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人依舊

第二章 故人依舊

多年以後。

雨後的江南,晨霧剛散,空氣里全是濕漉漉的悶熱。破落的小巷,青石路窄得只容得下兩個人擦肩而過。一個穿著高跟鞋的瘦弱身影,迷迷糊糊,栽栽歪歪地走進小巷。精緻的妝容和玫粉色的修身短裙,掩飾了女孩真實的年紀,卻掩不住她眼中少女的純真和倔強。

巷子里,兩個早起生火做飯的中年婦女見到她,鄙夷還帶點艷羨地一瞥,相互交換個眼色,只當這個新搬來的「不良少女」又出去瘋了,不知道在哪一夜宿醉,現在才知道回家。

事實上,二十二歲的沐沐滴酒未沾,她只是太困了。最近他們的樂隊火了,終於熬到出頭之日的Whether樂隊當然不能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各種各樣的晚會,演出,只要有錢賺來者不拒。這兩天他們連著參加了兩場演出,一個是大型晚會,一個是酒吧開業的熱場演出,忙的一塌糊塗,別說吃飯,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演出結束的時候,樂隊的人都累得攤在休息室睡得天昏地暗,只有她還撐著最後的力氣回家。

用盡最後一點氣力走進家門,沐沐連妝都沒卸,直接撲到床上去找周公爺爺聊天。不知過了多久,沐沐正抱著枕頭,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沒心沒肺的電話鈴聲震耳欲聾地響起來。她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錶,才十點半。無聊到打電話給她的人,除了推銷東西的,就只剩下喬宜傑一個人。

沐沐一動沒動,抱著枕頭看著電話,等著電話自動接通。

十秒鐘后,錄音機里女孩子清脆甜美的聲音宛如清歌:「您好,這裡是電話錄音,請問您是哪位?有事找我請留言,或者留下聯繫方式,我會儘快跟您聯繫。」

這個錄音是原來租這間房子的女孩留下的,沐沐覺得聲音很美,於是沒有刪掉。

「是我,你未婚夫,快點起床,打扮得漂亮點,我半小時後到。哦……不用準備午餐,我買了你最愛吃的比薩。」

沐沐嘆了口氣,從枕邊摸出手機,指尖飛舞中,屏幕上快速顯示出一段文字:【喬大律師,我再次鄭重聲明,你不是我未婚夫,如果你再毀我名節,你很快會收到我的律師信。】

短消息剛發過去,他立刻回復:【嚴格意義上說,我是你未來的老公,可以稱為未婚夫。】

【你不是我未來的老公!】

沐沐並不反感喬宜傑開這樣無傷大雅的玩笑,她只是想提醒他,他不是她想嫁的人,不論現在,還是將來。

【那就等未來證明了我不是,你再告我吧。】

跟律師講道理,真不是個明智之舉。她挫敗地丟了手機,與其做這徒勞的事,不如再補充點睡眠來的實際。

沐沐剛剛睡著沒多久,門鈴聲又一次沒心沒肺地擾了她的睡眠。她迷迷糊糊爬起來,直接打開門,用花得一塌糊塗的妝容和玫粉色的「百褶裙」面對著門外的目若星辰、笑如暖風的帥哥,順便附贈他一個睡眼惺忪的白眼,以示不滿。

與沐沐半死不活的裝扮呈鮮明對比,門外的喬大律師水藍色的短袖T恤,米白色休閑褲,清爽得像盛夏的涼風,再配上他暖如春風的笑意,讓人一見便心曠神怡。

沐沐根本無心欣賞眼前的帥哥,眼睛直勾勾盯著他手中散發著摩根烤肉濃香的比薩。沒聞到這個香味的時候她還不餓,現在,她狠狠咽了咽口水……

喬宜傑一見沐沐熊貓似的眼,笑容頓時僵硬。「又熬夜了?我跟你說了多少次,別跟著他們拚命,我又不是養不起你……」

「……」

沐沐不說話,掛著最天真無邪的笑臉,手悄悄往比薩的方向伸。

喬宜傑把比薩往身後一藏,毫不客氣地把她推進洗手間,「快點把妝卸了。這種濃妝很傷皮膚的……萬一臉上長了黑斑,我可不要你了。」

又不讓睡,又不讓吃,沐沐滿腹委屈地蹭進洗手間,乖乖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她會如此逆來順受,忍氣吞聲,主要是因為喬宜傑對她來說「恩重如山」。

細說他的恩情,一天一夜也說不清楚,簡單點說:他幫她打贏了官司,把她的媽媽從牢房裡救了出來,雖然她給了他五萬塊的律師費,但是她知道,比起他做的,那點錢遠遠不夠。

後來,他幫她安葬了病逝的媽媽……

再後來,沐沐重獲自由,喬宜傑幫她介紹了一份工作——加入了一個三流樂隊。起初,她給樂隊打雜,管理管理樂器,準備準備演出服裝,拿些微薄的打雜費。後來,樂隊的鍵盤手發現沐沐會彈鋼琴,還彈得不錯,便開始教她彈電子琴。沐沐學得很認真,又很有天賦,不到一個月便學會彈電子琴,三個月便彈得十分純熟,現在,她已經成為鍵盤手的最佳替補。現如今,樂隊也遇上了好的經紀人,逐漸走紅,她跟著樂隊沒日沒夜地演出雖然辛苦,卻也賺到了豐厚的演出費,為將來讀音樂學院存下不少學費。

她能有今天,當然要歸功於喬宜傑的幫忙,如此大恩大德,她除了以身相許,恐怕無以為報了。

只可惜,她終究是要負了喬宜傑的。

沐沐看向窗邊的白餐巾,許多年過去了,卓的溫柔在她心裡扎了根,在這四年的煎熬里,那根縱橫交錯地生長,把她的心緊緊抓住。

她一直在找他,走過城市的每一條街道,尋遍每一個酒吧,可他卻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找不到了。她也無數次嘗試把白餐巾變成白玫瑰,都失敗了。

即便如此,她仍然相信,人可以創造奇迹,她千瘡百孔的命運,可以像白玫瑰一樣綻放在他的眼前。

她一直在努力!

沐沐在浴室里洗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換了身清爽的T恤衫,肥肥的牛仔短褲,半乾的頭髮隨意攏了攏,恢復了二十二歲女孩該有的清純和恬美,恰如初綻的白玫瑰。

喬宜傑一見美人出浴,如沐春風地深吸了口氣,淡淡的梔子香撩過鼻翼,清新宜人。「這才是我未婚妻的感覺。」

「……」沐沐沒和他爭辯,抓過桌上的比薩就往嘴裡塞,大口大口地往下吞。

「慢慢吃,不急。」

其實,如果她可以開口講話,她早就大聲對他說:【喬大律師,不管你為我做了多少,我都不是你的財產,你無權對我享有佔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更無權對外宣稱我是你的。】

可惜,她不可以。因為她失聲了,開口也講不出一個字。

她每天都對著鏡子練習,累到快要窒息,卻還是發不出一點聲音,哪怕一個音節。她試著喝各種各樣的葯,中藥、西藥、偏方……沒用。她也去看過很多的醫生,外科、內科、精神科,全都去看過了。大夫的答案千篇一律,她的失聲完全是因為心理障礙,她自己克服不了內心的恐懼,沒有人能幫她。

是的,她的命運,沒有人能幫她,一切都只能由她自己面對。

「我幫你約了陸軍總院的張醫生。」喬宜傑把診斷書遞給她,「他說你這種病例他遇到過,有些方法可以嘗試。你這兩天有空嗎?我帶你去。」

她隨手拿來桌上的紙和筆,寫下娟秀工整的字跡:【明天我有個試演,很重要。】

這些年她從來不學手語,因為她身邊能看懂的人不多。更重要原因,是她始終相信,她能開口講話,總有一天,她能做到。

「什麼演出?」

她知道喬宜傑擔心她,耐心地寫著:【給部隊慰問演出,很正式的表演。明天我過去試演一下,如果通過了,就能參加他們的演出,報酬還不錯。】

「部隊演出?那不是部隊文工團的事嗎?」

【好像他們的鋼琴配樂臨時有事,不能演出。文工團的人認識白露,請她幫忙介紹個會彈鋼琴的,白露推薦我去。】

「哦。我這幾天剛好沒有案子,明天我陪你去。」

沐沐急忙搖頭,為了加強感情色彩,她又搖了搖雙手。

喬宜傑也明白部隊里規矩多,不再堅持:「那我跟張醫生約下周一,等你回來,我帶你去……」

見沐沐不答,他猜出她是想逃避,勸她說:「我跟醫生仔細談了你的病情,他說可以試試催眠的方法。」

她抬眼,眼底澈如清泉。

「通過催眠的方法,你能夠再回到過去,重新經歷一次那個場景,也許這一次你可以克服心理障礙,發出聲音。」

再回到過去,再看一眼爸爸胸口飛濺的鮮血,濺在她臉上,由熱變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喬宜傑抓住顫抖的雙手,勸她說:「這可能是你唯一的機會,你不想開口說話了?你想一輩子做個啞巴?!」

她不想,一點都不想。

她不再搖頭,看著窗邊已經泛黃的白手絹,迎著風,飄飄蕩蕩。

他說過,這世界不是沒有奇迹,要看你能不能創造奇迹,她能嗎?

第二天,沐沐坐了一個小時公交車,到了白露的家。略顯狹窄的卧室里,白露舉著件藕荷色的波西米亞風格長裙在沐沐眼前晃了晃:「沐沐,你再試試這件,這件好像更適合你。快換上給我看看。」

白露是樂隊的吉他手,沐沐唯一的閨蜜。

她非常漂亮,身材高挑,棕色的長捲髮從她圓潤滑膩的香肩,一直垂至她細如水蛇的腰際。她的五官有種西方人的立體感,眼睛雖不是很大,笑起來卻透著股嫵媚勁兒,總笑得人心裡痒痒的。

「快點快點,王遙馬上就要來了。」王遙是白露的大學同學,大學畢業後進了部隊演出隊,後來因為表現好,被調進了文工團。據白露說,她很漂亮,不知有多少軍官拜倒在她橄欖綠的軍裝下。

「不行,這個有點太成熟了……哎呀,你別怕麻煩,在部隊演出的機會有多難得,你必須要做好準備,說不定你表現好,還能勾搭個軍官。」

沐沐忙搖頭。她知道白露沒別的意思,她是北方女孩,直性子,熱心腸,說話不愛繞彎子,但字字句句都是真心為她好。自從十八歲那年,生活轉眼間天翻地覆,沐沐認為命運之神早已把她遺忘到黑暗的角落。直到遇到白露,她才驀然發現命運之神還是關照她的,送了件奢侈品給她。

「你無父無母,無依無靠,應該早點找個好男人照顧你,保護你。聽說軍人每天都要高強度體能訓練,體力超好的……」

沐沐更用力搖頭,小臉因為焦急漲得發紅。白露笑著捏捏她的臉,「你不用急,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聽王遙說,她認識個中校,才三十歲,帥得要人命……還是特種兵出身,據說做完百八十個俯卧撐,還能再跑一萬米。」白露似乎想起什麼,瞄瞄沐沐單薄的身子。「你還是算了吧,你這小身板,八成受不住他折騰……」

沐沐垂下臉,白皙的小臉上盪起紅暈。

看見沐沐被逗得紅透了臉,白露笑得天花亂墜。

「聽姐姐話,你去演出的時候,把眼睛睜大點,有好男人千萬不能錯過……」

沐沐尷尬地搖了搖頭,一把搶過被白露蹂躪成一團的裙子,躲進洗手間。誰知她剛解開扣子,白露又把洗手間的門推開。

「唉!傻丫頭,那就別成天惦記你的白手絹哥哥了,都這麼多年了,他早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了,說不定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傻呀,為了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苦等了這麼多年。」

沐沐笑了笑,在對面的鏡子上哈了口熱氣,在鏡子上的霧水裡寫了兩個字:【穀雨】

一看見這兩個字,白露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恨恨地抹掉鏡子上的名字。

抹了半天還嫌抹得不幹凈,又用手指用力地擦。「別跟我提他,我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門鈴聲打斷了房間里短暫的沉默。

「來了!」白露立刻跑去開門,來的人正是王遙。

為王遙和沐沐做了一番簡單的介紹,白露又按捺不住女人八卦的天性,沖王遙擠眉弄眼。「對了,你跟那個卓團長怎麼樣了?試過沒,體力是不是真的很好?」

卓……一聽到這個字,沐沐心底一顫。這麼多年過去了,每每聽見有人名字里有這個字,她的心就會不由自主被牽動。

談到這個話題,王遙冷靜自持的臉上,露出一絲絲女人的柔美:「你別亂說,我和他……不可能的事兒。」

「怎麼不可能?你喜歡他就追唄,追喜歡的男人還犯軍規呀?」

她轉過臉,看向窗外,有一點遺憾,有一點神往,還有一點敬畏,「他根本不可能喜歡我。」

「怎麼會不喜歡?」白露不解,「男人都一樣,你只要主動點,嗯……你懂的……」

「他不一樣。」

沐沐不禁偷偷看了一眼王遙,她很漂亮,清麗脫俗,不似白露的千嬌百媚,卻比白露多了一種易讓男人動情的清高。

沐沐忽然對所謂的卓團長有些好奇,究竟什麼樣的男人,可以讓這麼漂亮的女人心生愛慕又望而卻步。

忙活了大半天,白露打量一番被她全力改造后的沐沐,滿意地點點頭。

藕荷色的弔帶長裙一直垂到腳踝,從上到下只有如絲般光潔的香肩露出,還被黑緞般順滑的長發半遮著,清純可人。為了凸顯那份清純,白露只給沐沐塗了點淡粉色的唇彩,甜甜的誘惑。精心裝扮完畢,沐沐才跟著王遙到了部隊,去見正在現場忙著安排演出場景的導演。

戒備森嚴的高牆,將第N師和繁花似錦的世界徹底隔絕,一身身墨綠色的軍裝透著讓人窒息的冰冷。

沐沐垂下臉,悄悄握緊雙手,不敢接觸士兵投射向她的視線。

儘管她極力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懼,王遙還是從她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和咬得發紫的唇上看出她的驚慌。「沐沐,你怎麼了?沒事吧?」

她搖頭,擠出點極不自然的笑。

「你是不是緊張?沒關係,你的琴彈得很好,李導一定會滿意的。」

沐沐猶豫一下,點頭。

其實,她根本不是為試演緊張。這次表演,她只是給一個成名的歌手當鋼琴伴奏,歌曲也是耳熟能詳的老歌,她早已練過無數遍。她之所以會慌亂,是因為高牆,鐵門,還有穿著制服的人,是她最可怕的夢魘。

四年前,剛滿十八歲的她被送進監獄,在銅牆鐵壁的牢獄中,她度過了四年花季的年華。剛進監獄的時候,裡面的女孩子都欺負她,不堪的侮辱打罵,她卻連痛都叫不出口。有一次,她連做錯了什麼都不知道,她們便把她按在床上狠狠掐她大腿。

她終於忍無可忍了,發瘋一樣咬住其中一個女人的手臂,不管她怎麼喊,怎麼叫,怎麼打她,她下定決心,死也不會鬆口。女人凄厲尖銳的慘叫聲驚動了獄警,鐵門被轟轟隆隆打開,警棍劈頭蓋臉打下來。

肩胛骨一陣撕裂的痛,她彷彿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她鬆開緊咬的牙齒,愣愣地看著一臉冰冷的女警。

「拖去禁閉室……」

一頓殘酷的「教育」之後,她真的怕了,穿著制服的人一出現在她眼前,她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身上的傷口也漸漸癒合,有些記憶卻像人生的污點,再難抹去。她不後悔,只是遺憾,媽媽沒有等到她出來的一天。

傍晚,夕陽斜照。壯觀的露天舞台上,工作人員都在忙碌著布置場景。

王遙匆匆的腳步一滯,朦朧的目光鎖在一個方向,神情恍恍惚惚。沐沐好奇地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青天,流雲,一襲墨綠色的身影傲然獨立於露天的舞台前,挺拔的站姿陽剛中略帶一絲優雅。

迎著陽光,沐沐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斜陽在他身上蒙了一層淡淡餘暉,黑髮流淌著黑玉般的亮澤。還有,肩章上的兩顆星星光華流轉。

那是一種極美的景緻,美得讓她忘記了制服給她留下的陰影,完全沉浸在這幅巧奪天工的畫卷中。

「小王!」

要不是有人開口說話,沐沐幾乎沒有留意到,那個筆直的身影邊還站著另一個略顯瘦小的中年男人。

「啊!李導!」意外的呼喚讓心神恍惚的王遙猛然回神,她加快腳步朝著叫她的人走過去。

沐沐也急忙跟上。

一片流雲遮住了陽光,一張冷峻不失清雅的臉出現在沐沐的視線。剛毅的臉部線條,幽深而銳利的目光,絕美的唇形揚著清淡的弧度,似笑非笑。那一張俊美非凡的臉,讓沐沐頓覺世界在一瞬間天崩地裂。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再也無法邁出一步。

是他,這一張在她夢裡無數次出現過的臉……

真的是他,她一直在尋找的男人——卓!

四年的時間讓他改變了太多,在他的臉上再也找不到最初的不羈和張揚,渾身上下散發著一個職業軍人該有的正氣凜然,還有,那一身不容褻瀆的神聖。

短暫的大驚大喜變為沉甸甸的彷徨。這樣的他,即便對她余情未了,又能否接受一個坐過牢的女人?他會不會像那些獄警那樣用鄙夷的眼光看她?

或許,離開是最好的選擇,以後不要再去做這種不切實際的夢。然而,她苦苦地等待了四年,為的不就是今天能再站在他面前,問他一句:你還願意讓我做你女朋友嗎?

此刻,他就在她眼前,她再走幾步,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在這種時刻逃走,那絕對不是她蘇沐沐做的事。

穩了穩雜亂的心緒,沐沐摸了摸身上的長裙,理了理肩上的發,確定自己的樣子可以見人,才拍了拍被劇烈跳動的心臟撞疼的胸口,走向他。

明明是一片平地,卻像走在雲端,腳下飄飄忽忽。終於,她距離他只有一步之遙,她雙手緊握成拳,努力深呼吸,抬頭迎上他的目光。

「卓團長,李導……」王遙先開口說,「她是蘇沐沐,這次代替小王給蔡老師伴奏的。沐沐,這位李導演,也是我們文工團的副團長。這位是卓團長,這次演出多虧了他幫忙協調。」

他看到了她,淡然的一瞥,如同掃了一眼陌生人,沒有任何情緒。

沐沐刻意向前一步,仰起頭望著他,想更清楚地看清他的樣子,也讓他看清她的樣子。

他的眼神還是一潭靜水,沒有一點點波瀾或是漣漪。

四年來,沐沐在腦海中不知勾畫過多少次再與他相遇的情景。在陰暗不見天日的房間里,她就是靠著反反覆復去幻想與他的相遇,反反覆復去回味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做我女朋友吧?」,才堅持到今天。

她一直在想,如果能再見到他,如果他再說一次「做我女朋友吧?」她一定會點頭,堅定地點頭,千遍,萬遍!然而,當那樣陌生的眼神掃過她的時候,沐沐才從自欺欺人的幻想中幡然醒悟——他已經忘了她,忘得乾乾淨淨。

從未有那哪一刻,她希望自己能開口講話,她想問問他:【你忘了我嗎?是我啊,你不是說讓我做你女朋友嗎?你難道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可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喉嚨里被一種血腥味堵得死死的,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王遙見沐沐反常的情緒讓氣氛在陷入怪異的沉默,忙替她解圍,「沐沐幾年前因為驚嚇過度失聲了,不能講話。」

他的眼神中終於多了一絲特殊的情緒,在沐沐沒來得及體會其深意時,隱去了。

「你好,卓超然。」他伸手,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

卓超然,卓超然……

原來他的名字叫卓超然,真好聽。

「沐沐?」王遙碰碰她的手臂,臉色隱隱露出不悅。

沐沐這才回過神,忙伸出微顫的手,伸進他的掌心裡。她想再感受一下他掌心的溫度,是否和她離開時那般灼熱。可惜,這一次他只輕輕一握,便鬆開了,沒了當初的溫度和堅持。

收回手,沐沐咽下滿嘴的苦澀,苦笑。她設想過很多種與他相遇的情景,她設想過他身邊可能有了愛人,也設想過他可能對她說:「抱歉,過去的不可能再重來。」

她甚至設想過,他只是漠然地與她擦肩而過,目光都不曾為她停留。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將她忘記得如此徹底,用這樣禮貌的語氣與她重新相識。然而,這不能怪他,畢竟他們從相識到分開,只有一夜而已。

李導看看錶,「還有點時間,小王,帶她去那邊……把曲子彈一遍,我聽聽。」

「好。」王遙拉著沐沐走向舞台邊,掀開一片白布,一架黑色的鋼琴出現在沐沐眼前。

王遙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彈,別緊張,李導很隨和的。」

沐沐點點頭,坐在鋼琴前的椅子上。手指放在琴鍵上好久,她才從一片混沌的大腦里找到那首曲子的調子和節拍。

琴音響起,叮咚如雨滴紛繁墜落,一首鏗鏘有力的革命歌曲,在她指尖下化作婉轉的低泣。周圍的喧囂驟然安靜,忙碌的工作人員都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沐沐的方向。

她轉過臉看著不遠處的英挺的人影,那麼近,又那麼遙遠。

於她,他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他是她最堅定的信念,在她蜷縮在地上被獄警拳打腳踢時,想著他,她的心裡還是暖的。

於他,她不過是一場春夢罷了。

白露說得對,她不該痴心妄想,不該傻傻地奢望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會記得她。

其實就算他記得又如何?王子會愛上灰姑娘,她信,因為灰姑娘美麗善良。一身正氣的軍官有什麼理由愛上一個坐過牢的啞巴?這種情節,大概連童話故事裡都不可能發生。

不知不覺一首曲子竟然彈至尾聲,悲愴凄涼的琴音喚回她遊離的心神。沐沐愣愣地看著鋼琴上的手,她都彈了什麼?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了?為什麼每個人看著她的眼神都那麼怪異,為什麼導演的濃眉都快扭成一團,還有王遙……她的臉色怎麼有點發青?

最後一個音符彈完,沐沐怯怯起身。

導演還未開口,王遙滿臉愧色地跟導演道歉:「對不起,李導。她平時彈得很好,可能今天有點緊張,才會彈亂了。讓她重新彈一遍,您再聽聽。」

李導演眉頭皺得更緊,似乎在思索著有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再聽一遍凄婉悲涼的革命凱歌。

「彈得很好。」清澈的聲音,如清泉一般流過,是卓超然的聲音。

沐沐訝然看著卓超然,她把曲子彈成這樣,他還說好?

「雖然我不懂音樂,但是我聽得出她的琴聲很美,很動人。」

卓超然的暗示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儘管李導對此並不苟同,但多少給人家團長點面子,清清嗓子:「基本功不錯,只是曲子不太熟。今天回去好好練練,明天我再聽聽。」

「好的,好的。謝謝李導。」王遙一邊應著,一邊拉著沐沐離開。

經過卓超然身邊時,王遙向他投去一個極美的微笑,幾分感激,幾分愛慕:「卓團長,謝謝!」

「不客氣!」

卓超然的眸光忽然一轉,落到沐沐身上,極淺的一笑。

僅僅一個淡若無物的淺笑,死死勾住了沐沐的魂,讓她又想起酒吧里的初見。

經歷這麼多年的期盼,她多不容易才與他重逢,就這麼結束了?放棄了?

至少,她該讓他知道她愛過他,就算被拒絕,她也要爭取一下。

沐沐正欲從包里翻出她從不離身的白手巾,馬林巴琴輕快的樂聲響起。卓超然低頭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唇角一勾,柔和的笑意蕩漾在嘴角,「登機了?」

「……什麼?下飛機了?」卓超然看看手錶,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塊表,牌子卻仍是Cartier。「不是說晚上九點到嗎?」

「噢……」他拿著電話走遠。不知道電話里的人是誰,他連聲音都帶著笑意。「好吧,你回家等我吧。高爾夫球場?你剛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還要去打高爾夫?」

沐沐獃獃看著他眼中的溫柔,電話另一端可能是他喜歡的女人吧,否則他的聲音怎麼會這麼深情。

「航?他來了?好!我馬上過去。」掛斷電話,卓超然和李導匆匆說了幾句話,便離開了,從頭至尾沒有多看她一眼。

白手巾在沐沐的手心裡皺成一團,一滴淚落入塵土,她多年的夢支離破碎……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已越雷池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已越雷池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章 故人依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