出了兩滴淚。

秦珩見她這副慘狀,伸手拍了兩下她的後背,又把剛才買早餐的時候特意點的那杯豆漿遞過去:「很好笑?」

寧以菲半天才緩過來,說道:「你也太直接了吧?」

秦珩虛心請教道:「那我應該怎麼說?」

寧以菲不答反問:「他彈得難道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嗎?」

秦珩還真的駐足聽了會兒,然後給出答覆:「沒有。」

這認真的表情和語氣還真是……

「那好吧,唱得怎麼樣?」

秦珩拿出了自己學音樂的專業素養來評價:「聲音還行,高音不錯。」

「對頭,那你就這麼說,『他唱得挺好的,就是彈得一般,還需要繼續練習』。」

「我為什麼要這麼說?」

「因為這樣能省去很多人際交往時的麻煩。」

「比如說?」

「比如說有些人天生脾氣火暴,聽到你說彈得爛,就會忍不住想打你。」

「……」

「再比如說,有些人心理脆弱,太過直接的話會讓他們產生自我懷疑,從而變得不自信。」

寧以菲忽然想起高二時候偶然聽到過的一次牆腳。

熙熙攘攘的大課間,全是穿著同款藍白校服的身影。幾個女生湊在廁所里說著充滿惡意的悄悄話:「哎,你說那個寧以菲,每天放學都急著趕著要去培訓班,還真以為自己能當上鋼琴家呢?」

「哈哈哈,就是說啊,之前那節音樂課,老師讓她去給合唱團伴奏,彈得也就那樣啊,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感覺她好傲氣,會彈鋼琴了不起喲?」

寧以菲站在門口,不知道自己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也不知道該怎麼澄清自己並沒有想成為鋼琴家這件事,更不知道自己哪一方面讓人覺得傲氣。她只深深地覺得難過和傷心,為此消沉了好一段時間。

當晚她跑到郭雪家裡,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覺得委屈和難過,幾乎哭濕了郭雪的半個衣袖。不管在舞台上有多自信閃光,說到底,她也只是個青春期敏感的小女生而已。

之後過了好幾天,寧以菲忽然被老師叫去了辦公室。

辦公室里,靠牆站著一群女生,臉上都掛著青紫傷痕,眼底有著在老師面前不易察覺的怨毒。

那怨毒是給郭雪的。

郭雪站在最右側,十六歲的女生長發披肩,膚白如雪,站在一群人當中並不算高的個頭,安靜卻倔強地任由醫務室老師幫忙擦著消毒水。

她的臉同樣不好看,青紫交加,顯然傷得最嚴重。寧以菲怎麼也沒想到,一向沉默寡言、說話細聲細氣的郭雪居然跟人打架了!

郭雪並沒有告訴寧以菲打架的緣由,寧以菲試過旁敲側擊,也沒能得到什麼消息。

後來,寧以菲無意間聽到女生們扎堆聊天時說起這件事,才知道事情的緣由。是容秋嘴碎,總喜歡到處說人壞話,她在郭雪面前說起寧以菲的不好時,郭雪第一次和人頂了嘴。

寧以菲感覺到心裡又酸又軟。

事情的最後,是以那群女生中挑起話頭的容秋為首,一個個跟寧以菲道歉而終。

從那以後,寧以菲倒是再沒撞見過背後說她閑話的人。

她也曾有過自我懷疑,也曾想過融入其他人的生活,但最終都敗給對鋼琴的堅持和喜歡。

那之後,寧以菲對於鋼琴更加上心。

說到底,最終走上這條路,一半是因為興趣愛好,另一半是因為旁人的羨慕嫉妒和打壓。

有多少人因為別人的三兩句話而否定自我,殊不知,那些自認為看透一切從而將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的人,才是真正的俗人。

人言可以害人,卻也可以激勵人。

別人認為做不到的,寧以菲偏要做到。

而郭雪,應該也是在那個時候聽多了周圍人對她們的比較,再加上因為打架,被很多女生冷落,所以變得灰心了吧。

或許真如那句話說的「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那時候的寧以菲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已經給郭雪帶來了傷害,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原來從出生到現在的幾十年,她從來沒有真真正正地關心過郭雪,作為朋友,她很失敗。

所以那時聽見郭雪說的一句一句話,字字誅心,她才會那麼手足無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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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甜蜜,也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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