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山中方十日

第二十九章 山中方十日

第二十九章

山中方十日

京都城外五十里有座夷山。連綿數百里,山勢險峻,高聳入雲,多奇峰峽谷,有夷山夕照、繁台春色、吹台秋雨等著名景緻。

夷山出名的不僅僅是這些風景,更因為有一座百年古剎開寶寺。

暮春時節,往來踏青賞景、上香還願的遊人絡繹不絕。這日山下突然開來一隊官兵,遊人紛紛避讓。

隊伍中一人身着蟒服,高坐馬上,不時側身與軟轎內的人說話。有人識得此人正是當今端王李谷,眾人當下認定轎內之人便是端王妃無疑。

想起最近從陳國傳來的消息,安國出使隊伍遇襲,百名豹騎無一生還,而永安侯下落不明,眾人都搖頭為端王嘆惜。

「永安侯在驛館遇襲,陳國未免太過於大意!」有人如是說。

有人嗤之以鼻:「把我安國當傻子哄?明明就是陳國公然殺我使臣!」

「你當陳國是傻子嗎?要殺人會在自家門口殺?聽說啊,刺客是天下聞名的高手風揚兮!」

轎子內的端王妃隱約聽到外面議論,眼淚忍不住又涌了出來。

陳國來書道,風揚兮夜入驛館滅了永夜隨行的豹騎,放火燒了煙雨樓,擄走永夜。如今一個月過去了,風揚兮與永夜下落不明,清點屍首,獨少倚紅與林都尉。朝廷震驚,傳書齊國,集三國之力全力緝拿風揚兮。

然而,端王回府後卻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大皇子李天佑也悄悄夜入端王府與端王密談了一夜。這次,任王妃如何問,端王只說永夜無恙。

她向來是相信端王的,端王眼中的焦慮卻讓她很不安,這種焦慮極少出現在端王臉上。王妃一定要來開寶寺為永夜祈福還願,端王勸阻不得,只好親自陪她走一趟。

轎子進了開寶寺,端王抬手示意不讓士兵封了寺院,理由是香客眾多,不便擾了他人興緻。

王妃出轎,端王已瞧到她臉上未拭盡的淚痕,心裏一酸,摟了她去上香。永夜的確下落不明,他只能哄著王妃。然而,一日沒見到永夜屍首,他還是不肯相信聰明機智的永夜會葬身火海。別人不知道,但他心裏明白,永夜是有一身功夫的。而風揚兮是刺客之說,佑親王過府一解釋,他便明白了,然而此時也不可能為了永夜與陳國糾纏。

開寶寺是回字形建築,居中大殿是座九脊重山式建築,高大雄偉,前殿後殿與左右護龍山牆合攏而圍。端王沒封開寶寺,士兵卻把正殿團團圍住,以便王妃清靜禮佛。

拾級而上,住持在大雄寶殿合掌親迎。

王妃對住持溫柔一笑:「多謝大師!每次來寶剎嗅到燈油與梵香心便平和了。」

「阿彌陀佛!王妃此次要求籤否?」

「不用了,上炷香便好。」王妃很怕求得下籤,乾脆就不求,接了香盈盈拜下。

端王不信佛,他一生殺戮太多,覺得泥塑飾金的菩薩怕是不能原諒他。每回陪王妃來他連殿門都不進,只站在門口石階上等著。

他負手回頭瞧著王妃,心裏五味雜陳。安國的局勢越來越緊張,皇上病重,宮裏已經戒嚴,可是太子極不放心他手中的京畿六衛和羽林軍。這一個月來,他被行刺了不下二十次。明知道是中宮和東宮的刺客,他也只能殺了刺客了事。遊離谷的刺客還沒有出現,今日上香,他們會來嗎?都說天下刺客皆出遊離谷。李谷笑了笑,他其實也很想見識一下遊離谷的手段。

香燃起青煙,王妃才拜得兩拜,身體一軟就倒在了蒲團上。端王思緒瞬間被打斷,大驚失色,喝道:「有刺客!」屏住呼吸衝進殿內將王妃抱了出來。

殿外擁進侍衛將端王夫婦護住,一時間,開寶寺內外冒出眾多士兵,香客嚇得紛紛外逃。寺院前後殿迅速封鎖,眾香客又被約束在寺中寬敞的院子中。

端王臉色鐵青,心中暗恨賊子太狡猾,一直以為自己才是目標,沒想到,竟在王妃進的佛香中下毒。他沉聲喝道:「回府!」抱了王妃在眾士兵簇擁下便要離開開寶寺。

「王爺且慢!」一道身影突然從香客之中閃出。

端王低頭瞧了眼王妃,見她臉色發青,已是中毒之象。抬眼看着來人冷聲問道:「你是何人?」

「王妃不服解藥,只能活一個時辰。在下受人之託,特為王爺送解藥而來。」來人四十來歲,面目無奇,穿了身極普通的青布袍,淡然地回答。

單憑他身處數百名士兵圍困之中仍能侃侃而談而毫無懼色,端王就起了警戒之心。一個時辰是趕不回京都的。他招了招手,侍衛趕緊抬來一張竹榻。

端王小心地把王妃放在榻上,專註地瞧了瞧她問道:「什麼條件?」

來人呵呵笑了,手撫長須道:「王爺的命!用王爺的命換王妃的命,豈不公平?」

四周士兵怒喝出聲,端王笑了:「原來是這樣,的確公平。」

「王爺想擒了在下也無用,解藥當然不會在我身上,在下是名死士,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來人說完手中突現匕首,他輕撫了下刃口道,「王爺記住,只有一個時辰。在下已不負使命。」說完便微笑着舉刀刺入胸口。

開寶寺內頓時安靜無聲,在場的人呆若木雞。

用一條人命傳一句話,刺客的心思不僅歹毒而且縝密。竟要端王自盡以救王妃,連伏擊都沒有。

端王眯縫着眼望了望天,低頭嘆息,對手絕非尋常人。他低頭看了眼王妃,王妃的臉上青氣更重。他牽住王妃的手,旁若無人地說:「救了你,我死了,你會獨活嗎?」

「王爺!」眾將士大驚,生怕端王做出極端之事來,心裏不免悲憤,竟然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呵呵,我李谷豈是這般容易就範之人?!」端王大笑,一字字說道,「喚住持,為王妃布靈堂!今日的香客不多也不少,開寶寺的香里藏毒,廟裏的和尚也脫不了干係。王妃若死,全部陪葬!」

一席話嚇得四周香客和開寶寺的和尚瑟瑟發抖,膽小的已哭了起來。喧鬧聲中,開寶寺門外傳來笑聲:「王爺果非尋常人。」

寺門官兵長刀所向逼住了來人。端王瞟了眼跪地發抖的百姓,遠遠看去,那人與剛才赴死之人穿着同樣的青布衫,同樣面部無奇。端王沉聲道:「何人?」

來人對軍士指着他的雪亮刀鋒視若無睹,手中卻捧了一個匣子,恭敬地走到大殿前的石階下站定:「王妃解藥在此。」

端王冷冷地看着他。

來人笑道:「王爺大可放心,鄙人心善,不願傷及無辜。以王妃的命要挾王爺,也太小覷王爺了。鄙人備有一劍客,請王爺與之一戰。王爺若死在劍客手中,也不毀王爺威名。」

「劍客何在?」端王淡淡地問道。

「正是在下。請王爺先行為王妃解毒。」來人說着捧著匣子便往前走。

原本護著端王與王妃的侍衛下意識地任由他踏上石階。

端王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心中驚疑不定。對方難不成真想公平一戰?正尋思間來人拾步上階已至身前一丈。

所有人盯着來人手中的木匣,有點兒墜入雲中之感。

來人微微一笑,手便去開啟木匣。就在這一剎那,突有銀光閃動,來人喉間突然多出了一點兒東西——飛刀已然入喉,血接着慢慢沁了出來。

「保護王爺!」端王身邊近衛呼啦一聲將端王圍住。

木匣墜地嗖嗖飛射出一蓬銀針,幾名離得近的侍衛避之不及,被射中倒地,臉色驟然發黑。

「好歹毒的心思!」端王咬牙切齒地說道。

對方先迷倒王妃,再以死士示警,繼而表示願公平一戰,所有的一切都為了能靠近他、刺殺他。

端王盯着來人喉間那一點銀光怔了怔,揮了揮手,近衛跑上前去從來人喉間取了暗器遞給端王。

一柄長一寸、寬一分的柳葉飛刀!

他心頭大震,突然湧出一股激動,又有些無力。端王回身執了王妃的手張嘴想說什麼,看到她臉上的青氣越來越重,人還昏迷不醒就又閉上了嘴。殺了來人救了他,也一定會救她的。端王望向四周,帶着點兒急切、高興,也有些無奈,握著王妃的手背因為用力露出了青筋。他在緊張什麼呢?

嗖的一聲,又飛來一柄飛刀射向院中空地,陽光下銀芒奪目,刀柄上似系了東西。

有侍衛上前取了刀,見刀柄綁了布帛,趕緊取下呈給端王。展開一瞧,裏面滾出一顆紅色丹藥,布帛上書簡單二字:解藥。

端王拿着葯想也不想就給王妃服下。片刻之後,王妃悠然醒轉,見端王緊張地瞧着她,嫣然一笑道:「怎麼就睡過去了?」

所有人這才長舒一口氣,顯然擲飛刀的不是刺客而是救王妃的人。不知是誰說了句:「會是什麼人呢?」

端王沒有下令尋找殺刺客送解藥之人,似乎所有的心思都系在王妃身上。端王痴情盡人皆知,此番王妃中毒,他沒有心思去想這事也很正常。大家只能把種種猜測擱進了心裏,嘴上只是笑着恭喜王妃無事。眾香客與寺內和尚解除了殺身之禍,雖汗透重衣卻也鬆了口氣。

風吹來,庭院中帶着山林特有的芬芳。端王等了足足半個時辰,見王妃的確無事這才抱起她柔聲道:「我們回去吧。」

王妃狐疑地看着端王,他眼中露出的神色讓她乖巧一笑:「我倦得很,回了吧。別為難寺里的師父與香客了。」

端王點點頭,忍不住想回頭望向大殿。終究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

永夜望着端王夫婦在士兵的簇擁下離開了寺院,身形一動正要躍下殿頂,心中突生警覺,順着屋脊一滾避開,方才藏身之處已釘上了一排羽箭。瞧箭來的方向正是前殿與左右護龍山牆之處,箭聲不絕,逼得她只能撲向後殿。她像只黑鳥一般迅速從後殿飄出,直躍入山林。

才進山林,永夜就後悔了。對方故意放出後殿一條出路,卻在林中設下重重埋伏。她冷汗沁了一背,有驚無險堪堪避過。身上的暗器像不要錢似的直往外扔,一劍刺來,後背一痛,人藉著衝力就往外疾奔,心裏還慶幸穿着那件護甲背心。

夷山,她曾陪端王妃來過,知道再往前就是著名的夷山夕照。觀賞夷山夕照之處是落日峰上的一處懸崖,憑空伸出一座石台。立台上,夕陽將落,雲海翻騰,滿山金黃。

此時正是未時末,雖不及日落輝煌,石台上仍能見山峰沐日,遠山雄奇。

永夜躍上石台,見下方雲霧繚繞,深不見底,已知沒有退路。回首一看,從林中緩步走出幾個人來,同樣的黑衫黑褲黑巾蒙面。

她坐了下來,笑道:「我是裕嘉十二年進的山谷,你們呢?訓練結束之後過得好嗎?」

一人突道:「你是十號樓的那個傻子?」

「哈哈!傻子能活着出來?你才是傻子!」永夜搶白了一句,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些人就是當年出樓的人吧。遊離谷真捨得成本,好不容易培養了十來名一流刺客,這會兒全送來安國了。

「其實谷里沒想真要端王的命吧?否則,你們幾人混在香客中行刺,多少還有些勝算。」永夜想明白了。王妃的毒並非罕見的奇毒,她趁著殿外大亂,取了香一嗅,便知隨身帶的解毒藥丸能解。

「你很聰明,跟我們回去。」一人淡淡地說道,望向永夜的目光閃過嫉恨。

「我回去有什麼好處?我武功又不是特別好,何苦費這麼大勁兒抓我?要安國大亂,要安國的權勢,去挾持太子和大皇子、三皇子多好!再不濟就去殺了端王,也比抓我有用。谷主是豬腦袋?!」永夜撇撇嘴說道。

她說的是實情。她想不明白為什麼目的是引自己出現,而不是對端王下手。

「你說再多也沒有用,谷主已下令一定要擒你回去。你知道遊離谷遍天下,你無路可逃。」

永夜望着面前的黑衣人,他們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好手。以她的功夫,就算衝出去,也會受重傷,跑不遠的。她往後一望,後面是萬丈懸崖,跳下去必死無疑。

永夜嘆了口氣:「我跟你們回去,不打了。」

她的話讓面前的人有點兒吃驚,似乎覺得擒她太過於容易。說話的黑衣人慢慢向她走來,手中拈著一根針笑道:「谷主說,如果給你吃藥,咱們的下場會像陳國的那三名兄弟一樣慘。」

永夜笑道:「葯不好吃罷了,如果像糖一樣甜,我肯定吃得高興。」心中暗呼糟糕,在陳國殺了兩人跑了,卻留下了自己殺人的痕迹。

頸邊一痛,人軟了下去,她竟連手指頭也動不了。

黑衣人拉下面罩露出清秀的臉。永夜看着墨玉並不吃驚,看到他眼神中那股得意與陰狠忍不住想笑:「你不僅耐性好,報復心也強。」

墨玉輕聲在她耳邊說:「我會讓你知道耐性是怎麼練出來的,侯爺!」

他說完正要拎起永夜,林中突然傳來笑聲:「這個人,我要了。」

隨着笑聲,林中慢慢走出一人。一身黑袍,臉隱在風帽中,只能看到他半邊臉的胡楂兒,手中握著長劍。

「風揚兮!」黑衣人眉頭一皺,望向墨玉低聲問道,「公子?!」

「留下這個人,我不殺你們。」風揚兮的聲音像春陽一般溫和。

墨玉緩緩說道:「遊離谷處置叛徒,風大俠何苦要橫插一手?」

「哈哈,你不知道風某一直是遊離谷的死對頭?」風揚兮一步步走近,看似悠閑,卻分明透出一股殺氣。

「你可知道這人的身份?他不僅是遊離谷的刺客星魂,還是端王世子——皇上欽封的永安侯。」墨玉惡毒地揭穿了永夜的身份。

風揚兮笑了笑:「我不喜歡重複。」聲音一變,厲聲道,「滾!」

墨玉看了眼永夜,低聲說道:「落在他手中,你會死得更快!有時候死得快也是種福氣!」

永夜彷彿被嚇得連話也說不了,眼裏露出不知是喜是憂的神情。

墨玉的瞳孔猛地收縮:「走!」

黑衣人唯他馬首是瞻,瞬間走了個乾淨。

風揚兮迅速走了過來,按了按永夜的腕脈,掏出一顆藥丸餵了下去,抱起她:「星魂,我們走!」

只走得片刻,永夜迷藥已解,伸手去扯他臉上的鬍子,居然一扯就掉。她望着那張英俊的臉輕聲道:「你怎麼回安國來了?何苦冒這個險?被揭穿了,兩個人都會死的。」

風帽下的那張臉哪裏還是風揚兮,月魄溫柔似水,胳膊卻收得更緊:「我擔心你。」

永夜不再說話,臉埋在他胸前,心裏泛起一絲甜蜜。

夕陽墜入西山,林間已顯暮色的時候,月魄與永夜已來到山谷之中。

永夜抬頭,雲霧已封住了半山望不見石台。誰也想不到,在這石台下方的懸崖之下居然還有間竹屋。

林間山溪繞屋而過,溪水旁是一片草地。

風中飄着鮮花的香氣,投林的鳥兒還在唧喳。

鍋里煮著一鍋菌子燒的野雞湯,香氣四溢。

月魄正彎腰洗野菜,永夜揭開鍋蓋舀了勺湯顧不得燙嘴,吹了吹便喝了下去,鮮得她直冒口水,伸手拈起一塊雞肉,燙得跳腳又捨不得放棄。

「放下!」月魄回頭斥道,那塊雞肉便從手中又滑進了鍋。

永夜被燙的手指捏著耳朵,看着雞肉吞了吞口水。月魄笑罵道:「還差點兒火候,等飯好了再吃。」

他蓋好鍋蓋滿意地拍拍手,回頭見永夜還盯着那鍋湯出神,不禁失笑:「以前怎麼沒覺得你這麼貪吃?!」

永夜嘆了口氣,又吞了吞口水,仰起臉笑了:「我決定一隻雞腿都不分給你!」

晚上吃飯的時候,永夜給月魄夾了根雞脖子,然後再不理他。

月魄瞪大了眼,看着碗裏的雞脖子哭笑不得:「沒看出來,你居然這麼能吃。王府的山珍海味多的是,可你就像從來沒吃過肉似的。」

永夜頭也不抬將最後留下的雞腳嚼了又嚼:「我很多年沒吃得這麼痛快了,月魄,你手藝真好。」

月魄笑道:「明天我燒兔子給你吃。山兔肉嫩,比野雞還好吃。」

「嗯,我會把這山上的飛禽走獸吃得不敢出門。」永夜滿意地啃完雞腳,吮了吮手指抬起頭,見月魄只喝了碗湯,碗裏那根雞脖子動也沒動,奇道,「你吃飽了?」

「看你吃就飽了。」的確,永夜的吃相太恐怖,月魄覺得看她吃比自己吃還香。

永夜端起碗喝湯,目光在雞脖子上打了幾個轉,有些可惜還有些戀戀不捨。月魄眼中流露出憐惜與心痛,將雞脖子夾到了她碗裏,不在意地說:「我最討厭吃雞脖子,你要還能吃就把它吃了。」

永夜邊啃邊說:「這麼好吃你居然不喜歡!早知道,我連這個也不留給你。」

啃完她滿意地又喝了一碗湯,這才拍拍肚子癱在椅子上:「我犯食困!」

「懶!不想洗碗刷鍋是吧?」月魄見永夜一臉滿足,只好認命地起身收拾。

永夜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很幸福。

「京都方圓百里,只有這夷山山高林密隱蔽一些。今日若不是去廟裏打聽你的消息,還真不知道去哪兒找你!」月魄一邊洗碗一邊說。

「你扮風揚兮還真像,差點兒嚇死我。我寧肯跟谷里的人回去,也不想落在風揚兮手上。回去只要我肯投誠,大不了還做刺客。這些年處處和風揚兮作對,落在他手中,以他疾惡如仇的心思,肯定會殺了我。」永夜懶懶地說道。月魄扮得實在很像,連聲音也學得像。

「還不是被你拆穿了!」

永夜呵呵笑了:「乍一看嚇壞了,再一瞧,就瞧出來了。我對他的氣息特別敏感。」

月魄怔了怔,搖頭笑道:「你見他就像老鼠見了貓。風揚兮好歹也是一代大俠!」

「是啊,他是大俠,我是刺客小人。他差點兒死在我手上,七八年前就四處找我想要殺我,能不怕他?我在三丈之外就能聞出他的味道。」

月魄放好碗筷,望着窗外喃喃道:「他要是死了就好了,省得你成天怕他。」

她本來有機會可以殺他,然而,看到風揚兮在火中焦急地找她的模樣,讓她如何下手?

永夜站起身,走到窗邊,天空雖有雲層,卻依稀有月光灑下來,她想起了從前在山谷中與月魄看星星。眼前的情景讓她覺得分外溫暖,伸出手想要抱一下他,才觸到他的衣衫又縮了回來。

月魄瞟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你怎麼不問問薔薇?」

「你在,薔薇自然也安全。」

月魄長嘆一聲:「那丫頭太天真了,卻還不傻,一路上還算配合默契。就是狼狽了點兒,還好沒落在那些人手上。她在齊國藏着,我想,安國的事情完了,她再回來也無事了。」

「太子若是登基,薔薇不嫁也不行。」

月魄目光狡黠:「有端王的京畿六衛在,太子當不了皇帝。」

這句話說得永夜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但瞬間便隱去了眉間的憂思。她笑道:「還不是皇帝一心想讓佑親王登基,我父王不過是按旨意辦事。不管那些,我們去看星星。」

月魄看着她往屋外走的背影,覺得她身上壓了很多東西。從前的星魂有事也會裝傻,卻不像現在這樣,臉上笑着,眸子裏卻有種悲傷與沉重。

永夜知道他看着她。如果可以不管朝廷的事,不理會遊離谷該有多好。提起安國的皇位之爭,她就不可遏制地想念父母。

如月魄所說,有掌握了京畿六衛的端王與能威懾百官的張丞相,安國亂不起來。也許,京都並不需要她出現。永夜深吸了口風裏的花香,山谷寧靜安詳,能這樣過也不錯。

她雙手枕在腦後,望着雲層後面時隱時現的月亮出神。

「想什麼呢?」月魄也躺了下來。

永夜認真地說:「我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就這麼簡單?」

「嗯。我覺得困。」永夜閉上了眼睛。

月魄沒有說話,偏過腦袋看她洗去易容后精緻完美的臉,睫毛連絲顫動都沒有,鼻息綿長平穩,他喃喃道:「睡吧,無人會吵你。」

這日,永夜醒來的時候躺在竹床上,身上還蓋了床薄薄的藍底印花的棉被。新被子的味道,帶給她全新的心情。她一躍而起,精神煥發。

「月魄!」她放開喉嚨喊道。

她的聲音大得幾欲將竹樓震散,月魄手中握了一把蕨菜衝進來:「什麼事?」

永夜笑得前仰後合,指着他道:「你真像一個居家男人!」說完眨眨眼又笑了,「沒事,我醒了就想喊你的名字。」

月魄也笑了,卻又板起了臉:「太陽照屁股了,你真懶,去溪邊洗洗回來吃飯!」

永夜像只鳥一樣飛出竹樓,月魄又忍不住笑了。

晨曦在林中結了層濃霧,陽光照進來,能看到淡淡的光帶,聽到鳥兒婉轉啼鳴。

吃過早飯,月魄就帶着永夜去采野菜。他吩咐道:「我采野菜,你想吃什麼肉自個兒去捉。」

永夜搖頭:「總是我捉,不幹!今天我采野菜,你就去捉魚好了,那個簡單。」

「你認識野菜嗎?」

「不認識!」

「不認識你采什麼?」

永夜理直氣壯地回答他:「今晚就只吃魚,不吃野菜!」

於是月魄沒辦法,脫了衣裳站在溪水裏捉魚。

永夜欣賞地望着他赤裸的上身悠然道:「瘦是瘦,有肌肉,排是排,有身材,這話說得真不假!」

月魄滿頭大汗才捉住一條魚,聽到這話便笑了。他捧了魚上了岸,走到永夜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把魚一拋攔腰抱起了永夜往河裏走:「你敢用功夫,今晚就別想吃魚了!」

「想看我衣裳盡濕曲線畢露的模樣?」

月魄被她說中心事,俊臉漲得通紅,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戳在河邊狼狽不堪。半晌望天道:「好女孩是應該把眼睛閉上,尖叫一聲把臉埋在我懷裏才對!」

永夜眨了眨眼道:「我本來就不是好女孩!」

月魄怔了怔放她下來,手撫着她的臉,眼神越來越溫柔,閉上眼低下頭想要吻她。

永夜心跳得很快,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在月魄的唇快要觸及她時,突然有些驚慌,把頭往後一仰。

「星魂!」摟她的手又收緊了些,月魄輕聲喊道。

這氣氛,永夜只覺得夏天提前到來了,氣溫在直線上升。她轉開頭有點兒不敢直視他。

「你怎麼知道我是女的?」永夜似乎才想起這個問題。

月魄滿臉無奈:「我是學醫的,連男人女人的骨骼經脈都分不出來?你真當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永夜的臉有些發紅,突然瞧到草地上的魚掙扎著要跳進水裏,急得大叫:「你趕緊捉魚去!」

月魄嘆了口氣,幾步邁過去捉了魚,瞪了它幾眼嘀咕道:「叫你跑!今晚非吃了你不可!」

「你說什麼?」

月魄露出燦爛的笑容,磨了磨牙道:「我對它說,今晚就吃了它,叫它還敢跑!」

永夜放聲大笑,腳尖一點躍到溪中石頭上歪著頭瞧他:「我不提醒你,你捉得到嗎?近午時了,你才捉了巴掌大的一條,瞧我的!」

她拿出在山谷里捉魚的本事,在溪水中跳躍,捉住一條就大笑着扔給月魄。陽光在她身上打下淡淡的光影。眼前有一隻黑蝴蝶翩然飛過,月魄看得恍惚起來,心裏的情感像洪水決堤,洶湧而出,只盼着她能和自己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地生活。

山谷幽深,隔絕了世俗煩擾。他們難道真的能在這裏與世隔絕生活一輩子?月魄目中掠過一絲黯然。

永夜看捉得差不多了才罷手,見月魄用樹枝串了魚要拎進廚房時突然止住了他:「我給你做烤魚!」

「好啊,上回吃過一次,還是冷的。」月魄說着把魚串遞給她,又解了兩條大的拿在手中,「中午吃烤魚,晚上喝魚湯,我去找點兒菜晚上煮湯。」

上一回在遊離谷她請紫袍小孩吃烤魚時,順便也給月魄烤了一條去。魚冷了,月魄卻說只要是她烤的都香。他還說,他們不會是敵人。

永夜低頭看着手中的魚串,微笑着生火烤魚。

夜空異常晴朗,星光與月光在廚房的燈光下交相輝映。

空中有花香,桌上有魚香,永夜卻沒有動筷子。

「怎麼不吃?」月魄很奇怪。

永夜掰著指頭數:「第一天是雞,第二天是兔子,第三天是鳥,第四天是鹿,昨天吃了蛇,今天吃魚……我吃了六天的肉了,好像長了不少。」

月魄夾了一塊魚放進她碗裏:「你不胖,再長長才好。」她數一個指頭,他的心就跳一次,生怕她不想再吃,不想再在山谷里待下去。

永夜望着魚嘆氣:「我覺得胖了很多。」

月魄沉默了,掙扎了一會兒,還是捨不得說起外面的事情,捨不得讓她離開。行動已快過思維,思索的同時已動手盛了碗湯給她:「不吃魚,喝點兒湯,長不胖的。」

永夜接過湯,撲鼻的香味,奶白色的湯汁。她望着月魄有些期盼的神情突然下定決心:「太香了,不管了。」說着咕嚕一氣喝完,埋頭吃魚,連湯里的野菜也撈起來吃了。

月魄沒有動筷子,滿足地看着她吃完才贊道:「每次見你吃得這麼高興,我覺得為你做吃的特別幸福。」

幸福?永夜拍拍肚子又癱在椅子上犯食困:「每天吃得犯困才是最幸福的事。這麼多年,只有這幾天最幸福。」

「我們去看星星,我才做了支笛子,吹給你聽,聽着笛聲入睡也會很幸福。」

月魄吹笛子的模樣讓永夜想起了青衣師父在美人先生樓前吹難聽的簫。

「還記得去看三位師父打架的事嗎?」

「記得,看得過癮,被罰在田裏翻土時我還一個勁兒笑呢。」

「青衣師父後來在美人先生樓前吹了很久的簫……很難聽……」

「你敢說我的笛子跟青衣師父吹的簫一樣難聽?」月魄反應過來,但是永夜沒有回答他,她已經睡得沉了。和月魄在山谷里待的日子,她總是很放鬆,很容易睡着。

月魄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臉。六天,她和他在這裏待了六天,她說這六天最幸福。

「還能再長一點兒嗎?」月魄望着星空下閃閃發光的溪水輕聲問自己。

看着永夜睡熟的臉,花瓣一般柔嫩的雙唇,他低下頭,唇輕輕地從她唇上掃過,移到她的額前印下了一個吻。

山谷里的生活清淡平靜,轉眼兩人已在谷底待了十天。永夜這天去捉了只獐子回來,晚上月魄煮了一鍋湯,又烤了條獐子腿。

「你真打算把這山上的野味全吃遍?」

永夜啃著獐子腿就著獐肉湯吃得滿嘴流油,白了他一眼說:「實話告訴你,以前我生怕被人瞧出來是女的,在王府看着肉都不敢吃,我容易嗎?這八年,我只啃過一次雞腿,還是在李言年院子裏蹭的。那晚若不是想着要去救你需要多點兒體力,我還捨不得吃呢。」

「好像我欠你多大人情似的!為了我吃雞腿,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月魄心裏一顫,嘴上卻取笑永夜。

「我不怕,我現在要大開葷戒!」

「你不怕長……開了,讓別人看出來了?」月魄的眼睛往她胸部一瞟。

永夜面不改色地又喝了口湯:「你不是別人。」

月魄心裏一暖,伸手去擦她嘴邊的油膩。

永夜一擋:「我去溪邊洗臉,你袍子這麼乾淨,還是月白色的,弄上油麻煩。」說着站起身,又喝了口湯,嘆道,「月魄,你的手藝無與倫比,你將來不開醫館,開間酒樓也能賺好多銀子。」

「好,將來我一定還開一間平安酒樓。」

永夜呵呵笑了,走出門望了下天空:「今晚無雲,有月有星,刷好鍋碗來陪我!」

她悠然自得地走到溪邊低下頭,閃閃發亮的溪水映出她模糊的臉,手伸進去便攪得碎了,心彷彿也亂了。

靜夜之中溪水嗚咽,永夜將臉埋進了水中。清涼的溪水沖刷着她的臉,眼中陣陣酸熱。她分不清臉上衝過的是溪水還是淚水,嘴裏吐出的是肉湯還是膽汁,只覺得苦澀莫名。她喝了好幾口溪水才勉強沖淡那股苦味。

春日的溪水清冽沁涼,永夜的臉都凍得木了才抬起頭來,晶瑩的水珠在她臉上閃著月亮的光。永夜一抹臉對走過來的月魄咧嘴一笑:「這裏唯一不好的就是沒有擦臉的布。」

月魄走近,舉起袖子給她擦乾水珠。他的動作輕柔,像呵護一件寶貝。永夜的眼睛又熱了,扭開臉掩飾著笑道:「為什麼總穿月白色的袍子?一點兒污漬都能看出來。」

「你不喜歡我以後就穿黑色的袍子,這樣,你可以就着我的袖子擦嘴!」

永夜扯着他坐下,頭習慣性地往他腿上一靠,閉着眼說:「別,風揚兮總是一身黑衣,邋裏邋遢的。其實我喜歡你穿月白色的袍子,像微藍的天,純凈。」

「其實,我不怕弄髒衣服。」

「我知道,我只是捨不得,捨不得弄髒而已。」永夜的聲音漸露疲倦。

月魄釋然地笑了:「改日換了女裝第一個讓我瞧瞧?」

「為什麼第一個讓你瞧?」她的聲音輕得像晚風,幾不可聞。

月魄的眸子像遠處的山影一樣沉,手指鈎起永夜一縷頭髮淡淡地說:「我捨不得讓別人瞧了。」

永夜沒有再說話,睡得沉了。

月魄摸出笛子吹了一曲,笛聲悠揚,似驚醒了林中夜鳥,發出幾聲鳴叫。

他摟着永夜在溪邊坐了很久才抱她回房。永夜睡得像孩子似的,月魄目不轉睛瞧著那張美麗的臉,在床邊靜靜地坐着,良久嘆了口氣才離開。

永夜睜開眼,雙眸如星子閃亮。

聽到竹樓隔壁傳來月魄平穩的呼吸,她才像貓兒一樣輕輕下了床,隔着牆默默感受着月魄的氣息。

十天,已經足夠。

安國的天變成了什麼樣?

她悄無聲息地掠到廚房,桌上還擺着未喝完的湯,真可惜!永夜又有流口水的衝動。她用竹筒裝了一點兒封好系在腰間,周圍太安靜,靜得能聽到隔壁月魄的鼾聲。

永夜像黑色的鳥向谷口飛去,行了一程她回頭,遠處的竹樓只餘一團暗影。想像著早晨月魄發現她不在的表情,永夜的心有些難受。

離別是為了更好地相聚。這是她留在房中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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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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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山中方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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