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發燒

第六章 發燒

一頓午餐,吃得索然無味。

沈尋放下刀叉,轉頭望向窗外,原本萬里晴空,轉眼竟湧上朵朵烏雲,隨風而來。

她看了看對面的許澤寧,他面色沉沉,不知是不是電話會開得不愉快。

「工作有什麼問題嗎?」出於禮貌,她關心地問。

「怎麼,巴不得我早點回去?」他拿餐巾擦了擦嘴角,語氣有些嘲諷。

沈尋懶得再理他。

走到露天停車場,她手還沒觸到把手,許澤寧一把按住車門,將她困於身下,眼中冒火,終於忍無可忍。

「你做什麼?」她瞪大眼,努力掙扎。

「做什麼?」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的男人,他的怒氣更盛,「尋尋,我耐心地等你長大,小心翼翼地呵護你,結果換來的是什麼?你厚臉皮地倒貼其他男人?既然你把自己搞得這麼隨便,我又何必客氣?」

循著他的目光,沈尋側首,也看見了靠在車旁抽煙的程立。

高大身影之後,是沉雲密布的天幕,而他一雙眼,如寒星般冷靜,彷彿她與許澤寧的糾纏,於他不過是路人的戲碼,湊巧的熱鬧,看過就忘。

是了,他說過,他沒有心。他早就修鍊成金剛不壞之身,雖在花叢過,片葉不沾身。

氣急之下,她反而彎了彎嘴角,輕聲笑了,美眸儘是流光溢彩般的美。

「許澤寧,你不爽什麼?不爽從前乖乖跟在你身後的小女孩,如今長了刺,牽手都扎你?不爽在她最無助的時光,你陪過她,她卻不知回報?如果你要計較這恩情,沒問題,我這就隨你回酒店,春宵苦短,我們珍惜時間。到時候你要我怎麼配合都可以,叫寧哥哥還是澤寧,你自己選。」

言笑間,媚眼如絲,拋向不遠處的男人,夾著一點點恨,一點點狠。

世人誰不是,越得不到的越想要,得到的卻輕易荒廢。

眼看汽車載著一雙痴男怨女絕塵而去,程立收回視線,用力吸了口煙。

腦中卻不聽使喚地回放:春宵苦短,我們珍惜時間,到時候你要我怎麼配合都可以……一低頭彷彿畫面就在眼前,她嬌聲喚,媚入骨,寧哥哥、寧哥哥。

狠狠掐了煙,似斷了念想。

與他何干。

許澤寧一路黑面。

一進房間,他人就跟了上來,轉身將她壓在房門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話是說給別人聽的?要是真想演戲演全套,我不會心慈手軟。」

「怎麼,是不是一路都在期待你那位程隊追過來?」他的嘴角浮現一絲冷笑,「可惜啊,他好像並不在意。」

「誰說我演戲,我再認真不過,」沈尋被刺痛,直視他的眼,「我第一次拿刀割手腕,沈晉生也說我是演戲。」

腦中閃現過往血腥畫面,許澤寧熱情消退,緩緩鬆開手,眼神里漫上無奈:「他是你父親。」

「他除了送我一個精子一個姓,和我還有什麼關係。」沈尋平靜出聲。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如今年紀也大了……」

「你若再替他說情,別怪我翻臉。」

「我們這樣也不算多友好,」到底拗不過她,許澤寧抵住她額頭,無奈嘆息,「尋尋,我大概上輩子欠你的。」

「你想氣我,氣我失去理智傷害你,好讓你趁機一刀兩斷,對嗎?」退開身,他又恢復彬彬有禮貴公子的模樣,「我不會上當,我等了你這麼多年,又怎麼會在乎再多一些時間?」

「我累了,讓我自己待會兒好嗎?」沈尋輕聲道。

「尋尋,從你15歲起,你做的每件事都只是為了尋找新鮮刺激,那位程隊,對你而言是不是也一樣?」

出門之前,許澤寧扔下這一句。

晚上八點,淅淅瀝瀝又下起雨,聲聲砸在車頂。車廂里已經煙霧瀰漫,程立摁下半面窗,藍色煙霧逸出,冰涼的雨水打濕了手臂。

「三哥?」一旁的江北瞅了一眼旁邊的小樓,低聲喚他。

黑眸一沉,程立吐出一個字:「上。」

一時間,四層樓的酒店裡呵斥聲、尖叫聲、叫罵聲、碰撞聲交雜。

幾下玻璃的破碎后,有人從二樓跳了下來。程立一把推開車門,追了過去。

黑暗的小巷,只穿了條短褲,光著上身的男人在離程立十米遠的地方停下,猛地轉過身。

程立也停了下來,瞅著他手裡的刀,淡淡出聲:「薛老闆,我勸你不要犯傻。」

「程隊,你放我一馬,這玩意兒就是個擺設,你要是非得較勁兒,我就不客氣了。」朝陽酒店老闆薛清的聲音里透了幾分狠勁。

程立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好啊,你試試。」

不知是小巷裡穿風有些涼,還是程立在夜色里鎮定的眼神,薛清瑟縮了一下。

「讓開。」他咬牙再次威脅。

程立摸了摸口袋,瞅了他一眼:「冷不冷?要不要抽根煙?」

「老闆,快跑!」一聲暴喝傳來,程立背後劈來一道寒光。幾乎是同時,薛清也舉著刀朝他沖了過來。

五分鐘后。

江北滿頭是汗地跑了過來,瞅了一眼地上的兩個人,又關切地看向程立淌血的右上臂:「三哥,嚴不嚴重?」

「沒事兒,不深。」程立左手捂著傷口,神色沉靜,「帶他們走吧。」

第二天清晨,沈尋到局裡辦公室時,只看到張子寧一個人。

「怎麼就你啊,」她看著他有些疲倦的臉色,「昨天沒睡好?」

「昨晚上出勤了,查到21克海洛因,140克麻古,」張子寧捏捏眉心,「程隊他們都沒怎麼休息,這會兒在審訊室呢,估計還能釣出些東西。」

「你手怎麼了?傷著了?」沈尋看到他抬起的手背上有擦傷和瘀青。

「嗨,我這是小事,」張子寧抬手比畫,「受傷的是程隊,對方拿了那麼長的西瓜刀,我看著都有點發怵。」

沈尋心頭一緊:「他嚴重嗎?」

「要我說該休息下,但他完全不當回事,」張子寧搖搖頭,「唉,他一直這樣,我們誰也說不動他……」

他話還沒說完,沈尋已經出了門。

沈尋不聲不響地進了審訊室,在桌上放了一杯奶茶,拿了筆記本坐在角落裡專註地聽。

「東西都讓你們搜到了,你還想怎麼樣?」薛清紅著一雙眼,被折騰了一夜,情緒已經開始暴躁,「我女人都沒跟我跟得這麼勤,程隊,你是有特殊癖好嗎?你喜歡我啊?」

「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江北冷冷地提醒。

程立沒急著說話,端起一旁的馬克杯喝了口茶,伯爵茶特有的香氣混了牛奶,一口下去,溫暖提神,他頓時感覺渾身都舒服了很多。

「子寧,把薛老闆的酒店給我好好翻下,別怕麻煩,要是弄亂了,薛老闆正好翻新下,回頭生意更好。」他揚起嘴角,淡然出聲。

「我去……」薛清罵。

「小美,這句也記下來。」程立吩咐。

王小美忍不住笑了,朝沈尋做了個鬼臉,看到後者也彎起了嘴角。

這時手機振動聲響起,程立接起電話:「子寧?圖紙拿到了是吧……嗯,知道了。」

掛斷電話,他長指在桌上敲了幾下,彷彿想到了什麼,神情愉悅。

薛清的表情則越發焦躁。

「薛老闆,你辦公室房間里那面牆,比當初酒店施工的時候厚了30厘米,為什麼?」程立抬眼看向他。

薛清臉色驟變。

程立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薛老闆,先失陪下,拆牆的錢我給你報銷。」

走到門口,他又想起了什麼,回到桌旁拿起了茶杯,才又出了門。

走廊里,風有些涼。程立倚在柱子上,轉頭看了一眼跟過來的人:「茶很好喝,謝謝。」

「Whittard,」他看了一下茶包標籤,「很久沒喝過的牌子了,你自己帶來的?」

沈尋點點頭,看向他的手臂:「要不要緊?」

白色的繃帶上還滲著血跡。

「沒事。」他低頭,又喝了一口茶。

「這麼拼做什麼?」沈尋問。

離得近了,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眼底的血絲。

「不這麼拼,做什麼?」他反問,「其實也不算拼,只是盡自己的職責罷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她卻看見他眼底清晰的血絲。

「給我吧。」沈尋接過他喝完的茶杯,手指相觸,她蹙眉,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很燙,是不是發燒了?」

「我沒事。」瞅著捉住自己的瑩白纖指,程立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她的接觸。

「去醫院。」沈尋用命令的口氣。

「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程立蹙眉拒絕。他知道自己身體有點熱度,但還不至於要跑趟醫院。

「萬一是傷口感染怎麼辦?」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先走了。」不等她搭腔,他轉身大步往樓梯口走。

沈尋追了上去,聽到他接電話:「喬敏?你說……她在哪兒?我知道了。」

一高一矮兩個人,經過花壇,經過圍牆,一個躲,一個追,誰要是遠遠望見了,會覺得這畫面多少有些搞笑。

走到一輛摩托車前,程立回頭看了一眼跟屁蟲,無奈地搖搖頭,遞給她一頂頭盔:「戴上吧。」

「什麼?」沈尋一臉懵。

「你不是想跟著我嗎?」他有點想嘆氣,「那就戴上上車。」

沈尋接過頭盔,這才認真地打量那輛摩托車:「你的陸巡呢?」

「借給經偵一個同事當婚車了。」程立邊戴頭盔邊解釋,「放心,摔不著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沈尋套上頭盔,覺得不大舒服,一抬頭,卻撞見他近在咫尺的臉,心跳頓時慢了一拍。

他抬手,專心幫她調整頭盔,沈尋抬眼就是他冷硬的下顎,性感的嘴唇,挺直的鼻樑,如墨的黑眸……黑色頭盔下這張臉英俊得過分。沈尋想起小時候看港片,古惑仔男主倚在摩托車上邪邪一笑,女主踏遍千山萬水也要跟他走。眼前這位不是古惑仔,是阿Sir,哦不是,是像古惑仔的阿Sir,更是要命。

正在神遊,腦袋上傳來兩下敲擊,打碎了她的白日夢。

「發什麼呆?」程立收回敲她頭盔的手,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跨上車。

「噢。」沈尋小心翼翼地上了車,卻不知道手往哪兒擺,猶豫了下,還是撐在身後。

程立發動了車子,卻沒有往前開,抬手指了指自己腰側。

沈尋一愣——他的意思是,要她摟住他?

見她遲遲沒動作,程立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

車突然往前一躥,沈尋重心不穩,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捉住了他的外套。

駛出大門,車速漸快,風從身側掠過。沈尋是第一次坐摩托車,心裡有點緊張,也覺得刺激。更讓她心跳加速的是眼前寬闊的肩背,牢固得像一座山,遮擋著她。她並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裡,也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遠,就這樣赤手空拳地跟著他出來了。可是,她的心裡沒有一絲害怕。

紅燈車停,街邊商店有老歌在唱——熱鬧的街頭,就數我最寂寞。是愛的蠱惑,讓我又興起貪求的念頭。

綠燈車走,那歌聲卻還在風裡傳揚,纏綿不去——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念頭,想要全面佔領你的喜怒哀愁。你已征服了我,卻還不屬於我,叫我如何不去猜測你在想什麼,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折磨,能否請你不要不要選擇閃躲……

沈尋捉著程立衣服的手慢慢鬆開,緩緩前移,最後在他身前交握,彷彿是一圈鎖,牢牢地扣住了他的腰。

他目視前方,仿若未覺,只是車速又快了幾分。

公車上打盹的乘客被摩托車發出的馬達聲驚醒,一抬頭,只見一對俊男美女,從眼前風馳電掣般而過,聲音擾人清夢,畫面卻又太美。

摩托車在一家叫蝴蝶的酒吧門口停了下來。

大門半開著,程立摘了頭盔,領著沈尋往裡走。上午還沒有收拾好開始營業的酒吧,充斥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是前一晚的煙酒味,還有廝混的氣息。

大廳沙發上歪躺著一個人,程立踢了踢那人的腿:「喬敏呢?」

對方睜開矇矓的眼,昏昏沉沉地往裡指了指。

包廂外的走廊里,燈光幽藍,有個女孩子靠牆坐著,臉埋在胳膊里。

程立走了過去,蹲下身抬起她的臉:「喬敏。」

沈尋看到一張妝容斑駁的年輕面孔,大概是因為哭過,哥特風的黑色眼線在臉頰上留下兩道黑痕。

「程立,」女孩看到他,有點恍惚的眼神有了焦點,直接喚他名字,表情著急,「我沒有碰,他讓我吸,我沒有……」

程立沉著臉站起身,推開一旁的包廂門。

裡頭的沙發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在酣睡。

程立拎起茶几上的冰桶朝那人的腦袋就澆了下去。

一聲慘叫后,被融化了的冰水澆醒的男人起身,一邊抹臉一邊叫:「誰啊!」

看清了眼前人,他訕笑了下:「程隊,你怎麼來了?」

「陳鋒,你逼喬敏碰冰了?」程立冷冷開口。

「我沒,沒啊。」陳鋒連口否認,「我就是讓她陪我喝幾杯。」

「復吸了,嗯?」程立掃了一眼茶几上的狼藉,「你不是答應我不再碰這玩意兒了嗎?」

「上次賣你貨的人一年前就已經進去了,你告訴我,這些誰賣給你的?」程立敲了敲茶几。

「是復吸了沒錯,」陳鋒緊張地咽了下口水,「但都是……以前的。」

「少跟我扯淡,就你還能囤住貨,還是你發什麼橫財了,能囤下這麼久的貨?」

「真的,我一直藏在這個包里,也就這點了。」陳鋒打開一個名牌手包拉鏈,殷勤地遞到程立眼前。

「這個包的款式不是一年前的,是今年剛出的系列,」站在一旁的沈尋突然插嘴,「仿冒的包,應該出來得還要遲。」

程立聞言,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陳鋒的臉。

「程隊,你身邊什麼時候跟了個美女?」陳鋒乾笑,打哈哈。

程立沒搭理他,沈尋卻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美女,你幹什麼啊?」陳鋒一驚。

「發微博啊,把你現在半裸的模樣發到網上去,告誡年輕人引以為戒,」沈尋微笑,「喲,你內褲的花樣挺幽默的,鋼鐵俠啊。」

「喂,你這是侵犯隱私權,」陳鋒臉色都變了,轉頭看向程立,「程隊,她誰啊?」

「記者,麻煩著呢。」程立淡聲道。

「隱私權?」沈尋笑得愉悅,「你想多了,我就是那種專註靠流量博眼球的記者。」

眼見她開始低頭打字,像是真的要發微博,陳鋒頓時急了:「程隊,我交代,你讓她別亂髮了,回頭我老子得揍死我。」

「你是不是對喬敏動手動腳了?」程立像是沒聽到,繼續下一個話題。

「我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沒碰到!」陳鋒急了,指著自己脖子上一道血痕,「你看,我這兒還給她撓了一道呢,程隊,你快別讓她發了。」

「把賣家的名字和聯繫方式打下來。」程立把自己手機遞了過去。

陳鋒低頭,迅速打下來,一邊把手機還給他,一邊要求:「程隊,你讓她把我照片刪掉。」

程立看向沈尋,後者交出手機。他翻到相冊最後一張,目光凝住。

那張並不是陳鋒的照片,陳鋒在照片里只露了半隻胳膊,占著屏幕的是他自己的側臉。

他看了一眼沈尋,後者正看著他,一雙眼睛清亮含笑。

他低下頭,點了刪除鍵。

「刪掉了。」他對陳鋒說。

酒吧門口,沈尋倚在摩托車邊,看程立和喬敏說話。

「不是讓你別再來這種地方嗎?」程立蹙眉打量她的妝容和朋克裝束,「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麼鬼樣子。」

「我想多掙點錢,」喬敏一邊答,一邊看向沈尋,「她是誰啊?女朋友?」

「是啊,」沒等程立開口,沈尋微笑著答,「我叫沈尋,幸會。」

她朝喬敏伸出手,喬敏敷衍地握了一下。

「你沒提過你有女朋友了啊,」她語氣有點彆扭,「你之前還說過沒打算談戀愛呢。」

「我們認識沒多久,」沈尋又接話,「我是記者,正好要到這兒做個報道。」

「你從哪裡來啊?」喬敏問她。

「北京。」

「哦,跟你一樣,」她看向程立,「都是大城市來的。」

「你也可以去啊,」沈尋答,「挺多年輕人在北京闖蕩的,只要有一技之長,到哪裡都不怕。」

程立聽到這裡,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

「是嗎?」喬敏似乎被勾起了一些好奇心。

「嗯,」沈尋朝她一笑,轉頭看向程立,「你先送她回家吧,我去對面那家小茶館等你。」

程立點點頭。

等他送完喬敏回來,已是半小時后。

小茶館前面沒有空位,他仍在對面停了車,等著過馬路的時候,他看到沈尋坐在窗前,似乎低頭寫著什麼。

旁邊的小花瓶插著一朵粉色的花,卻襯得人比花嬌。街上人來人往,而她是一幅安靜的美人圖。陽光灑在她肩頭,光影搖曳,微微一仰頭,眉目間就落下一片璀璨。

然後,她看見了他。

一霎間,世界彷彿靜止。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隔著一條街凝固的喧嘩。他突然有些猶豫,要不要邁步。如果他不往前走,如果她還不曾看到他,如果她從來沒有來過景清,如果的如果,太多猜不到也不能去想的可能。

口袋裡的手機開始振動,他拿起的同時,她也把手機放到了耳邊。

「程隊,是你過來,還是我過去?」她輕柔的聲音響在耳邊,像夏夜的風,清爽怡人。

他沉默了下,回答:「我只能停在這裡。」

多情是他,無情也是他,所以一語雙關。

「好,我剛才問茶館借了紙筆寫點memo,還需要五分鐘,你介不介意等我?」她問。

「可以。」他答,看到她掛掉電話。

結果程立足足等了二十分鐘。若不是他看到她一直在寫寫畫畫,他幾乎懷疑她是故意在讓他等。

抽掉第二根煙,她從對面走來,腳步輕快,目光都在他身上,所以沒看到衝過來的電瓶車。

程立上前一步,迅速把她拉了過來,她撞入他懷裡,也碰到了他上臂的傷口,驟然炸開的疼痛讓他咬緊了牙關。

「對不起,」沈尋緩過神也察覺到他的異狀,連忙察看他的傷處,「要不要緊?我們還是去醫院吧。」

「不用。」程立利落回絕。

「你都出冷汗了,」沈尋抬起手,按住他額頭,「很燙,真的在發燒。你要是不去醫院,我就打電話給劉局。」

她知道他最怕劉征明數落。果然,他一擰眉頭:「行,我去。」

「你別開了,我們打車去吧。」沈尋指指路過的計程車。

程立瞥了她一眼,徑自騎上摩托車,下顎微動:「走不走?」

頭盔下是一張堅毅面孔,望著她的眼神卻透著一絲無奈。那一霎間,沈尋感覺自己的心被他這樣的表情擊中,酸酸的,滿滿的。她低下頭,忍不住笑了,上了車,這一回摟住他的腰,動作一氣呵成,格外嫻熟。

門診室里,灰發醫生瞅了一眼程立,輕哼了一聲:「年輕人,以為自己特堅強是吧,想在女朋友面前充好漢?傷口都已經有感染癥狀了,體溫39.6℃,你給我乖乖留下掛水吧。」

他見程立不說話,繼續搖頭:「從前我有個男病人,也是發燒不注意,後來……唉。」

「後來怎麼了?」沈尋問。

「他老婆就成寡婦了,30歲都不到呢,」他嘆氣,看向沈尋,「你幾歲了?」

沈尋一怔:「26歲。」

「還這麼年輕,」醫生抬頭看向程立,「你不疼自己,也得疼她不是?」

程立沉著臉拿單子:「謝謝您。」

言畢,他拉著沈尋就出門。

坐在輸液室里,沈尋瞅著對面的男人,想起剛才那個醫生的話,嘴角的笑意抑制不住。

「沈老師,我看你比我還像病人。」程立看著她,聲音低沉。

沈尋無語。這人,燒成這樣了嘴巴還這麼損。

「你要不要喝水?」她問。

程立點點頭,撐到現在,他確實覺得不大舒服。傷口一抽一抽地疼,身上的熱度也不好受。

過了七八分鐘,沈尋回來了,一手拿著個紙杯,一手拎著幾袋牛奶。

「喝吧,」她把水杯遞給他,又將牛奶袋敷在他額頭上,「沒有冰袋,我在超市買的冷藏牛奶。這樣是不是好點?」

「嗯,謝謝。」程立開口,嗓音微啞。

離得近,他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分不清是哪種植物的香氣,但是很好聞,讓人想睡覺。

等他睜開眼,一瓶液已經輸掉了大半。她卻仍站在他身旁,替他冷敷。一旁的椅子上,放著五袋已經敷過的牛奶袋。他也看見了她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手指通紅,大概是凍的。

「沒事了,」一開口,他才發現自己嗓子啞得不像話,「你歇會兒吧。」

「醒了?你睡得好沉,我中間還出去又買了幾袋牛奶,你都沒發覺。」她關切地看著他,「怎麼樣,感覺好點沒有?」

他捉住她拿著牛奶袋的手,拉了下來。

「不用了,」他輕聲說,「你的手很冰。」

「哦。」沈尋答。

他的手是燙的,牛奶袋是冰的,她的心是亂的。

她動了動手指,他才像意識到了什麼,鬆開了手。一時間,他的溫度離去,她胸口忽然一空。

她收拾好用過的牛奶袋,在他旁邊坐下。程立的目光落在那雙泛紅的手上,黑眸微沉。

「那個女孩,是叫喬敏吧……是怎麼回事?」她找話題。

「兩年前辦案子認識的,」程立答,「去一個毒販家裡搜查,發現她在衣櫃里躲著,沒穿衣服,她繼父逼她賣身換毒品。那時候她剛滿15歲,現在念完技校了。陳鋒是她交往過的男友,是個混混兒。」

「她喜歡你。」沈尋利落出聲。

「小孩子而已。」程立瞥了她一眼。

「你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救了她,她對你產生依賴和感情很正常。」沈尋挑眉。

「你剛才是故意激她?」程立問。

「嗯,愛情可以讓女生爆發巨大的能量,嫉妒和嚮往本身會產生鬥志。」沈尋笑了笑,「這個地方對她來說太熟悉了,所以反而會把她捆住。也許換個陌生環境重新開始,她會有一段新的人生。」

程立微怔,看向她。

「怎麼了?」沈尋迎上他的目光。

程立收回視線:「我問問我哥下面的公司有沒有合適的工作。」

「你那是施捨,只會讓她更自卑,你必須讓她覺得她是靠自己而變得更好的。」沈尋看下輸液袋,站起身,「掛完了,我去叫護士。」

程立目送她走到輸液室門口,她突然回頭看向他。四目相對,他來不及收回視線,而她彎起嘴角,星辰似的眼眸,笑容燦爛。門外熙熙攘攘的走廊,穿梭不停的人們,都隨著他這一秒的心跳而定格。

走出醫院,程立給江北打電話,讓他來開摩托車,自己叫了計程車,示意沈尋上車跟他走。

「程隊總算聽話一回。」沈尋誇獎。

「我怕萬一我開著車半路昏倒,把你摔毀容了,我要負責。」他答。

沈尋氣得瞪他一眼。

程立轉頭看向窗外,唇角微揚。

在他的指點下,計程車開進了一個幽靜的小區,在一幢三層別墅前停下。

「這是哪兒?」沈尋問。

「我家。」程立答。

沈尋愣住,下車跟著他穿過花園門再走到房門口,見他拿鑰匙開門時忍不住吐了一句:「程隊你真的是土豪。」

「我媽買的,她說還不到二環一個房間,」程立拉開鞋櫃,遞給她一雙新的男士拖鞋,「可能有點大,你湊合穿。」

「這個你哥買的,那個你媽買的,要不是親眼看見你是錚錚鐵漢,還以為你是個沒斷奶的小少爺呢。」沈尋笑。

「我自己確實什麼都沒有,」程立淡淡答,「不過如果咖啡好點更提神,床好點更有助於休息,車好點更方便執行任務,我就當他們是盡納稅人義務,支持警務工作。」

沈尋噎住:「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理直氣壯也最謙虛的富二代。」

「我不是什麼富二代,」程立眸光微動,「我只是運氣好。」

「你去躺著吧,我給你燒點水。」並沒有察覺他神色里忽起的空茫,沈尋邊囑咐邊往廚房走。

「右下方柜子里有瓶裝水。」他提醒。

沈尋背對著他比了個OK的手勢。

走到廚房,沈尋才發現他把飲用水備得很足,食物儲備卻少得可憐。翻箱倒櫃,她才找到一袋速食麵,兩個雞蛋,問題是雞蛋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她嘆了口氣,想起小區門口似乎有個便利店,於是穿上外套出門。

程立睡得昏昏沉沉,感覺有一隻手在摸他的臉頰,帶著點淡淡的香氣。他捉住了那個人的手,把她拉到懷裡。

沈尋動了一下,卻聽見一聲嘆息:「雪兒,再睡會兒。」

她整個人都僵住,突然退開身。

程立也在同一時間睜開了眼。

房間里拉著窗帘,光線很暗,他看不清沈尋的表情。

「你認錯人了,」她語氣有點僵硬,「我給你熬了點白粥,還有西紅柿炒雞蛋,已經一點鐘了,你快吃點東西吧。」

程立緩緩坐起身:「謝謝……抱歉。」

「我要去找下許澤寧,他今天走,這麼大老遠跑過來,於情於理我還是要送送他。晚點我再來看你,先走了。」她扔下這一句,轉身離開卧室,下了樓。

一分鐘后,程立聽到關門聲,四周陷入安靜。他以前也是一個人在家,卻從來沒有感覺到這麼安靜。

機場的咖啡店。

「還算有點良心,我以為你會躲到我離開,」許澤寧瞅著對面的沈尋,「怎麼看起來情緒不佳,難不成是捨不得我?」

「你說是就是。」沈尋輕聲開口。

「接下來我要去歐洲,在那邊至少待三個月,所以可能沒法再來看你了,」他給她添了一些檸檬水,「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答案?」

「什麼答案?」沈尋捧著杯子,目光閃躲。

「上次就已經問過你,」他盯著她,「和我在一起,嫁給我。」

沈尋喝了一口水,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壁,沒有說話。

氣泡不斷地從底下逃逸、上浮,就像她的心,藏著一些東西,蠢蠢欲動。

「我有喜歡的人了。」終於,她抬眼,揭開謎底。說出口的那一霎,她自己也覺得鬆了口氣。

「那位程隊?」許澤寧表情沉了下來,「你才認識他多久?你了解他多少?」

「這和時間沒什麼關係。」

就是喜歡啊,說不出的喜歡,越來越喜歡。雖然那個人嘴巴毒、性子冷、脾氣硬。

「他不適合你。這樣的人,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做的事也危險,他勢必沒有太多的精力和時間顧及你,你會受很多委屈。」許澤寧毫不留情地說出他的判斷,「況且,對你的喜歡,他也未必會回應。」

「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被刺中,沈尋忍不住反擊。

「一些時間?一些是多久?一個月,還是三年五年?」許澤寧嘲諷一笑,「怕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我可以等。」沈尋平靜地答。

「等?」許澤寧盯著她,抓著餐巾的手緊了又緊,緩緩出聲,「尋尋,我等了你十五年,我又等到了什麼?」

「不過是……」他臉色蒼白,冷冷一笑,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她,「不過是不夠愛罷了。」

——不過是不夠愛。

許澤寧已經飛回北京,但他留下的這句話卻像一根刺扎在沈尋心裡。

像一場賭局,亮出底牌的那刻,卻是兩敗俱傷。

看著許澤寧走向安檢的背影,沈尋覺得鼻間泛酸。他明明沒有回頭,卻像洞悉一切,撥通她的電話:

「尋尋,不要難過,」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卻又清晰溫柔,「最壞的事情都已發生過,沒有什麼值得你再輕易掉眼淚。至少,我不願意成為你哭的原因。如果那是你的選擇,我尊重你。但如果你受傷,不要逞強,回來。」

回去?回到哪裡?是了,許澤寧一直是她的安全區。從蹣跚學步到青春少女,他一直在她身後,不緊不慢,走過很多個春夏秋冬。或許,他始終未變,變的是她,但有些變化,根本不是她所能預見和控制的。所以,他不懂,她回不去了,怎樣都已經回不去了。

走出航站樓,夕陽微沉。沈尋正在發獃,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等車嗎?」

沈尋側首,是江際恆,銀色金屬邊框的眼鏡后一雙眼睛帶笑看著她。

她點點頭。

「我送你吧。」江際恆指了指旁邊一輛黑色汽車,司機正站在門邊等候。

他態度誠懇,沈尋沒有推辭,道謝後上了車。

「送昨天那位朋友?」江際恆將放在座位中間的水拿起,把瓶蓋擰松后遞給她。

「嗯,謝謝,你怎麼也在機場啊?」沈尋接過水問道。

「跟人約在附近談點事,」江際恆答,「一會兒送你去市局?你是住那裡嗎?」

沈尋遲疑了一下:「嗯,市局宿舍。」

她要先回去拿些東西。

「就是條件一般了點,住得還習慣嗎?」江際恆問。

「還好,該有的都有,這方面我不挑。」她以往採訪時,住宿條件差得多的地方也有的是。

「三哥也是,放著自己的別墅不住,天天在小宿舍里湊合。」

「可能忙吧。」沈尋答。

「當初買了大概是要做婚房的,都裝修好了,卻沒等到葉雪搬進去。他現在自己很少住,說是一般周末會回去,但他這人哪有什麼周末。有一回我和他喝酒,我說乾脆賣了得了,他居然說,如果葉雪的魂回來,總得給她一個家。」

「是嗎?」沈尋微微一笑,握著水瓶的手指卻收緊。

「不好意思,不應該跟你說這些。」大概意識到自己失言,江際恆看向她,眼裡帶著歉意。

「沒事,每個人都有過去。」沈尋仍保持優雅的笑容,似從前做訪談節目。是了,這等人生小事,討論起來還能比歐元區危機如何解決、美國是否繼續量化寬鬆措施更難?這個星球上,分分鐘有人殞命,有人新生,有人相愛相殺念念不忘,有人逢場作戲從不流連。

「不過,我能感覺到,你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江際恆又說。

「我同他相識不久,也許可以說對他一見鍾情,但對於這段關係,我既不會盲目自信,也不會過於悲觀,」沈尋把玩著手中水瓶,語氣平靜,「有位法國作家說過,一切改變,即使是最嚮往的改變,也帶著悲傷。因為被我們拋棄掉的,還有我們自己的一部分。進入另一種生活,就必須徹底放棄以前的生活。」

「所以,無論是我還是他,都需要足夠的勇氣和耐心去應對這種變化,」她抬眼看向身旁的男人,嘴角輕揚,「我會耐心地等,等到他足夠喜歡我,也等到他變得足夠回應我的喜歡。」

江際恆似乎有些意外,看著她一時沒有說話。

「你和三哥是怎麼認識的?」沈尋挑眉問,一聲「三哥」,叫得比他還熟稔。

「我和葉雪是高中同學。」他答。

「哦,」沈尋淡淡一笑,水眸鎖住眼前白皙俊顏,「你也喜歡葉雪?」

江際恆一怔,隨即哈哈一笑:「算是喜歡過吧,那還算是早戀,不,也不是,可能純粹是我單戀。其實葉雪那時候還是短頭髮,像個小男生,也不知道怎麼就入我眼了。後來和她變成朋友,才慶幸當初沒有追她,她那大小姐脾氣,也就三哥能製得住她。」

「因為程隊他脾氣更壞。」沈尋輕嘆了一聲,轉頭看向他,「也好,至少後來痛失所愛的不是你。」

江際恆沉默了一下,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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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雲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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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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