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要麼是溺水,要麼就是喂鯊魚

第五章 要麼是溺水,要麼就是喂鯊魚

七月中的一天,葉蓁蓁游完泳上樓,發現早餐台又搬到了露台上,難得天氣好,碧空如洗,一早就陽光明媚的。露台兩邊打起了高高的大陽傘,營造出一種人造的熱帶風情。

早餐台旁邊和高佳妮坐一排正在喝茶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臉相消瘦,雙眼微微眯起來,開合之間犀利有神。他戴著黑邊小圓眼鏡,窄臉濃眉,鬢邊微有白髮,皮膚黝黑,不太高,這麼熱的天氣,還是穿著灰色西服白襯衣,衣服有點皺皺巴巴的,氣質像個不怎麼得志的小知識分子。

之前走馬燈一樣來上課的人,除了第一天出現的齊向山,不管什麼來頭,高佳妮介紹時都讓葉蓁蓁叫「先生」或者老師,一本正經。今天這位卻又是個特例:「這是郭也,你叫也叔吧。」

葉蓁蓁在這裡混了一百天,已經熟不拘禮,爽脆地叫了一聲「叔」,然後一屁股坐下就開始啃林阿姨做的肉包子,吃得一手油。高佳妮看著她的吃相,批評:「Spencer沒培訓你怎麼好好吃東西啊?」

葉蓁蓁很震驚,是真的很震驚:「在家吃飯也要被培訓啊?」她一邊肉包子捏在手裡不肯放,一邊又很痛心,「這日子沒法過了。」

高佳妮聽到「在家吃飯」四字,心頭一軟,輕啐了一句調皮,任她去吃,自己和郭也說話:「公司怎麼樣?」

「數字傳媒業務那邊有兩個併購在談,貿易線這兩年受環境影響比較大,利潤下降得很厲害,上季度第一次報虧損;地產那邊變化不大,調控再怎麼出,第一線城市的房產還是值錢的,倒是向二三線城市下沉的速度放慢了;最好的是投資部門,接連投下來的幾個項目都很有前途。」

高佳妮表情很平靜:「唐生一直特別看重投資業務,他常說等老了其他東西都賣掉,只有這一塊他願意一直做下去。」

「老唐是藝術家個性,只有投資的多樣性、變數和風險能滿足他,其他業務都需要守成持久,不對他的胃口,不是你的話,也都做不起來。」

高佳妮微微一笑:「是啊,藝術家個性。」她話題一轉,「他自己管著,還是讓外人接手了?」

郭也看著她,語氣平淡:「從我得到的消息看,應該不至於現在就讓外人接手,你雖然不管事了,但老闆還是你,老唐膽子沒有那麼大。不過他們花了很多心思在藝術品業務那一塊,可能想把這一部分從無到有做起來。」

高佳妮點點頭,淡淡說:「沒什麼意義,但只要他喜歡,那就一頭栽進去,一向如此。」

之後兩人什麼都沒再說,只是慢慢喝茶,郭也終於開始吃東西,一面吃一面問:「你最近怎麼樣?」他看了一眼四周,「住這兒不嫌小嗎,外面連個散步的地方都沒有?」

「小一點好,有安全感,這一帶又熱鬧,我現在老了,年輕的時候喜歡清靜,現在反而想要多湊湊熱鬧。」

郭也笑:「你以前是挺喜歡清靜的,除了上班哪兒都不去。」

高佳妮點點頭,突然話鋒一轉:「幾個月前我去馬爾地夫住了一段時間,不過就差一點在海里淹死。」

郭也一下坐直了身體:「什麼?」

高佳妮輕描淡寫,指了指葉蓁蓁:「如果不是這位小姐,我就回不來了,我溺水的時候她救了我的命。」

郭也反應很大:「到底怎麼回事?」他對高佳妮的關心溢於言表。

「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意外嘛。」

「意外?你沒帶人跟著你?」

「帶了的,一時沒看住吧。」

「沒看住?你從哪裡請的人這麼不靠譜?」郭也皺起眉來憤憤不平,「我給你另外找一個,正經特種兵出身的,算是我的遠房親戚,因為父母身體不好才回來的,一直跟著我,很不錯,我讓給你。」

高佳妮擺擺手:「有什麼必要,我住在這裡,夠安全的了。」她帶了一點開玩笑的口氣,「人生在世,Shithappens(糟糕的事難免會發生),在馬爾地夫的島上要出點什麼事,難道還能是別的?當然要麼是溺水,要麼就是喂鯊魚了咯。」

她伸手拍拍郭也放在桌上的手:「不說這個了,我今天請你來吃早餐,是為了請你幫我一個忙。」

郭也皺著眉頭:「你真的沒事?」

「能有什麼事,都好好地回來了。」

對方一聽有道理,鬆了一口氣:「好吧,你要我做什麼?」

高佳妮看看葉蓁蓁:「我想讓她去你公司。」

葉蓁蓁差點一口粥噴出來,被高佳妮很快瞪了一眼,她趕緊閉嘴,心想這是幾個意思。

郭也倒是不覺得奇怪:「行啊,我們一直在招人。」他扭頭問葉蓁蓁:「你做什麼職位?」

高佳妮把話接了過去:「顧問培訓生就行了。」

郭也點點頭,繼續問葉蓁蓁:「你讀的哪家大學,什麼專業?在麥肯錫待過嗎,還是埃森哲?簡歷發我一份我轉給HR。」

葉蓁蓁臉都紅了,「麥」字開頭的企業,她就高中暑假去過麥肯雞做兼職,不知道扯不扯得上關係,急忙撥浪鼓一樣搖頭。幸好高佳妮接過了話,語氣里有幾分不耐煩:「老郭,她如果是麥肯錫出來的,我有什麼必要請你來吃早餐?」

郭也失笑:「原來這不是早餐,是鴻門宴啊。」

高佳妮不理他,話說得清清楚楚,不怎麼通情達理,卻也一點不給人反駁或拒絕的餘地:「她救了我的命,我想讓她有一份好工作。你要的那些學歷和經驗她都沒有,所以我希望她去你的公司,從頭學起。」

郭也沒脾氣:「你讓她去你公司不就得了?什麼職位都能安排。我們那兒也不是職業訓練所,這樣行不通的。」

葉蓁蓁什麼都不敢吃了,雙手放在膝蓋上,眼睛望著自己的果汁杯子,如果地上有個洞,她現在就想鑽進去。

高佳妮瞪郭也一眼,葉蓁蓁第一次見到高佳妮隱隱約約像是在撒嬌:「我不管,你是老闆,你說行得通,就行得通。你的所有人力資源成本,我來承擔,因為她的薪水不能低,你得指派你最強的員工帶她上手,至少得帶她六個月。」

郭也無奈地看了葉蓁蓁一眼,這一眼看了很久很深,看得葉蓁蓁不知所措,但她硬起頭皮回瞪了過去,心想輸人不輸陣,明知人家看不起你,就更不能像一隻鵪鶉似的縮起來。

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麼,轉回頭之後就問高佳妮:「為什麼?」

「我告訴過你了,我要報答她救命之恩。」

郭也沉默了一陣子,像是在衡量這句話的輕重,之後便放棄了抵抗:「好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高佳妮眼神亮了,臉微微一側,對他溫存地笑:「你對我最好了。」

大男人在那一瞬間說不出話來,就像突然之間被什麼籠罩住了,接著嘆氣:「我確實是拿你沒辦法。」

高佳妮給他舀了一碗粥:「我知道。」

一頓飯吃了半小時,郭也就告辭了。高佳妮在門口送他,兩人輕聲還說了幾句什麼,而後傳來關門的聲音。她一邊走進來一邊說:「他三十年如一日都是早上八點準時上班,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趕到。」

她一進客廳就看到葉蓁蓁站在屋子中間,對著她瞪個大眼睛:「高姐,這是幾個意思?」

高佳妮坐在沙發上,嘆口氣:「什麼?」

「你幫我找工作啊?為啥?我不是你的私人助理嗎?」她轉念想想,心裡一沉,「是不是,我實在不行啊?」

高佳妮啼笑皆非:「當然不是。」她拍拍身邊沙發,叫葉蓁蓁過來坐下,「你知道郭也是誰嗎?」

「誰?」

「創世的董事長。你知道創世嗎?」

「我上網搜一下,你等著啊。」

葉蓁蓁不是說著玩的,她真的去搜了一下,一邊搜一邊發出「哎喲哎喲」的聲音,為自己的孤陋寡聞深感泄氣。

難怪郭也問她有沒有麥肯錫的從業經歷,因為創世是一家戰略諮詢公司,多年來在國內同行里排名第一,其業務體量和客戶級別與國際第一流的競爭對手並駕齊驅。而且隨著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創世更敏銳精準的本土化解決方案越來越受到國內公司的青睞,隱隱有獨佔鰲頭之勢。

她還搜到了這家公司在獵頭網上發布的招聘信息,找到高級顧問這個職位的職位描述和資質要求,當即嚇了一個跟頭。

她把手機在高佳妮面前晃了一下:「高姐,你這是趕鴨子上架啊。」

高佳妮好整以暇:「你是鴨子嗎?」

「比鴨子好不了多少。」葉蓁蓁把手機繼續舉著,認真地看著高佳妮,「我去不了創世。」

高佳妮不為所動:「為什麼?」

「我不是名校畢業,沒有MBA學位,沒有在跨國公司或本土獨角獸公司七年以上的管理經驗,我最多有好幾年各種中小瀕危企業打雜的經驗。」她瞥了一眼屏幕,「形象氣質還得上佳,媽呀,諮詢顧問的靈魂還得配模特的皮,要求高不高了一點?」

「不高。加上項目提成,這個職位的年薪在一百二十萬左右,往上再走一級,還能翻倍,是很多人終生奮鬥的目標。你現在過去當培訓生,也有六十多萬一年。」

葉蓁蓁手一抖,手機滾到了沙發上,然後掉到了地上:「我不去。」

高佳妮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個小姑娘怎麼回事?都說了其他人夢寐以求,現在送到你手心上,你不去?」

葉蓁蓁對撥浪鼓這個角色的扮演經驗爐火純青:「不去不去不去。」

她跟高佳妮推心置腹:「高姐你看,我給你當助理什麼的,我覺得還行,我又會開車又會理財,出門認路、收拾屋子都是一絕。不瞞你說,要是我去開班教人怎麼整理衣櫃,說不定還能發家致富,然後我很會做菜,家常菜啊家常菜,佛跳牆不會。這些家裡家外的事兒,要是林阿姨不在,或者你的司機不在,我都能頂上。」然後她揮揮手,「去做企業管理諮詢?人家跟我諮詢什麼啊?如何在四小時之內打包全屋東西搬家嗎?」

「為什麼你需要在四小時之內打包全屋東西搬家?」高佳妮關注點跑偏。

「因為我男朋友經常急驚風似的跑項目去外地,然後經常到最後一天要走了才記得通知我,但這個不是重點。」她還對高佳妮語重心長上了,「你看,人就應該做自己擅長的事兒對不?趕鴨子上架,鴨子就是不行啊。」

高佳妮聽完她的一長串話,唇邊出現一絲微笑:「所以你上了三個月課之後,還是覺得自己最擅長的是讓其他人的日子過得舒服?」

葉蓁蓁一愣:「嗯?」

「你有沒有想過,你之所以認為自己只能做一個好助理,是因為你只有過做助理的機會?」

葉蓁蓁本能地開始反駁:「也不是,我也干過其他的啊。」她一邊說,一邊聲音就慢慢低下來了。

她這些年真的是一直在上班,職位都不重要,而且一個比一個不重要,連蘇桐都表示過不大理解她為什麼要堅持。儘管無論她做什麼,他至少都不反對,但那種不理解是認真的:「你天天早出晚歸的八九個小時幫人家複印、列印、做工資表什麼的,沒必要吧,不如在家看看書種種花?」

她總是倔強地頂回去:「然後整個城市我就認識你一個人?連去唱個K都只能去電影院大堂放的那種迷你K房?」

蘇桐馬上投降:「也對也對,多認識點人總是好的。」

雖然做的工作都不怎麼重要,但葉蓁蓁走到哪裡,朋友就交到哪裡,人緣出奇地好,如果她一年換了兩份工作,到年底就有兩個公司的人打電話過來,叫她去參加年會,而且叫她無論如何都要去,因為大家都特別想她。

如果人人都有潛在技能的話,葉蓁蓁的技能可能真的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不過,有什麼用呢?

高佳妮看她暗淡下去的眼神,伸手在她手臂上拍一拍:「你記得在馬爾地夫我溺水嗎?」

「嗯。」

高佳妮將上衣袖子拉起來,露出手臂,稍微翻過來一點,葉蓁蓁就看到了好幾道傷痕,不規則,都細細長長的。

葉蓁蓁很自然地伸手去摸了摸,指尖滑過疤痕,感覺得到表面的堅硬和粗糙:「這是怎麼了?」

高佳妮笑了:「這是你抓出來的啊。」

「啊?」

「我是疤痕體質,只要受傷,傷痕就會留很久,而且你當時確實也抓得很拚命。」

「啊——是嗎?」

她仔細去追溯當時的場景,依稀記得自己有過拚命拉扯高佳妮的動作,但人類的記憶不喜歡留住那些令人不快的部分,因此到底是為了什麼、做了什麼,她其實已經模糊了。

「你不記得很正常,抓的時候可能都沒有注意,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溺水的人一定會拚命掙扎,何況我當時還處於Panicattack的狀態,你一靠近,我一定是死抓著你不放,沒有救援經驗的人,往往就被拖下去,兩個人一起死。」

葉蓁蓁的思緒被她幾句話拉回到了當天,在海里所經歷的絕望與恐懼,讓她禁不住輕輕打了一個寒戰。

高佳妮把袖子放下:「我猜你並沒有接受過救生員的培訓,但你做出了完全正確的選擇,你拚命拉開了我,把我按到水裡直到失去意識,而後再把我救出去。」

她溫柔地看著葉蓁蓁,這是第一次,她吐露自己由衷的感激:「你無法想象我有多慶幸。在那個時候,遇到一個既有高尚心靈,又有必要勇氣、決心以及快速行動力的人,你可能也不知道,這樣的人其實非常稀少,遠遠少過你的想象。」

她話音落下,沉默籠罩了房間,葉蓁蓁不知所措地看著高佳妮,過了好一會兒咳嗽了幾聲,把手臂伸出來:「高姐,你在夸人這方面受過專業培訓吧,你看我的汗毛都被你給誇得豎起來了。」

高佳妮輕笑一聲,語氣緩和了,不知道說出來葉蓁蓁信不信,高佳妮這一生之中,遇到的絕大多數人都敬畏她,或乾脆就是怕她,而能在她面前輕鬆自若,還讓她動輒就有笑容的,幾乎萬中無一。

「我不會隨便夸人的,相信我,那些炫目的資質或履歷你都不需要。」她以此結論將對話告一段落:「你OK的,下個月一號就上班,現在去Spencer那裡吧,他在等你。」

葉蓁蓁一聽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沒什麼抗辯餘地,只能從了。沒奈何剛要起身,高佳妮拎起她身上穿的襯衣、牛仔褲捏一捏又放下:「你今天沒有按Spencer的安排穿衣服啊?他會不高興的。

葉蓁蓁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早上出來晚了一點。他給我的那些衣服,穿著壓根兒沒法走路,我就隨便了。」

高佳妮剛要說話,被葉蓁蓁一眼看穿,及時制止:「娘娘啊,你千萬別派個司機天天早上六點在我家門口等啊,求你了,我會失眠的!」

「行吧,那你跟Spencer解釋一下,他脾氣不好,一看你不聽話,說不定辭工都有可能。」

「我巴不得他辭工好嗎?我給他磕兩個頭求他辭工,你說他會不會答應?」

「你可以試試。」

蓁蓁翻了一個白眼,腦補了一下「撲通」給Spencer跪下,哭著說求他滾吧,滾得遠遠的吧這樣的場景,自己忍不住「撲哧」一笑,嘀咕:「哎,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管了。」她站起來收拾了一下東西,跑去廚房跟林阿姨說了幾句話,搖搖擺擺出門去了。

她在Spencer那裡又折騰了半天,回家進門發現蘇桐已經回來了,做好了飯,收拾了屋子,桌上三菜一湯,洗衣機轟轟作響,她差點一下哭了出來:「媽呀,孩子養大了就是好啊,能防老啊。」

蘇桐聽到動靜趕緊出來,給她接過包包,一看,怎麼早上白狗出去,晚上黑狗回來呢?她身上的衣服、腳上的鞋子,全都換過了,都像定製的似的,百分之百合身,全都是自己沒見過的。他問:「你逛街去了啊?」

葉蓁蓁直挺挺地坐下來,腰和脖子都沒彎一下,白他一眼:「我上班!我倒是想去逛街啊,累死爹了。」

蘇桐摸著下巴打量她:「你幹嗎這麼坐著?」他比畫了一下,「跟法老詐屍了似的。」

葉蓁蓁沒好氣:「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她在自家男人面前沒有任何風度,隨手把上衣一掀,露出裡面的塑身衣,「看到沒,架著呢,沒法彎腰。」

蘇桐趕緊上前提供全套服務,給她脫了上衣,看到塑身衣後面密密麻麻有小兩百個搭扣,他只好一個一個解開。葉蓁蓁張開雙手任他擺布,嘴裡還在哼哼:「上了幾個月形體課,說我資質不行,駝背、骨盆外傾,姿態實在不好看,必須強行矯正,二十四小時穿塑身衣,殺千刀的。」

蘇桐手裡忙活,嘴也沒停:「誰啊,憑什麼管我老婆啊,要不要我去揍他?」

「Spencer啊,媽呀,二十四小時穿塑身衣,那得塑出什麼來啊你說?」

「別的我不知道,痱子已經出來幾顆了。」

塑身衣拉下來,葉蓁蓁頓時就活過來似的,蹦起來摟著脫了一半的套裝上衣衝到房間里,沒一會兒換了寬袍大袖的家居服出來,往沙發上一出溜,腳放在蘇桐身上,鬆了口氣:「爽,這才是做人啊。」

蘇桐給她捏著腳踝、小腿放鬆:「你不是去給高姐當助理嗎?得穿塑身衣的助理是哪一個流派,從來沒聽說過啊?」

葉蓁蓁擺擺手:「莫管它哪個流派,告訴你我已經高升了,從下個月一號開始就不是助理了。」

「助理小組長?」

「呸,我下個月一號就去創世上班了。」

蘇桐按摩的手停了下來:「什麼?」

「創世,聽說過沒?高姐給我找了個顧問,哦,是顧問培訓生的工作。」

蘇桐一臉古怪:「她不是說笑的吧?」

葉蓁蓁覺得他反應太大:「怎麼了?不就是當個顧問嗎?」早上百度過創世的信息之後,她當然知道自己去當管理顧問培訓生完全是靠裙帶關係,但蘇桐是見過大世面的,嚇出這副德行不好吧?

「你去創世面試了?」

「沒有。」

「那工作怎麼來的?」

葉蓁蓁把早上和郭也吃早飯的過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蘇桐聽完,放下她的腳走進卧室,一會兒拿了一本書回來,放到葉蓁蓁面前:「你說的郭叔是這個?郭也?」

書的名字叫《洞見》,很厚、精裝,封面上的作者照片和著作者名清清楚楚,可不就是郭也。

「喲,這位爺還會寫書呢?」

「這本書放我床頭小半年了,你一點沒注意?」

「沒注意啊,我為啥要注意,我又不看。」

蘇桐沒脾氣了,坐回她身邊:「不是還會寫書,這位爺每兩年一本書,在投資圈人手一本,在企業戰略前瞻這個層面,他是封神級別的。」他用了一個直觀的方法來說明情況,「創世的顧問,基本上都是我這樣的學歷背景和經驗的,再往上走要求更高。」

葉蓁蓁再次受驚了,雙手一攤,軟到沙發上:「啊,那我怎麼辦啊?」

蘇桐比她想得長遠,他把女朋友拉起來,努力正視天上掉了一個餡餅砸到自己頭上的殘酷現實:「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高佳妮要為你做這麼多?」

「老子救了她的命啊。」

「那她可以給你一筆錢報恩啊,童話故事裡的小精靈啊小仙女啊狐狸啊松鼠啊不都這麼幹嗎?」

「說得你好像看了很多童話似的。」葉蓁蓁嘀咕了一句,想了想,「是不是覺得給錢我不會要?」

她把手放在胸口,想一想明天早上六點又要去游泳,而且還不知道這一游到底要游到猴年馬月,整個人都失去了鬥志:「我要,我鐵定要啊。」她爬過去拿自己的電話,「我現在就跟她說,給我一千萬報恩,我拿了錢馬上走人,永遠都不會再回來,讓她放一萬個心吧。」

蘇桐在旁邊「撲哧」笑了,料定她絕不會打這個電話,更說不出這種電視劇里反派才會有的台詞。果然葉蓁蓁拿到手機一翻身,開了一盤消消樂,一邊躺在蘇桐懷裡,有氣沒力地玩著遊戲,一邊敷衍地關心一下愛人:「你今天過得怎麼樣啊?」

蘇桐摸著她的頭髮:「還行,這幾天都在跟一家健身公司的人開會,創始人是個殘疾人,坐輪椅。」

葉蓁蓁從手機上方瞟了他一眼:「這麼身殘志堅?」

「是啊,以前在大公司做運營經理,辭職出來做這個項目,很拼,現在華北、華東加起來有四十多家店了,全是自有資金,新店多,現金流情況不太好,現在融資救命。我還比較看好他們,所以自己跟一下。」

「你不是說過融資救命的企業前景再好你們也不投的嗎?」

「是的。」

「那這個怎麼就例外了呢?」

蘇桐停了一下然後說:「可能是因為他身殘志堅吧。」

蘇桐這句話也不是隨便說說的。

和楊子意約好的那一天,他早早起了床,送葉蓁蓁出門之後,七點五十九分就到了辦公樓下的咖啡廳。這家咖啡廳的營業時間是早七點到晚十點,因為這棟樓里真的有很多天天這麼早就上班那麼晚才下班的人。

他正準備推門,一個推著輪椅的男人跟在了後面,穿著一件經典的程序員式格子襯衣,牛仔褲的褲管里空空蕩蕩;平頭,寬闊的前額微微突出,雙頰稜角分明,髮際線已經退到了相當遙遠的地方,眼睛細長,很有神采;推輪椅的時候挺直腰板,剛健有力。

他們在門前相遇,互相對望了一眼,正猶疑不決之間,楊子意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剛好來得及為他們介紹:「這麼巧遇到了。這是蘇桐,我直屬老闆,這是四平的王建平王總。」

兩人打了個招呼,楊子意一馬當先走到咖啡廳櫃檯點飲品,兩位男士在旁邊等著。櫃檯邊懸在半空的電視正在播早間新聞,說今年各地的馬拉松比賽報名火爆,報名后抽籤參賽,中籤率創新低。

王建平抬頭看著電視,感嘆了一聲:「難怪我又沒報上。」

看看他的樣子,這句話叫人驚訝,蘇桐順口問他:「你喜歡跑步?」

「我跑馬拉松,創業以前一年至少跑四場,全世界都去,現在呢,最多找個地方過過乾癮。」他搖搖頭,「創業者無生活啊。」

蘇桐笑:「這話是真的。你這麼喜歡運動?」

「做這一行嘛,就是不喜歡也要裝作喜歡,何況運動挺好的,能救命。」

蘇桐把這句話聽著了,但也放過去了,沒繼續問,王建平也沒有再往下說。這時候楊子意點好了喝的過來,招呼他們在靠窗的桌邊坐下。

王建平把手機打開遞給蘇桐:「這是我今天早上在頤和園跑步的時候拍的。」

照片中兩隻白色天鵝游弋在湖面,拍得很好,角度、取景、光線都很棒,天鵝揚起脖頸的優美弧線與岸邊葳蕤枝葉呼應,宛如仙境。

蘇桐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取景很專業啊。」

王建平一笑將手機拿回去:「你也喜歡攝影?」

蘇桐不覺得自己那幾把刷子算攝影:「我去學過一段時間人物攝影,因為女朋友喜歡到處拍,不過最好的照相機其實是人的眼睛,景色只要看到了就是留下了。」

「二十四孝男朋友啊。」

「還行吧。」

這段對話中,楊子意一言未發,只是垂下眼睛盯著桌面上某一個點,手指抓緊了提包的帶子。她所經歷的內心起伏任何暗戀者都不陌生:你所喜歡的人,有自己所愛,唯其如此,更顯出他的可貴,也令求之不得的事實更加令人痛苦。

幸好寒暄已畢,談話很快切入了正題,王建平開始向蘇桐介紹自己公司的狀況:

創業兩年,現在一共四十六家店,品牌名樸實無華,叫作「速9健身」。產品和市場上絕大部分連鎖健身房都有區別,完全依靠課程確保健身效果,沒有會員費用,沒有私教,沒有器械。主打作用精準的高能短時課程,小班教學,費用單課時八十到一百左右,十二節起賣,搭配一個體測和營養諮詢。這是他們目前最暢銷的產品套餐。

蘇桐聽完,問了一個問題:「你們的投資資金是什麼結構,全部是自有資金嗎?」

王建平努力保持鎮定:「是的,全部是自有資金。」他遲疑了一下,「我控股,佔51%,一共有六個股東,目前都在公司全職。」

「我能看一下你們的股權結構嗎?」

「當然。」

「還有你們的組織架構、人力資源培育系統,你能發的都發一個給我吧。」

兩台電腦打開,各種文件開始傳輸,楊子意在一旁,默默注視著兩個男人的交流,偶爾補充一兩句。雖然蘇桐問話尖銳,處處都像在質疑,但只要一直在問,就是一個好現象。她見識過蘇桐拒絕人的時候,笑容可掬,六親不認,一分鐘都不會多浪費。她的眼光移向王建平輪椅下空空蕩蕩的褲管,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一個半小時很快過去,蘇桐合上了電腦:「王總,麻煩你回去完善一下BP,有幾個點需要特別注意,我晚一點發郵件給你。」

他站起來,轉向楊子意:「其他人工作都比較飽和,在我招到新人之前,你方便繼續跟一下這個項目嗎?」

楊子意點頭:「沒問題。」

北京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熱,熱得叫人走在大街上都會隨時昏過去似的,什麼神佛都不信了,家裡最應該供的是空調的發明者。

蘇桐不太怕熱,越熱越有活力,跟個爆米花似的,不愧是一個在重慶待過的男人。

對他來說,今年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不錯。葉蓁蓁去創世上了快兩個月班了,以前不管做什麼工作,到家之後都能丟開,做飯、追劇、玩遊戲、跟男朋友聊聊天,過著萬千宅女喜聞樂見的生活;現在天天哭喪著臉回來,隨便吃點之後就抱著腦袋在電腦面前,看方案,看材料,做數據研究,把自己折騰得奄奄一息。

蘇桐看得於心不忍,義正詞嚴地要上前幫忙,這幫人的被幫的,最重要的是彼此都不嫌棄對方煩,於是反而達成了另一個層次的琴瑟和諧。在某種程度上,葉蓁蓁也漸漸理解了蘇桐工作的不容易,自己以前偶爾作天作地跟他為難,現在想想是真不應該,她對此做了深刻反省,把蘇桐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表示自家男人,隨便作,千萬別客氣,客氣就見外了。

至於他自己,手上一個併購交易談了大半年,趕在九月前終於成了,雙方協議簽好,流程走完,皆大歡喜,蘇桐從中拿到的傭金也相當可觀。看這態勢,說不定合伙人投資款給完,用不了太久還能攢出個京城首付,他自覺在勞苦大眾里,自己勉強也算是人生贏家了吧。

那筆傭金到賬是下午兩點二十分,收款的卡是葉蓁蓁拿著的,財務那邊把轉賬截圖給他看了,一切都已板上釘釘。蘇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坐著,心滿意足地正想給女朋友打電話報個喜,突然座機響了起來。

他們公司的座機編號是內部自定的,從001到813都存在,001是公司創始合伙人、董事長陳沉的號碼,下面002卻赫然變成了保潔部門的號碼,不怎麼按牌理出牌。

蘇桐這間辦公室的號碼是338,誰坐進這間辦公室誰就用這條內線,外人根本不知道這個號碼,所以都用於內部溝通。

他漫不經心地接起來,結果聽筒那頭傳來一個尖細的女聲,包含著狂亂和恐懼:「救命!救命!救救我!」

蘇桐沒來得及有反應,通話就斷了,「嘟嘟嘟嘟」的忙音響起,不知是掛了還是拉斷了線。

他當機立斷按下掛斷鍵,而後回撥,電話不通在他意料之中,但通過回撥,他能夠立刻查看到來電號碼:007。

蘇桐倒抽了一口涼氣。那是公司第二號大老闆陸天明的座機號。

其他人來來去去,鐵打的辦公室流水的兵,沒有定數,但整個公司只有三個人的號碼從來沒有變過。

陸天明對此尤其敏感,他像豹子一樣,需要對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有絕對的控制權,明確禁止任何人在沒有預約和被召喚的情況下進入他的辦公室,連董事長對此也一向配合。

現在是什麼情況?蘇桐本能的反應就是:操,出大事了啊。

然後他就飛奔了出去。

萬邦在這棟寫字樓里佔了整整兩層樓,但沒有連著,分別在66層和68層。因為創始人是廣東人,追求意頭好,業務部門的員工基本上都在66層,出入卡也只能刷到這一層,其他地方都去不了,要經理級別以上才能同時有進入66層和68層的許可權。蘇桐是有這個許可權的。

老闆們集中在68樓辦公,按照美國的規矩,分據Corneroffice(轉角辦公室),盡享轉角270°的大視野。此外就是行政、財務、人力資源這一類後勤部門的辦公室。坐落在中心位置的,是一個可以容納全公司人同時開會的大玻璃會議室,四面透明。

等蘇桐升了初級合伙人,他也能搬上68層,象徵著正式登堂入室,因此每次他走出68樓電梯的時候,心中都有一種微妙的期待感,其實每一層樓的電梯長得都一樣,但人的期待會為一切平凡的事物鍍金。

出於謹慎,儘管他一路步履匆忙,卻沒有表現出更多異常,看上去更像是一個項目有什麼突然狀況發生,要去跟老闆彙報。

他來到68樓,按了指紋進去,直奔大門對角陸天明的辦公室。大老闆們的辦公室都分內外兩間:外間敞開門,坐著助理,環繞著書架、茶几和待客的沙發;內間紅木雙開門氣派非凡,常年緊閉。

現在助理的辦公室空著,但皮包還掛在身後的衣帽架上,蘇桐走過去,凝神聽著辦公室內的動靜,什麼也沒有。這一層樓歷來安靜,他簡直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剛才接電話的時候出現了幻覺。

他猶豫了一下,正想轉身走開,忽然從內間辦公室的門後傳來「咚咚」兩聲。

門是上好的紅木,非常厚,因此那聲響也是模模糊糊的,聽力稍微差一點的人可能都不會注意,但蘇桐擁有豐富的肉搏經驗,他知道那是一個人的身體大面積撞上牆壁或門板的聲音。

而後門鎖「咔」的一聲,似乎是從裡面被打開了,大門稍稍開了一條縫,細得連蒼蠅都飛不過去。

蘇桐這一瞬間完全沒有想,幾乎在開門的同時,撲上去一腳踢出。

大門從中洞開,蘇桐闖進去,一眼看到室內場景,當場就傻了。

屋子裡充滿著濃重的酒氣,就像剛剛打翻了一整瓶茅台,擺在正中的辦公桌上下都一片狼藉,辦公桌前面,有兩個人摔倒在空地上,從摔的位置和方向來看,就是被門撞飛的。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一半身體被壓在女人下面,兩個人都衣冠不整。女孩子摔下去后蜷縮起來,長發凌亂,襯衣被撕開了,露出了白色的文胸,下身只有一條四角內褲,黑色鉛筆裙掉在不遠的地方。而男的上身西裝領帶整整齊齊,長褲脫到了膝蓋,露出兩條毛茸茸的大腿。

這兩個人蘇桐都認識,男的是陸天明,當他的大老闆那麼多年,不用說了,女的就是楊子意。

他愣神的瞬間,陸天明已經搖搖晃晃起身了,他喘著粗氣,眼睛發紅,一副不知自己人在何處的恍惚表情。蘇桐馬上就看出來,這位爺就是辦公室里濃重酒氣的來源。

全公司都知道陸天明嗜酒,尤其是品質上佳的醬香型白酒,他幾乎天天都要開一瓶茅台。開年會的時候員工輪番去敬酒,敬到第三輪其他高管就告退,只有陸天明來者不拒,能把大部分員工干翻。但蘇桐從來沒見過他中午喝酒,更沒有見過他在辦公室醉成這樣。

陸天明一起身,楊子意立刻就爬了起來,抓著敞開的襯衣往蘇桐的方向跑,她腿腳發軟,跌跌撞撞,喉嚨里發出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似的「咯咯」聲,是想要痛哭又哭不出來的那種聲音。

喝醉酒的人不可理喻,無論平時多麼英明神武也一樣會成為酒精的掌中玩物,就像現在,陸天明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闖進來了,還讓自己摔了個四腳朝天。他爬起來之後的第一個動作,居然是撲向楊子意,不管之前他在幹什麼,現在都下定決心要繼續幹下去。

他比蘇桐還要高,動作幅度很大,一撲就撲到了,手掌狠狠一把揪住女孩的長發,粗暴地往自己懷裡拉,嘴裡含含糊糊不知道在嘟囔什麼。

楊子意被拉得向後猛地仰過去,雙手驚慌地往後揮舞著,就在這一瞬間,蘇桐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

如果一隻兔子在草原上無可遁形,無處可去,而老鷹正在它的頭頂盤旋,那麼,它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絕望、慘痛、悲傷、悔恨,還有一點點令人心碎的茫然,似乎她還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為什麼會落到這樣悲慘的處境。

如果說在這之前,蘇桐的腦子還在高速運轉,試圖尋找一個儘可能體面的解決方案的話,這一瞬間他就放棄了這樣的想法。

他立刻就撲了上去,先抓住了楊子意的胳膊,而後一拳打在了陸天明的鼻子上。陸天明鼻血爆出、鼻骨炸裂,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好幾步,被大班桌擋了一下,而後滑倒在地,捂住鼻子,像猛獸中槍一般憤怒而痛苦地號叫起來。

蘇桐衝過去撿起了那條裙子,回頭抓住楊子意就往外跑,還順手關緊了門。在外間辦公室他停下來,把裙子遞給楊子意。

姑娘一見他的手勢,本能就往後一縮,像是害怕被毒蛇撕咬,而後才明白過來,臉騰的一下就紅了,連耳輪都紅起來。她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跟著蘇桐走了出去。

出乎意料,這麼大的動靜,沒有一個人出來查看發生了什麼事,似乎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在忙手頭的工作,沒有丁點他顧的工夫。

蘇桐捏著拳頭帶楊子意直接下到了一樓,女孩子似乎已經傻了,一直被他拉著往前走。兩人走出寫字樓大堂,走到隔壁購物商場裡面,找了一家咖啡廳坐下來。蘇桐把手機遞給她:「打電話,報警,然後叫家裡人來接你。」

楊子意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只是半趴在桌子上,眼睛直直地看著檯面。蘇桐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又說:「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但是這種事情一定要馬上報警,否則很多證據就沒有了。」

還是沒反應,蘇桐嘆了口氣,招手叫服務員過來,點了一杯熱茶,在等飲品的時間裡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陪著楊子意。

熱茶端了上來,蘇桐把杯子推到楊子意麵前,輕輕說:「喝一點吧。」

等了很久,女孩子才伸出手,仍然微微顫抖著,握住熱杯子,握得很緊,白皙的手背上爆出了青筋。她埋著頭,長發披下來,仍然是亂蓬蓬的,每一根髮絲都透著恐慌。

蘇桐往回靠了一點,他是資深的男朋友,但沒有什麼跟其他女生單獨相處的經驗。第一是因為他早戀,很年輕的時候就有主了,第二是因為葉蓁蓁看起來雖然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其實在感情里卻非常非常敏感。所以哪怕有機會,蘇桐也盡量避免跟女生有私人接觸,從大學到上班,莫不如此。

他在哈佛讀書的時候,為了避免麻煩,乾脆在無名指上戴了婚戒,煞有介事地告訴同學說他來自中國一個偏遠的省份,那裡有一個古老的傳統,男人十八歲成年就要向自己喜歡的女孩交出自己的貞操和自由。一旦背叛,就要被裝在一個竹籠子里沉進泥潭,堅持十分鐘不死才能解除跟女孩的契約;如果死了,就說明他生是女孩的人,死是女孩的鬼,絕對不能一心二用。嚇得人家一愣一愣的,連聲說:YouChinesearesomysterious.(你們中國人真奇怪。)

「蘇哥。」楊子意終於說話了,「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訴任何人?」

這個要求令蘇桐一愣:「什麼?」他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不要報警?」

楊子意抬起眼睛看著他,怯生生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驚恐和悲傷:「求求你。」

蘇桐欲言又止,過了很久,嘆了口氣,仔細想一想,他何嘗不理解女孩的顧慮。可是接下來呢,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又回去上班嗎?

似乎決心已下,楊子意稍微平靜了點,低聲說:「我想請假回家。你可以上去幫我拿一下包嗎?就在我的座位上。」

蘇桐點點頭:「當然。」他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你叫家裡人或者朋友來接你吧,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待著。」

楊子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撥了電話:「姐姐,我身體不舒服,你能不能來接我回家?」

蘇桐一直等到楊子意的姐姐出現在咖啡廳門口,這才匆匆忙忙回了辦公室,他直接去了68層。陸天明的辦公室大門緊閉,不知道人在不在裡面,外面有人晃來晃去,蘇桐沒多管,拿了包下樓。

那是一個黑色格紋的Coach入門級的品牌包,挺大的,包帶上系了幾個小裝飾品,有兔子有貓,都是漫畫形象,跟包的風格很不搭,隱隱透出了主人的少女心。其中有一個鑰匙扣蘇桐有點眼熟,多看一眼想起來了。這是在去年年會,團隊得了一個最佳效率獎,大家都拿獎金之外,還象徵性地給領導蘇桐頒了一個銀質的火炬鑰匙扣。他拿到之後隨手就給了楊子意,因為她當時沒過試用期,除了跟著大家一起高興,實際獎勵什麼都沒有。

那個小火炬現在就扣在包上,閃閃發光,叫他心裡五味雜陳。老實說,他不是女人,無法具體想象出這種事會帶來怎樣的打擊,但他有親妹妹,有女朋友,如果今天遭遇侵犯的是這兩個人,他上去殺了陸天明都有可能。

他給楊子意送了包,目送她們上車離去,掉頭回公司就去了人力資源部,剛好李可一個人在辦公室。蘇桐進去反手把門關了,李可還莫名其妙:「怎麼了?」

「上次你說老陸的那個助理,Wendy,是怎麼走的來著?」

李可更茫然了:「怎麼好端端又想起來問這個?」

人力資源部的辦公室就在陸天明辦公室對角,蘇桐扭頭望了那邊一眼。李可何等聰明的人,馬上就明白過來了:「楊子意怎麼了?」

蘇桐簡單地把事情說了一下,李可跳了起來:「他大爺,又來?」

蘇桐震驚:「又?」

李可過去把門反鎖了,百葉窗也拉下來,很謹慎:「Wendy就是這麼走的,她陪老陸去應酬,在車上被他動手動腳,說好幾次了,一直忍著,後來實在欺負得太過分了,沒法忍,就走了。」

「他媽的,禽獸。」

「你們可能不了解,我們做人事的都知道,平時沒什麼,最多口頭占點便宜,一喝多了,你剛才怎麼說的來著,禽獸,活的。他的助理換得特別頻繁,就是這個原因。」

蘇桐後悔莫及:「難怪你叫我勸楊子意別去。」他忍不住捶了自己腦袋兩下,「我怎麼就沒多問問呢。」他順嘴怪李可,「你幹嗎沒說?」

她也不生氣,嘆口氣:「我跟楊子意暗示過,她不知道是沒聽明白,還是覺得自己會是例外。」

說得夠坦誠了,李可也是無可奈何:「大家都是一份工,蘇先生,你要我怎麼樣?在老陸辦公室外面豎個牌子,寫『生人勿近』?」

蘇桐一聽,雖然不是滋味,也只能理解,過去坐在她的桌子上,嘆口氣:「他媽的。」

李可安慰他:「今天幸好遇到你,這姑娘也算有運氣了,你別自責了。」

但蘇桐的腦迴路跟她不一樣,眼前這一關楊子意是過了,接下來呢?且不說陸天明本就是飛揚跋扈之輩,老虎屁股摸都摸不得,現在不單單遇到一個拚死反抗的不說,還乾脆就被打了,他怎麼可能就此放過。

他望著李可出了一會兒神,跳下桌:「我先走了,這事兒你幫我聽著點兒,老陸有什麼動靜,立刻告訴我。」

李可點點頭:「行。」她臉上掠過一絲憂愁,「老蘇,你做好心理準備,老陸不會善罷甘休的。」

蘇桐點點頭:「我知道。」

第二天楊子意沒來上班,蘇桐給她打了兩個電話,她都沒接。樓上的眼線傳回來消息,陸天明也一直沒露面,就這樣平平靜靜過了幾天,轉眼就是周末。

以前的周末,要麼是蘇桐加班,葉蓁蓁來陪他上班,要麼是難得休息,兩人好好睡個懶覺出去逛逛。這小半年來情況起了變化,甭管星期一還是星期六,鬧鐘準時清早五點響起,葉蓁蓁要去游泳,周末高佳妮還一樣給她安排課。

這周末也是如此,蘇桐睡眼惺忪在床上伸出手,就像溺水了一樣,對著遠去的女朋友發出哀號:「不要拋下我啊,你老闆有沒有人性啊,天天叫人去,一早去游什麼泳。」

葉蓁蓁回到床邊,爬上去抱著蘇桐的頭,只差沒痛哭了:「他大爺的萬惡資本家啊,我也不想去啊寶。」

蘇桐抓著她不放:「那別去了,工資還給她!什麼,還沒發?那更不要去了。」把被子掀開,蘇桐擺了一個他自認為非常有誘惑力的姿勢,「老公抱抱。」

葉蓁蓁伸手摸了一把愛人的腹直肌,哭喪著臉:「高姐說要建立一個人的核心習慣,需要起碼一百八十天的連續行為。」她掐指算了一下,「媽呀,這才多少天啊?」

「一百八十天好辦,關鍵是那之後呢?」

葉蓁蓁想了想:「那之後,就習慣成自然了啊。」

想通了這一點,人生馬上失去了希望,她眼前一黑,癱軟下去。

蘇桐嘀咕了一聲:「高姐是要幹啥,把你改造成魔鬼戰士嗎?」他有氣無力地放了手,「去吧,我不拖你後腿,我一會兒來找你吃飯啊。」

葉蓁蓁親了他一口:「好,咱們吃好吃的去,乖,愛你。」說罷雄赳赳氣昂昂地出去了。

蘇桐繼續睡回籠覺睡到十點多,爬起來懶洋洋地叫了外賣早餐,然後躺在沙發上看書,想著過一會兒就去找葉蓁蓁,看她到底在忙些啥。他正躺得舒服,突然電話響起,是萬邦的行政副總裁杜維廉,約他一起吃午飯。

杜維廉不是萬邦的創始人,但地位也相去不遠,他分管行政和人力資源,混血兒,有四分之一的法國血統。但他沒混好,人家混出來都是西方人的輪廓、東方人的皮膚,西方人的身高、東方人的俊秀,這哥們兒全反過來,最後變成了一個頭髮四周卷卷中間謝頂,身體寬大皮膚粗糙的白胖子,唯一沒錯點的是一雙眼睛,帶點兒藍,又深邃又明亮,如果把其他部分全部遮住,倒也堪稱美目。

他最厲害的地方也是這對眼睛,在萬邦號稱「高一眼」。他不經手投資項目,但常常參與和創業公司的核心團隊會面,據說他只要一眼就能看出誰是真正的決策者,誰又會成為不穩定因素,而過去十年的經歷,也證明了他很少信口開河。

在比較成規模的公司里,副總裁這個稱號,很多時候是一種精神褒獎,或者是附加的砝碼。畢竟不管對內對外,很多人是吃頭銜這一套的,事實上則可能根本沒有相應的權力。萬邦也不例外,開大會的時候往68層董事會會議室里砸塊磚,十一個里有十個副總裁。

但杜維廉是真資格的副總,他資歷深、股份重、權力大,而且職責主要對內,因此對員工有最直接的影響。

蘇桐和他一直比較合得來,不過都是場面上的合得來,沒有親近到會在星期六中午一起吃午飯的程度,因此蘇桐一放電話,就知道陸天明那個膿包要發出來了。

他們約在瑞吉酒店的義大利餐廳,蘇桐先到一步,剛坐下,就看到杜維廉矮矮胖胖像尊彌勒佛似的身影在門口一閃,慢慢走了進來,臉上帶著職業性的笑容。

兩人打了招呼,點了菜。服務員一離開,杜維廉不愧是老江湖,完全不繞彎子,張口就把來意說明了:「我都知道了。老陸是自作自受,好酒貪杯、酒後亂性,早說了這個毛病會害死他。不過你呢,也實在太衝動了,這麼一來,怎麼收場?」

這是個問題,但不需要答案。一看各打五十大板,把一樁刑事犯罪變成了酒後亂性,蘇桐就知道老杜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他只是聳聳肩:「杜總,你說呢?」

杜維廉抓起桌上的冰毛巾,擦臉擦手,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搖搖頭:「太扯淡了。」他問蘇桐,「你跟那誰有聯繫嗎,那個女孩?」

蘇桐心裡有氣:「那誰有名字的,她叫楊子意。」

杜維廉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楊子意,好名字,她怎麼樣?」

「不知道,我沒有跟她聯繫。」

「是嗎?」

「換了誰也不願意跟人聯繫,這應該是常識吧。」

蘇桐冷靜了一下,喝了口水,又問:「你們準備拿她怎麼辦?」

杜維廉搖搖頭:「小蘇,關於她我們晚一點再說,我今天來跟你吃飯,是要討論關於你的問題。」他湛藍的眼睛望著蘇桐,「你應該怎麼辦?」

「什麼意思?」

「楊子意嘛,她願意回來工作,我們歡迎,公司大把職位,總有適合她的。如果願意的話,調去其他分公司也不錯,她是南京人,南京正在招人。」

儘管一開始都叫不出楊子意的名字,杜維廉卻已經知道了她的出身背景,甚至也知道她對這份工作有多看重,薑是老的辣,他有備而來。

「她要是不願意回來了,我們也有合適的補償給她,你不必為她操心。」

蘇桐冷笑一聲:「老陸這麼穩,不怕人家告她?」他指了指自己,「人證、物證都有。」

這時候第一道沙拉上來了,服務員在面前,杜維廉就停了幾秒什麼也沒說,只是抬起眼來瞟了蘇桐一眼,那一眼裡光芒四射,不怒自威,但蘇桐瞪了回去,絲毫沒有退避的意思。

等老杜再開口,就不再委婉了:「這種事兒不是傷胳膊斷腿,跟誰都能說。楊子意沒有受到實際的傷害,她又還年輕,大好青春,名譽比什麼都重要,鬧出來沒什麼好處。」杜維廉句句見血,「何況她是外地人,租房子住,工資一萬出頭。老陸呢,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用頂級律所的服務,還不止一家,她去告老陸,先不說夠不夠證據告,就算她最後告贏了,過程有多漫長艱苦,你能想象嗎?」

蘇桐沉默不語,杜維廉吃了幾口沙拉,嘆口氣:「草就是沒什麼好吃的,還是等牛排吧。」而後將了他一軍,「說起來,她當時沒告,現在還會不會去告,你心裡應該有譜,就算你覺得這不公平,你能為她做主嗎?」

答案是當然不能。

陸天明擺明了是強姦未遂,可是時過境遷,沒有當場逮捕而事主不去告他的話,其他人是沒有辦法強出頭的。此外,無論楊子意告不告,陸天明都不會放過蘇桐,這才是老高今天來的目的。

「我呢,公司準備對我怎麼樣?」

杜維廉皺著眉頭看著他,罕見地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這叫蘇桐有點意外。

「高一眼」在公司多年,差不多所有或主動或被動離開萬邦的中高層都是從他手裡過的,來來去去見得多了,按道理說不應該有任何個人情緒,但這一刻他似乎破了例。

「小蘇,你知道我呢,是一直都很欣賞你的,是我提出升你當初級合伙人的,在所有人里,我最不想讓你走。」他重重嘆了口氣,「但你想想老陸那個脾氣,他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蘇桐完全懂,要是八竿子打不到的說不定還能眼不見心不煩,躲為上,但陸天明管的就是自己這一塊,頂頭上司的上司,想繞過他而在萬邦有前途,絕不可能。

老高把話說到了盡:「我跟陸天明共事了快十年,他在這一行的地位不可能輕易撼動,至少萬邦的LP基本上都是沖著他和陳總來的,你覺得萬邦能怎麼做,為了你幹掉陸天明?大義滅親?」

蘇桐擺擺手,這些赤裸裸明晃晃的話都帶著刀子,外面裹的糖衣叫人厭煩,他只是義憤,又不是蠢。如果一定要面對這一刻心中的感受,蘇桐覺得自己當年選錯了行,他就應該老老實實在重慶街上當混混,至少誰欺負到頭上來了,就能抓根棍子打回去,直到打贏為止。棍子不行,就用菜刀,反正在街頭打架,誰的拳頭硬,誰就是大哥。

可惜金錢世界里不是這樣,是誰的錢多、資源多、地位高,誰才是大哥,而蘇桐還沒到那一天,沒到那一步。這種事急不來,也狠不來,水不到,渠就不成。

因此他按捺住了自己抓起一個盤子丟出窗外的衝動,打斷了杜維廉:「杜總,明人面前就不說暗話,你就說怎麼辦吧。」

「你自己提離職,我們按解僱給你補償,項目提成這些都不少你的,條件很簡單,你也別往外說這事兒。」

他在蘇桐面前倒是直截了當:「萬邦還是要臉的。」

「Lastday(最後工作日)什麼時候?」

「下周一。」

蘇桐一愣,隨即冷笑一聲:「這麼絕?我手頭的項目都可以不要了?」

杜維廉淡淡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缺了誰公司都得運營下去不是?你的項目自然會有人接手的,所以呢,要還是要,但你就別管了。」杜維廉言語雖然冷酷,仔細一聽倒是為蘇桐著想:「你上心想跟到底也不會有人感激你,說不定效果還適得其反,別去害那些辛辛苦苦創業的人。」

蘇桐聽得明白,雖然心裡跟扎了根針似的,但不能不承認老杜說的有道理,他還是識相,舉起水杯跟杜維廉碰了一下:「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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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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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要麼是溺水,要麼就是喂鯊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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