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冰涼的事實

第二十七章 冰涼的事實

第二十七章

冰涼的事實

梁江水勢湍急,江面寬幾百丈,波濤洶湧,經陳往宋、齊流去。梁江水系湖泊眾多,如明珠一般在陳境內星羅棋佈。澄湖是陳國第一大湖,周圍四城是陳國的魚米之鄉。

陳都澤雅位於澄湖之東。烏篷船在城中穿梭游弋,城中萬家抱水居,澤雅商賈舟中市說的就是都城的風貌。

清晨隊伍入城之後,永夜掀起轎簾張望,讓路的漁民站了長長的一排,都挑了送魚的大木桶,桶上掛着的竹簍中紅紅的大蝦活蹦亂跳。

永夜微笑。這樣的大蝦去了頭,加姜蒜爆炒出魚香味來的蝦尾真是人間美味。再有一群朋友在夜市中坐了,大碗的酒,剝得滿手流油,這樣的日子才叫生活。而現在的生活是什麼?是算計,是防備。命都快沒了,還能大啖美味蝦尾?永夜呵呵直笑。人就是這樣,什麼沒有盼什麼。

她收回心思放下了轎簾。

澤雅她並不陌生,在很多年前端王的書房中,她就仔細看過細作傳回來的澤雅地形圖。這座城看起來像是建於水上沙洲之上,城中橋樑林立,街巷密如蛛網。陳宮所在地卻是一塊非常廣闊的平原。

一條筆直的驛道直通外城內城。內城中心有片相當開闊的廣場,陳宮便佇立在此。

遠望一色亭台樓閣,連綿起伏。澤雅是平原,能有這種起伏之勢定是挖塘泥人工改變地勢,才建以高低錯落的殿堂。目及之處能見到如虹橋般的迴廊連綴其間。

這景緻像插花,緊密之中又見疏朗。多一處閣樓不多,少之卻又覺得缺了點什麼,更重要的是細緻精巧之中又現皇宮的磅礴大氣。

安國皇宮紅牆黃瓦,陳皇宮是褐色的屋脊襯以雪白的粉牆。若是與京都相比,澤雅是韻致天成優雅自若的婉約女子,京都是豪氣大方貴氣十足的成熟婦人。

能為三強國之一,陳國自有其驕傲之處。

相較之下,永夜更喜歡陳王宮的色調,清雅大方。

陳國驛站也很獨特。不似京都一個院子挨一個院子,進了驛站中堂,迴廊曲折,將每一座院子分別引至水中沙洲之上。每一處院落都由幾幢小樓組成,既獨立成院又連綴成片。放眼望去,四五個水上院落圍湖而建,隔水能望又互不影響。對面卻是座水軍營寨,這佈置讓永夜覺得只有大門一處出入口。

「這是專為永安侯重新修飾的煙雨樓,侯爺可喜歡此處?」易中天清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又一個不凝神就察覺不到的人!永夜嘆氣,她始終不能強大到與易中天、風揚兮之輩抗衡。她回頭堆滿了笑容道:「水上縹緲居,湖上煙雨樓!不錯。名字也不錯。」

「聽說安國陸路為多,少有會水之人。」

永夜望着樓外湖水笑道:「正是。不過,北方好馬戰,想來陳軍必不習慣。」

易中天隱隱變色,隱忍道:「今日皇上宮中宴客,請永安侯歇息片刻早做準備,我在驛館外等候。」

「呀!終於能見到袖了!多謝易將軍提點!」永夜驚喜的神色讓易中天壓抑不住心頭怒氣,拂袖而去。

「易將軍請留步!」永夜微笑,「我的人水性不好,此處院落若有刺客潛水而入,一把火燒來,斷了迴廊……如何應對?」

易中天瞳孔收縮如針,冷冷回答:「請武功高強之人以輕功施救!」

「若是有神箭手凌空射來一箭,豈不是當活靶子了?我是問陳國可有萬全之策?」永夜看上去很擔憂,且很怕死。

「易某會親駐驛館,永安侯放心便是。」易中天意有所指。

永夜看着他離開,心情開朗至極,背着手悠然欣賞房中景緻。從門口的獸頭石雕到隔扇門窗,從檐柱之間的角替觀賞到屋頂藻井,直看得林都尉與倚紅臉露焦急又憋悶得臉發紅才坐下來笑道:「有事?」

「少爺,究竟怎麼回事嘛,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林宏卻道:「侯爺是看出什麼來了嗎?」

永夜讚歎地望着林宏,笑問道:「林都尉覺得這煙雨樓佈置如何?」

林宏身兼永夜護衛,來到下榻之處,自然各處已細細觀察了一番,見永夜問便答道:「這裏只有一道水曲迴廊與外面相通,且主屋為求清靜以券門與外屋相隔。臨水憑風,風景絕佳。」

「這是上好的松木,南方潮濕,松木多怕蟲蟻蛀空,一般不會用這樣的木材。而且木材還是新的,油漆也是新的,松木含油脂,券門狹窄,內室在二樓。」永夜不住口地說完笑嘻嘻地看着二人。

林宏與倚紅臉色大變。此樓獨在沙州之上,一旦起火,伏有刺客,不會武功的永安侯不被燒死也只有淹死。如果發動水軍,包圍了驛館,無人能逃脫。

「易中天好歹毒的心腸!」

「所以,我要你們,一旦有事,若是券門被阻斷,在外面吆喝就成。記住,該罵就罵,該哭就哭,該跑,就跑!」

最後一字永夜咬得特別重,看向林宏臉色沉重。

她的話說得太明了,林宏甚是感激。如果永夜不說,一旦出事,這近百豹騎肯定以死相救,傷亡必定慘重。

「多謝侯爺!末將知道該怎麼辦。」

知道自己要死,還義無反顧,永夜對這些人又多了一分喜歡。永夜淡笑一聲:「回安國告訴我父王,我一定會回家。」

「侯爺,保重!」林宏大步走出去,背挺得很直,手緊握成拳。永夜想,她是不是該成全他?

倚紅卻跪了下來,抬頭望着永夜滿眼是淚:「倚紅對不住少爺,不該……將少爺會武之事告訴林都尉。」

永夜蹲下身子捧起倚紅的臉,看到她美麗的眼中全是愧疚與後悔。她突然問:「是不是喜歡上一個人,對他便無秘密?

「倚紅……

「不必再說,這些年,你對我很好。我本來就想讓林宏娶了你。」永夜嘆了口氣,扶起倚紅,「父王臨走時如何交代的?」

「必要時……讓少爺脫身!」

永夜凝視着倚紅,有些疑惑:「倚紅,為什麼,你對父王這麼忠心?」

倚紅低聲回答:「我和攬翠還有茵兒都是散玉關戰後的孤兒,是王爺收留了我們。若不是王爺,還不知道被賣到哪裏去了。散玉關的百姓有的人家還在家中為王爺設了長生牌位供奉。」

永夜卻不想聽這些。她對安國沒有感情,對幾位皇子爭權奪位沒有興趣,對三國爭雄稱霸天下也不關心。

「少爺,安國沒了王爺,百姓還不知道要受多少罪。這些年來,除了陳國出兵犯境,安國都沒有戰事。打仗會死很多人的。」倚紅似想起了自己的家與父母,聲音也難過起來。

「林都尉會看着你死?」

倚紅抬起頭,胸挺得很直:「我們受王爺大恩,心甘情願!所以,少爺,今晚宴罷回來,倚紅會替了你住進這小樓。他,還要帶着他的弟兄回安國,還要去為少爺傳信。他只能看着我死。」

永夜笑了。人人都這麼捨生取義,偏偏她不是。她是刺客,是殺人不眨眼的冷血刺客:「你覺得你家少爺是短命之人嗎?」

倚紅一愣。

「把朝服找來,易將軍想必已經等急了。」

陳宮十景,飛燕樓最壯觀。

引澄湖之水入宮,掘出的泥土砂石壘成高台,煙雨之時,群燕繞樑翻飛,燕語啾啾,是以得名。

陳王壽宴便設於此。

面對一湖碧水,陳宮盡收眼底。正巧今日有微雨橫斜,所有賓客都看到了群燕美景。

永夜坐在陳王下首。陳王未到,她先瞧到了對面的齊太子燕。

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身材竹竿似的,黑色紅錦龍紋服襯得他臉色更為蒼白,神色中似有無窮無盡的憂鬱。

永夜看了想笑,自己是抹了易容葯整成病兮兮的模樣,太子燕卻是真的先天不足的柔弱。再往下看,諸小國的使臣,並陳國三大夫左右大將軍文武百官坐得密密麻麻。

易中天換了武將服,坐在永夜斜對面,西梁小國使臣下首,那身氣勢將太子燕壓得更不像個太子。西梁使臣都還鎮定,太子燕被易中天一瞟,匆匆便移開了目光。

永夜嘆氣,三大巨頭來了兩個病夫,還是少年模樣,陳王瞧到心中會樂成什麼樣呢?

鍾鉞聲響,絲竹齊奏。飛燕樓外緩緩走進一男二女。

陳地絲綢之鄉,袍服喜白,襯邊寬數寸,皇袍上衣下裳,綉工精美,上綉金龍似要越袍飛出。陳王威嚴之中更帶有幾分斯文秀雅。

陳王今年四十來許,五官清秀,玉袖與他長得很相似。他身旁一溫婉女子,看服飾便是皇后了。

走進樓來,陳王在永夜身旁停了停,目光掃過來,永夜含笑揖手,目光越過陳王直直盯在公主玉袖身上。

「聽說永安侯來陳受驚了?朕很自責,已下令全力緝捕兇手。」

他的聲音很平和,像醇酒如春風,永夜笑道:「勞皇上費心了。不知太子殿下可也受到驚嚇?」

太子燕一愣,連連搖手:「孤很好,一路平安。」

永夜一笑,你當然很好,三方博弈總是要拉攏一方再對付一方。她對陳王又是一揖:「永夜運氣不好罷了。皇上不必太牽掛。」

陳王微微一笑。

各國使臣紛紛奉上禮單,尤以安國最為豐厚。

永夜眸光盯在易中天發青的臉上,拱手笑道:「皇上,永夜不才,八月將迎娶公主,自京都一別,永夜對公主日夜思念,此次入陳,專程為公主備下禮物,希望公主喜歡。」

玉袖端坐在上,聽到這話,不得不欠了身答道:「多謝侯爺!」

陳王看了看永夜的臉色,又瞥了眼太子燕。齊國下任皇帝如此軟弱,齊再強大也會慢慢衰弱。而安國幾位皇子爭皇位內亂將始,陳國只需坐等便是稱霸機會。臉上漸漸發出光來,下頜一點,示意開宴。

永夜目中瞧著歌舞,更注視着對面的太子燕。此人除了全身裹在一堆太子服飾中,實在沒有半點王者之氣。她想起回到齊國的月魄,便有心與太子燕結識,端起杯來笑道:「永夜是頭回出使,殿下也是,永夜敬殿下一杯。」永夜說完飲盡亮杯。

太子燕趕緊端起杯中酒,小口飲了,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不好意思地說:「聽說永安侯身體不佳,酒量卻超孤數倍,慚愧!」

看喝酒也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聽說齊王治國有方,統三十六族不靠武力靠德行。太子燕也有這樣的魄力?

「呵呵,我哪會飲酒,不過是……討公主喜歡罷了!」永夜目光如痴如醉望向玉袖。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能讓坐在上方的玉袖聽到。

那張清麗的臉上泛起不屑與怒意。陳王卻笑道:「玉袖需敬永安侯三杯才是禮數。」

三杯?這酒入口綿長,看似清淡,一杯下去,腹中卻有團熱氣上升,甚是醺人。三杯下去,想讓自己出笑話嗎?一面要嫁公主,又想讓自己出糗。陳國果然不安好心。

沒有千杯不醉的海量,三杯應該無妨。永夜趕緊起身笑道:「公主斟酒,莫說三杯,就是三百杯永夜也喝!」

玉袖蓮步輕移,從宮女手中取過一杯酒遞給永夜。

這是二人第二次走得這般近。永夜接過酒的時候身體前傾,低聲道:「我送公主的禮物是,一條裙子。」

玉袖臉色一變,永夜已飲下杯中酒,笑嘻嘻地等著第二杯。

玉袖氣惱地再遞過酒,永夜接酒之時卻順勢握住她的手。玉袖馬上就是她要過門的妻子,摸下手不算調戲叫調情!永夜得意地握緊了玉袖嫩白的小手。

她的動作很小很輕,手攏在長袖之中擋去了所有人的視線。

玉袖猛一抽手,那杯酒便盪了出來,她一側身想避,永夜順勢伸手一拉,以她的巧勁,沒有防備的玉袖如何避得過。永夜輕摟住她的腰,輕揮衣袖,為她擋住了那杯酒。

「公主,我可不想再賠你一條裙子了。」永夜在玉袖耳邊親昵地低語。

玉袖氣得目瞪口呆,抬步就走,一扯未動,低頭一看,永夜不偏不倚又踩住了她的裙角,此時樓上歌舞正歡,看來的目光卻仍不少。玉袖羞得滿面通紅,咬牙切齒低聲道:「李永夜,這是陳國!」

永夜並未看她,而是看着對面的易中天額頭暴出的青筋笑道:「皇上!永夜想在陳國多待些時日,八月接了公主同回安國!」

「呵呵,好!永安侯將是朕的妹夫,陳國半子,朕准了。」陳王似什麼也不知情,心情大好。

「恭喜皇上!恭喜永安侯!」

賀喜聲不斷,永安一一回禮。

「你,踩住我的裙子了。」玉袖低聲吼道。

「公主,還有一杯酒!對我笑一笑,上回……永夜念念不忘公主嗔怒的神情。」

玉袖眸子似要噴火,深吸一口氣漾開了美麗的笑容,把第三杯酒遞給永夜飲了,永夜這才松腳。玉袖臨走之時狠狠地瞪了永夜一眼,壓低聲音說了句:「我會殺了你。」

永夜但笑不語。

「永安侯佳人得抱,孤甚是羨慕。」太子燕隔桌笑道。

永夜笑嬉嬉地說道:「天下四美有二美在齊,殿下何必羨慕永夜?」

太子燕目中泛起一層驕傲之色:「可惜我那小妹沒有這等福氣,可以嫁得永安侯如此品貌之人!」

永夜拿起酒走到太子燕面前:「我與殿下一見如故,可否容永夜並桌聊天?」

太子燕心思單純,難得出使宴上屬下大臣又隔得遠了,正覺孤單,便笑着讓開座位。

永夜大模大樣坐下,只顧與太子燕說齊國的風土地貌。

太子燕聽永夜說起齊國如數家珍,更無架子,心裏更添親近,揀著好玩的說與永夜聽。

齊都聖京繁華不亞澤雅,往來客商雲集。

聖京百姓淳樸,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聖京風景如畫,冬有紅楓映白雪,夏有畫舫不夜天。

永夜滿臉嚮往。

「本將軍見侯爺海量,可否移玉?」易中天隔桌端起了酒杯。

永夜對太子燕一拱手:「有機會定去齊國遊玩,殿下可莫要忘了我這個朋友。」

「榮幸之至!」

她哈哈大笑,走到易中天一桌大模大樣地坐下:「易將軍,永夜敬你一杯!你一路護送,賀禮才平安到達澤雅,永夜銘感五內!」

易中天只抬了抬手,一杯飲盡:「永安侯足智多謀,那些山賊看走了眼,自尋死路。」

永夜突然發現易中天其實也很能忍,她偷看了眼溫和的陳王,嘆道:「易將軍往這兒一坐,這飛燕樓再無人可比將軍氣勢哪。」

「易某隻是一介武夫,不及永安侯少年風流。」

「好說好說,是人就是會老的,公主年方十六,配易將軍還是差上一截,永夜身體弱了點,長得還過得去。」永夜呵呵笑了。

不屑之色在易中天臉上浮現,他緩緩說道:「當今天下三分。齊國擅馬戰,安國長防禦,陳國水師天下聞名。然齊國主老矣,安國幾位皇子似乎彼此不服氣,吾皇卻正當壯年。永安侯雖病弱,然虎父無犬子,若要天下大統,以侯爺之見該如何?」

「呵呵,易將軍果然愛談三國!」永夜拍桌直笑。她的目光在太子燕身上打了個轉,微眯着眼說道,「聽說齊國大賈安老太爺為齊軍建了五十艘戰船,不知齊水師戰鬥力和陳軍相較如何?」

「永安侯還是多想想齊水師若渡秦河,安軍會如何吧?」

「呵呵,難道易將軍不知,我家三殿下才向安家四小姐求了親?」

她言下之意是安國與齊國已成聯姻之勢,陳國莫要想從中討得好去。

易中天額頭青筋直冒,目光越過永夜看向太子燕道:「安國三殿下肯娶一商賈之女,陳國願嫁公主和親。天下三分,合併不易哪。」

永夜眨了眨眼,臉上露出遺憾的表情:「原來易將軍並不反對永夜娶公主哪!害永夜直擔心搶了將軍的心上人!」

易中天被她一句話噎得胸中氣血翻滾,冷哼一聲,手伸進懷中掏出一物輕輕放在桌上說:「這是手下無意中拾到的,看似安國款式,永安侯幫本將軍瞧瞧。」

永夜只瞥了一眼,渾身的血便似凍住。如果她沒有記錯,離開安國前,她還為薔薇扶了扶這支金簪。薔薇在易中天手中,月魄呢?

她分不清是酒勁過大還是擔憂過重,心中似有火在灼燒。她隨手翻看了看笑道:「是安國款式,不過,本侯可不願意公主插戴別的男人送的首飾!」

永夜的目光與易中天膠着在一起。她冷冷地想,以薔薇要挾於我,我便要受制於你了嗎?哪怕月魄也在你手中,除非我救他們出來,不然,賠上自己不外多出一個。

她看上去醉眼迷離,並無半分驚詫。易中天分不出她是震驚還是平靜,喝了口酒道:「易某很佩服侯爺的鎮定。不知道刺客來的時候,侯爺會如何對付?」

永夜哧哧笑了:「易將軍覺得呢?」

易中天翻看着那支簪子,總算吐了口惡氣,笑容浮現:「自然是躲起來,讓我擒了刺客,再出來。」

他想做什麼?想要殺風揚兮?這般知我心意?永夜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易將軍說進本侯心裏去了。當然是如此,本侯不會武功不躲起來,難道任由刺客殺了?」

「嗯,侯爺真聰明,捉了刺客,易某便請侯爺與老朋友一起飲酒。」

永夜心沉到了谷底,他們真的在易中天手中。她再舉杯:「永夜是陳國半子,豈有不幫之理!祝將軍馬到成功,早日擒得刺客,少了一個對頭!」

酉時,笙歌盡散。

永夜與太子燕告辭,各上馬車回驛館。

外面風雨加重,雨幕如白色的帘子一般重重落下,砸起水花。

永夜躺在馬車上雙眸清亮。她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

掀起轎子的一角,雨越下越大,路面濺起朵朵水花直開到天盡頭似的,噼啪的水聲直衝進心裏。永夜拽緊了那支金簪。

後勁綿長的酒,病弱的身體,她在所有人眼中都應該是醉了。

一個喝醉了的人,這樣的夜晚應該在房中呼呼大睡。只不過,在她房中大睡的人,將會是倚紅。

不去易中天府中瞧瞧,她如何放心。

雨幕中的屋脊像湖裏游魚的背,永夜穿行其間,彷彿是劃過水面的魚。

雖只在澤雅驛館待了兩個時辰,並不妨礙她對陳都的熟悉。安國細作把這裏的小吃店都畫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包括左大將軍府。

她就像隨風潛入夜的細雨飄進了易中天的府邸。

永夜不敢大意,反鈎著梁凝神屏氣看向亮着燭火的書房。

細枝纏花仙鶴燈上吐著一星燈光,屏風遮了一半,燈光仍不時被風吹得晃動。易中天居然在畫畫。

起手落式如行雲流水,這畫法……

「美人先生。」永夜心頭大震。為什麼,她會想起美人先生?

她想起惡作劇想把青衣師父和美人先生送作堆時吟的詩:「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當時美人先生的目光中分明有水光閃動,那雙美眸中閃過的哀怨曾讓永夜暗自竊喜,得意不已。

美人先生作畫,總有個習慣的動作,一筆揮就,筆總愛在手中挽出一個花樣。而易中天正是這樣,手翻了翻,筆才放在筆架上。

他畫的顯然也是個工筆美人,卻是玉袖栩栩如生的模樣,連臉上那份高傲神情也惟妙惟肖。

易中天三十左右,美人先生不也這年紀?永夜想起了木訥的青衣師父和他難聽的簫聲,心裏一酸,難道美人先生真的愛慕的是易中天?為他蹙蛾眉,為他淚痕濕?

易中天畫完,望着畫像出神,良久才小心收好畫卷離開。

永夜像被風吹起的雨絲輕飄飄進入室內。美人先生教的畫法她還沒有忘記,她想了想,就著燈,運筆如風,揮筆作畫,最後在畫上題下了一句話:「欲減羅衣寒未去,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蝶衣。」

這字跡也絕對是美人先生的字。

她小心把畫掉了包,拿起玉袖的畫嚓嚓撕了個粉碎順手拋了,得意地一笑,噗一聲吹熄了燭火。

堂內頓時一片漆黑。

她才小心藏好,易中天已躍了進來。

燈光亮起,易中天色變,目光從撕碎的畫像移到案頭美人先生的畫像上彷彿痴了。他頓了頓足,不顧風雨往外走。

永夜小心地跟隨着他。她打不過易中天,卻對自己的輕功極有信心,風雨交加的夜晚,易中天心神已亂,要注意到永夜實在困難。

易中天躍上馬策馬急奔。

永夜瞧准方向不顧一切地追了過去。她的美人先生與青衣師父難道都在陳國?遊離谷真是陳國人所建?薔薇與月魄在何處?她一定要知道這個答案。

一個時辰后她來到郊外,雨更大,天似開了縫,無邊無盡地往下潑水。三丈開外已是暴雨如注,瞧不見任何人影。

永夜站在雨中調用了全身的感知去尋找。風中隱約傳來一聲馬嘶,她大喜,腳尖一點,人飛快地奔去。

片刻之後,視線中出現一點光明,再近點,竟是一處規模甚大的院落。臨湖的水榭燈火通明。

永夜想也不想便躍入湖中遊了過去,她悄悄從水底冒出來,抱着柱子抬起了頭。

細碎的聲音被風雨割得支離破碎。

「你出的好主意!」

「為……這麼些年……」

永夜聽不清楚,心一橫,藉著竹簾半卷,已貼在水榭一角的柱子上。透過竹簾與帷幕的縫隙瞧了個清清楚楚。

屋內榻上坐的可不正是她的美人先生。

八年未見,美人先生的容貌似乎沒有多少改變,但眉宇間多了幾分滄桑,那雙眼睛讓永夜心痛,這是一雙飽含痴情的眼眸,只要是男人瞧了就會心生憐惜。

易中天站在她面前,將她的畫狠狠擲在腳邊:「為什麼?你要將她送進安國?她才十六歲!」

美人先生拾起畫瞧了瞧:「這是陳王的主意,公主心甘情願。」

「難道我要殺李谷還需要別人動手?李谷的武功比得上我?真的需要她下嫁去行刺?就她那點道行也想行刺李谷?我真懷疑,天下聞名的遊離谷會想出這麼個餿主意!這門親,我絕不會同意!我會殺了永安侯!就算安國要起兵,難道我陳國還怕了他們?!」

別說易中天,連永夜都懷疑這麼白痴的主意會是遊離谷出的。可是李言年甚是盼望玉袖嫁入安國,裕嘉帝也盼望,這,又是怎麼回事?

「十三年前,我也是十六歲。你捨得將未婚妻子送進遊離谷,如今卻捨不得她是嗎?」美人先生彷彿是被大雨沖刷的花朵,凄美無助,「我離開時,她才三歲,我竟輸給一個三歲的女娃?是我沒她漂亮?是我不夠溫柔?還是,我不是公主?!」

美人先生看到那幅畫肯定會知道是自己動了手腳。她會向易中天說出這事來嗎?難道遊離谷沒有告訴他們自己的身份?永夜緊張地思索著,想到青衣師父,心裏戒備更重。唯一能發現她行蹤的人,這世上可能就只有青衣師父了。

易中天看了程蝶衣許久,語氣終於變得柔和:「蝶衣,我們青梅竹馬,我不能騙你。我心裏只有她一個。就算你犧牲得再多,我也不會回心轉意。」

「當初,你可不是這樣說的。」美人先生笑了笑,一身白色輕紗將她襯得格外美麗,她的動作永遠這麼優美,連傷心蹙眉也我見猶憐。

易中天坦然地承認:「我變心了。就算你是為了我入遊離谷,借遊離谷的勢力擾亂安國內政,甚至借刀殺人除了端王李谷,讓我陳國的兵馬能長驅直入散玉關,讓我易中天能為皇上一統三國,揚名天下。如今我只能說,你還是陳國子民,你當為王效忠。」

美人先生笑了起來,眼淚都笑了出來。

永夜見過女人瘋狂,也見過女人傷心。唯獨沒有見過美人先生這種笑法,像是開心極了,面上卻被燭光映出了點點淚痕。

「咱倆的婚約當放屁,好嗎?」

永夜張大嘴無聲地笑了,雨水衝進嘴裏,她一口咽了下去。美人先生說這話時哪像個棄婦,她的聲音甜美迷人,彷彿在向情郎撒嬌。

易中天定定地看着她道:「蝶衣,我負你,來生來報。」

美人先生慵懶地伸出白玉似的雙足,趿上繡花鞋,站在易中天對面。

眼前這個男人比當年更成熟、更可怕,那些歉疚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理所當然。這些年山中寂寞,她是如何過的?就只為了一個他,一個夢。

她輕抿了下嘴唇微笑:「我等這一天,等得人都憔悴了……要永安侯娶公主只不過是幌子,要的是她入陳。你只要控制住永安侯,李谷就不敢妄動。安國的天就快變了,裕嘉帝得了絕症,撐不過這個月了。太子即位也好,大皇子氣不過要搶也罷,安國都會大亂。」

易中天身軀一震,驚詫地問道:「皇上知道?」

美人先生點點頭:「這本來就是遊離谷與陳王陛下的交易。不然,怎麼會想方設法在和談時讓玉袖和親?這是做給裕嘉帝看的。讓他以為,公主大婚去安國,才是動手的時機。而這時,才能將我遊離谷在安國的勢力一舉剷除,將公主握於掌中為質。趁機廢了皇后太子,讓他心愛的大皇子安登帝位!」

聽到這裏,永夜才恍然大悟。所有的一切,什麼借公主嫁入王府行刺,什麼讓她前來賀壽,一切都不過是忌憚她父王一人。

十八年前,有人擄了她想要威脅端王。十八年後,將她誆入陳國擒以為質,同樣也是要讓安國兩位皇子爭權造成內亂,讓端王不得插手。以二位皇子的勢力,若無端王壓陣,安國只有一個亂字。

裕嘉帝病重,難道父王會不知曉?難道父王就沒有防著皇上突然病逝可能造成的危機?裕嘉帝也想不到這點?

永夜心裏突然覺得悲哀。

她只是一顆棋。端王對她再親,還是把她當成了一顆舉足輕重的棋。再捨不得她、再護着她,她還是被他放到了棋盤上。

她難道還不明白?哪家做父親的會捨得讓女兒一直男裝打扮,只為瞞過遊離谷的眼睛?他不僅要瞞,更是因為裕嘉帝病重,安國皇權之爭越演越烈,他必須要瞞。

好一個忠心愛國的端王爺!永夜閉上眼,雨水淋濕了面頰,衝進了脖子,直涼進了心。好吧,就當是盡孝了。我不會讓自己成為能威脅你的人質!

她打定主意,就要離開,這時聽到美人先生輕柔地說:「中天,這十幾年我心甘情願,你變心,我也無力回天,我當為國盡忠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你說。」

美人先生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說:「莫要傷永安侯性命!」

永夜真想放聲大笑,她的美人先生還顧及她的性命!她該謝謝她的這位師父,還是該得意自己居然在美人先生心中有如此地位。

易中天拋棄她,她沒有求過他,卻求他放過自己,還不肯告訴易中天自己是遊離谷的刺客星魂!

易中天笑了笑:「你放心,李永夜雖不會武功,身子又弱,卻不是個好對付的人,我已有三百人死在他手中。不僅如此,他還請了風揚兮做保鏢,我就算想殺他,還得問問風揚兮的劍!」

「我只要你答應,不要殺他!」

易中天奇怪地看着她:「為什麼?」

「這是谷主的意思。留着他有用。」

「好,我答應你。卻不是因為遊離谷主,而是因為你。」

永夜明白了。她覺得自己太天真,才被美人先生的求情感動,此時又迎頭澆來一桶冰水。真是涼啊,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大雨澆在身上,都不及她今夜聽到的話更讓人心寒。

差點忘了,遊離谷以為她中了蠱毒,將來,安國內亂之後,他們行刺父王之後,自己還能是堂堂正正的端王繼承人,還能安插在安國替遊離谷賣命!

她再不停留,魚一般滑進湖裏,游到河邊,施展輕功拚命奔回驛站。

雨如水柱沖打着她的身體,這一刻,永夜的心已凝成寒冰。她睜大眼在黑暗中奔跑,四周一片漆黑,天上無月無星,她看不到半點光。

人說雨是老天爺在傷心落淚,今晚,真是個悲傷的夜。

這裏是多麼陌生,這裏的人是多麼可怕。

月魄,你的平安醫館一定是開在陽光之下,那裏的陽光一定要足夠烈足夠暖,才能將我結了冰碴的心融化!

你的醫館一定要辦得很好,你才能平安富足,才能對着我笑。你的笑容一定要夠溫柔夠燦爛,才能將我的悲傷全部吞噬。

如果還有一個心愿,永夜希望月魄平安,希望他能真的有間平安醫館。他說過,如果有一天她想過平靜日子,他能收留她。

然而,薔薇的簪子在手中,月魄能平安離開?他還能在大太陽底下開他的平安醫館?

心裏一口氣提着,永夜以她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回驛站。

倚紅靠在桌邊睡了,睡得甚是香甜。她只是單純地伺候自己,聽從父王娘親的話保護自己。只有最單純的人才會有這麼香甜的夢。

永夜冰冷的手撫上倚紅的臉。

「啊!」倚紅驚得醒了,見永夜臉色蒼白地站在床頭,翻身坐起,開始脫她的衣服,「少爺,趕緊換衣,千萬別涼着了。」

永夜木然地由她把衣服脫了,拿了干布擦拭。

「倚紅,為什麼,你對父王這麼忠心?」她的聲音澀得像是鋸木頭髮出的聲音。

倚紅一愣,這是永夜今天第二次問她。她忙碌著低聲回答:「沒有王爺就沒有我。」

「你難道不願意和林都尉平安幸福地過一生?」

「少爺,我們不能報恩,良心不安。」

永夜怔住。報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她需要報答美人先生青衣師父?她的父母是端王與王妃,她也需要報親恩?她疲倦地穿好衣裳,低聲笑了起來:「馬上離開!讓林都尉護着你回安國,別的人不能驚動!」

「少爺!」倚紅震驚。

永夜沉下了臉:「忘記我白天如何交代的?」

「讓我替了你,少爺!你走,你和林都尉走!」倚紅目中珠淚滾落。

永夜看着她,一抹笑容出現在嘴邊:「情人的分離也能讓人撕心裂肺,我不喜歡分離。你們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她掏出玉佩放在倚紅手中,「這是玉袖公主的符印,能讓你們平安過關。」

倚紅跪下磕頭。

永夜已轉過身去。她已想明白,她的月魄只要有一分的可能在陳國,她都不會走。

面對一湖風雨她靜心煮茶。所有的事情一幕幕在心頭閃過。

她想起父王曾經對她說:「永夜……你離家十年回來,在王府生活的時間遠不如你在外面,你心裏,對我對你母親有多少親情?你做事,可會顧及我們?若你不會,你想嫁誰都沒有關係。」

我對他們有多少親情?我可會顧及他們?我可會理解他認可他?永夜閉目深思。她威武逼人的父王,曾經砍下的人頭壓垮了坐騎的父王,還有她看似溫柔端莊的母親。寧可抱個嬰兒回家當世子,也不肯讓父王受人脅迫。

永夜第一次仔細想自己是誰,自己該不該理解。

倚紅的話又在耳邊迴響。她做事從來只考慮自己,她不是懷揣天下的人。可是……永夜長吐一口氣,睜開雙眼,眸子閃閃發光,笑容淺淺在臉上漾開。她不是父王,她不能用她的思維去要求於他。

她再不孝,滿足父親這個願望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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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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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冰涼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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