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另一條路

第十四章 另一條路

回程的路上,沈尋從副駕駛改坐到了後排。

程立對此沒什麼反應,一路專心做司機,彷彿迷上眼前枯燥又無盡的路途,目不轉睛。

車窗外的風聲呼嘯而過,車廂內卻有種令人窒息的沉寂。兩個人像又回到最初的相識,客氣疏離。

沈尋看著他,看他寬闊的肩背,上臂結實的肌肉輪廓,後腦利落的發梢,還有側顏分明的下顎線。

她第一次愛上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男人。

如此溫柔,如此絕情。

從他說出那句「到此為止」,她就知道,他的決定很難被改變。

胸口不可名狀的焦躁和難以控制的失落,擰得她五臟六腑都要移位了,可是她只能忍著,努力維持一個安靜的表象。

手機振動,屏幕上跳動著李萌的名字。

沈尋接起,那頭雀躍的聲音就響起來:「你什麼時候回來呀?難不成就留在那裡嫁給你三叔了?」

她驟然一怔,喉嚨哽住。

下意識地抬眼,卻從後視鏡里撞上了一道幽深的視線。程立正看向她,面色如水。

他應該是聽到了李萌的話。

她垂下眼帘,輕聲說:「快回去了。我現在有事,晚點打給你。」

掛斷電話,她靠在座椅上,望向窗外掠過的風景。

她像是快要哭出來了——程立從後視鏡里看向那張蒼白的容顏。

他也想過不要放手放得這麼快,可是追尋數年的線索已經清晰,他總要了斷,也總要讓她走。

他想起初次遇見她,昏暗的房間里她仰著一張瑩白如玉的小臉,眼裡透露出了不安與恐懼,卻仍是強撐著,格外倔強,就像此刻一樣。

他還清晰地記得昨夜她咬著唇,被他欺負得眼淚汪汪的樣子。這樣美好的人,她最初、最純真的激情,是為他而綻放。以後,她的男友或者丈夫,看到她肋骨下那一個Morpheus的文身,會做怎樣的猜想?

他挪開視線,遠眺連綿的青山。世界這樣大,相聚別離分分鐘在上演。她終會擁有一份幸福平靜的生活,用不著他操心。

下車的時候,沈尋頭也不回。程立扶窗目送她的背影,亦是沉默。

忽然間,她轉過身,對上他的視線。

「程隊,勞駕你親自給我訂票再送我走,明天下午,謝謝。」她利落地命令,語氣中透著股大小姐的任性。

他微怔,隨即出聲:「好。」

他沒有下車,點了一支煙,尼古丁入肺,麻醉著胸口若有似無的悵然。

長指在旅行APP上點選,地點、日期都選好,航班信息躍入眼帘,滿滿一屏幕。早一班或晚一班又有什麼區別?多留一小時又能改變什麼?該走的總要走。

S,H,E,N,X,U,N。

用拼音一點點打下這個名字,忍不住輕念出聲:尋,尋。

終是一場沒有結局的邂逅。

他猛抽了一口煙,退出APP,給王小美打電話:「給沈尋訂明天的機票。」

第二天,沈尋正收拾行李,王小美找上門來。

「尋姐,你和程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一臉失落與驚愕,「為什麼你要走,而他要辭職?」

沈尋疊衣服的動作驟然停滯,睜大眼望向她。

程立要辭職?

她腦中一片空白,下一秒她已經跑出了宿舍,向辦公樓而去。

局長辦公室里,向來溫文和煦的林聿也少見地沉了臉色,盯著對面的男人。

「我剛把這麼重要的案子交給你,你現在跟我說要辭職?你覺得我能同意嗎?」大概已經經歷了一番不甚愉快的交談,他的語氣隱隱透著怒意。

「林局,恕我直言,你同不同意,我都已經決定了。」

「程立,你過分了!」林聿猛地一拍桌子,「你堂堂一個禁毒大隊長,突然玩這出,你有沒有考慮過影響?」

「人各有志。」程立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像一粒油潑不進、水浸不入的銅豌豆。

「見諒,林局,我會安排好交接工作的。」言畢,他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撞上了急匆匆跑來的沈尋。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繼續往前走。

「程立!」沈尋追了上去,拉住他的手臂。

「剛才你和小舅的話我都聽見了。」她看著他,「你為什麼這麼做?」

她還是頭一回見到小舅發這麼大的脾氣,不只小舅,恐怕局裡上上下下都會震驚和失望,當然,也包括她。

「我想我不必向任何人解釋我的選擇。」他聲音漠然,「抱歉,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另外,我就不送你了。」

「我可以接受你說我們之間結束,但不能接受你墮落!」心裡一急,沈尋拽住他,說出了口。

「墮落?」他輕笑了一聲,深沉的黑眸看向她,「請問沈老師,怎樣算是積極向上?怎樣又算是墮落?我走自己的路,和別人有什麼相干?」

「你希望我是什麼樣的人?一腔熱血為國為民、馬革裹屍死而後已的英雄?抱歉,令你失望了。你的筆下怕是寫不出這樣一個程立。」他的語氣裡帶著清晰的嘲諷和疏離,「之前你問過我,為什麼會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當警察。我回答過你,我願意,就是憑心情。做這份工作,也許下周就會添個新墓碑,上面寫著:程立,1981到2015。但我不是怕死,我只是厭倦。」

沈尋抓著他臂膀的手緩緩鬆開、滑落。她怔怔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可以選擇像他父兄一樣,馳騁商場,做讓人仰望的精英。也可以做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二代,醉生夢死。

可他偏偏不,這個男人,他一身反骨。他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攔住他。

包括她。

沈尋感覺胸口有股寒意蔓延,越來越冷,冷得發痛。

「我是因為葉雪才來到這裡的。她死了,我找兇手;她活著,我要去找她。就是這麼簡單。」他靜靜地說完這一句,沒有再看她,徑自離去。

程立的寥寥數語,卻讓沈尋在原地足足愣了十秒,像是一桶冷水從頭澆到腳,又瞬間成冰。直到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聽到他的腳步聲在樓梯間越來越遠,她才猛地緩過神來,連忙追了過去。

腳步趕不上一顆太急、太慌的心,剩下幾級台階的時候,她一腳踏空,整個人摔了下去,腳踝瞬間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她卻顧不上,只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程立!」

他轉身的那刻,分明是要上前,卻收住邁了半步的腳,站在那裡看著她。看著她磕破的膝蓋,看著她狼狽的模樣。

天空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細雨,綿綿密密,打濕了他的發,那雙浸在水霧裡的黑眸,越發顯得蒼茫。

他站在那裡,彷彿荒原里一棵高大孤獨的樹。

沈尋忍著沒哭,表情倔強地望著他:「你告訴我,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程立終是緩緩走了回來,俯身扶起了她。

「我不知道。」低頭的瞬間,他輕聲開口,「但是我想,沒有必要了吧。」

「好像扭到了,我帶你去醫務室。」他說著打算抱起她。

沈尋卻擋住了他的動作。

他抬眼看著她,微微蹙眉:「不要孩子氣。」

在他的目光中,沈尋拉起他的手,放在她胸口之下。

那裡是他的名字,她的心臟。

她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彷彿要把他的樣子,鐫刻到自己心裡。在他身後,漫天細雨無聲灑落,像是在替她哭泣。

察覺到心跳的節奏傳達到掌心的那一霎,程立抽開了手。

「尋尋,怎麼了?」林聿的聲音在樓梯轉角處響起。

沈尋轉頭看向他:「小舅,我腳好像扭到了,麻煩你帶我去醫務室吧。」

她抓住扶手,微微退開身:「不打擾你了。」

這話分明是說給程立的。

沈尋甚至沒有再多看他一眼。她低著頭,看到他的黑色球鞋果斷地離開了她的視線,毫不留戀。

白色SUV的龐大車身,如風般掠過大門,留下一路引擎的轟鳴。後視鏡里,映著一雙黑眸,似望著車后某一處,又似空茫一片。

程立想,那丫頭大概是真的生氣了。沒有跟他說再見,甚至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這樣也好,這樣對誰都好。

——程隊,聽說被人救命,應該以身相許。

——你當你是白素貞?

——沒有,許仙完全man不過你。

——就是順手,不用客氣。

腦中像不受控制地開始回放曾經的對話。他抿緊唇,油門一踩,任聲音湮沒在胎噪與風裡。

並不安靜的寺廟附近,有熙熙攘攘的遊人,或拍照留念,或雙手合十祈禱。程立久久佇立,不跪不拜,彷彿一道與世隔絕的剪影。

——你告訴我,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輕柔的詢問,在心頭響起。

他抬頭仰望佛像,那一張慈眉善目的容顏,千萬年間已經閱盡世人的悲歡。

我們的罪與孽,時候到了,總要還的。生死有命,禍福在天,容不得人太貪。

寺廟庭院中有一口古井,石頭上的雕紋已經模糊不清。

程立打開手機相冊,翻到一張照片。那是第一次相遇時,他為了確認沈尋的身份,拍下她的照片。因為猝不及防,那雙明亮的眼睛里,帶著防備和慌亂。彷彿夜路上,被車燈突然照到的小鹿。

這麼久以來,兩個人並沒有合影。有一回,她是想給兩人自拍的,只是他沒有配合,躲掉了。

長指懸於半空良久,終是落下,點了刪除。

幾乎是同時,手機響了一聲。他點開微信,一行文字躍入眼帘。

——我也等你三年。

他凝視半晌,最後手一揮,將手機扔進了深不見底的井中。

走出寺門上車前,程立回了下頭。細雨綿綿,暮鍾迴響,遠處青山如黛,街頭嬉鬧的孩子們追逐著跑遠。

2015年的這個春天,和往年並沒有什麼不同。

除了遇見你。

遇見你后,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山,這水,這街道,這市集,這寺廟,都不一樣了。

它們告訴我,你來過。

那一天,當王小美看著沈尋朝她揮了揮手,獨自背著包走進安檢通道時,眼淚突然就涌了出來。她不知道沈尋為什麼還能向她露出一抹笑容——明明那笑容像美麗的泡沫,脆弱地強撐著。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難過,是因為見證了一場明明那麼美好,卻又突然結束的愛情,還是失去了一位她敬重的戰友和領導?像是仍不死心一般,她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反反覆復地滑動,但那個叫「堅守」的小群里,再也找不到叫Morpheus的人的頭像。

機場上人來人往,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歸處。一場不說再見的邂逅和陌生人的一次眼神交會似乎也並無什麼差別。

咖啡店裡,牆上的小黑板上寫著花花綠綠幾個字:本地咖啡豆。

沈尋頓時失神。

她想起第一次在程立的宿舍喝咖啡,清晨的陽光里,他側首看著她,目光沉靜,空氣里有迷人的焦香味。

那畫面彷彿還只是昨天。

我們何以信誓旦旦地說未來,明明知道有的人離開,或許就是永遠地失去。

眼中隱隱有些澀意,她低下頭,不願讓旁人發覺自己的失態。

「抱歉,我拿錯了你的咖啡,還沒喝。」一旁有人推過來一個紙杯,語氣抱歉。沈尋低頭說了聲「沒關係」,接過杯子,小口啜飲。苦澀的味道在口中漫開,發燙的液體讓舌尖有些刺痛,像是誰一次次輾轉霸道的吻。

如今,連喝一杯咖啡都能醉到想起他。

果敢老街集市。

五顏六色的遮陽傘下,擺著各種小攤。來往摩托車的馬達聲、喇叭聲和討價還價的人聲混雜在一起,此起彼伏。

「要嗎?很便宜。」一個婦人舉著一串香蕉向程立招呼。

他搖頭,銳利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整筐黃綠相間的香蕉。

職業病犯了,從前辦案時,他們就遇到過利用香蕉運毒的情況。毒販把香蕉開了縫,往裡面塞海洛因,再用膠水封住。那次檢查完的後遺症,就是大家每回看到香蕉就忍不住多看幾眼。

許多事情已經成了條件反射,也像是一種難以根除的癮。

循著玉而告訴他的路線,他穿過兩條小巷,走到一戶普普通通的民居前,白色的牆面已經有些剝落,露出了紅色的磚頭,一扇沒有上漆的木門虛掩著,門上有個黑色水筆畫的笑臉,像是哪個淘氣的孩子留下的塗鴉。

程立推門而進。

院子里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老婦人,正在洗衣服,看見他進來,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活。另一個是身材魁梧的男人,一身黑衣,看到他之後,緩緩地站起身開口:「程先生?」

程立微微頷首。

「老闆說,讓我先給您帶一句話,您聽完了,再決定要不要跟我走。」黑衣男人盯著他。

「你說。」程立神情淡漠。

「你要是去見她,那往後就要走另一條路了。」

程立聞言,嘴角微揚。

「進這道門前,我就想清楚了。」他語氣平靜,「而且,這條路與那條路之間,又有什麼區別?到最後,大家結局都一樣。」

有人20歲未滿橫死街頭,有人挨到90歲卧病在床渾身生蛆無人照顧,有人生下來不足四個月就被吸毒發狂的父親摔死,而他尚且不知道一旁被砍一百多刀、血肉模糊的一堆叫作「母親」。造物主慣看人間玩笑,而人們陷於種種悲歡,樂此不疲。短不過一霎,長不過百年,想想也是無趣,不是嗎?

黑衣男人沉默了一下,然後上前仔細搜他的身,確認沒什麼異常后,伸手遞給他一個眼罩,同時出聲:「我叫廖生。」

一路車程將近三個小時,廖生全程沒有說過話。程立姿態放鬆地靠在座椅上,腦中根據車子的移動默記大概的方向。

被解開眼罩時,他聽到有兩個女人在講緬甸語,說的是衣服已經都洗好,有幾件需要熨一熨。淅淅瀝瀝的是雨聲,挾著熱帶的潮氣,撲面而來。

重獲光明的那一刻,他微微眯起眼,看到窗前坐著一個人,側面朝著他。視線漸漸清晰后,那人也轉過頭來,身後是蔥鬱枝葉,在雨里輕輕搖擺,風微微吹起她的發,帶來淡淡的香。

四目相對,程立連一絲驚訝的表情也沒有。

「你還是愛用那款香水。」他靜靜地說。

「因為最初那瓶是你送的。」

20歲生日,一個女孩子最美好的年華。夏夜的路燈下,她握著那瓶他送的嬌蘭SHALIMAR,手心都緊張得出了汗。

不僅是因為收到禮物而興奮,更因為這是彼此的第一個吻。

一千零一夜,多麼美麗的名字。可是,當歲月模糊了從前,再美的愛情故事,也是他人口中的傳說。箇中滋味,只有當事人才清楚。

「葉雪。」程立緩緩抬手,觸上女人的臉,黑眸深沉如墨,「真的是你嗎?」

彷彿被他指尖的溫度燙著了一樣,葉雪渾身一顫,眼中起了一層霧意。

「是我。」她答,語氣有些不穩,「你……你還好嗎?」

「你問的是什麼?」程立輕扯嘴角,「我現在的感覺嗎?一路換了五輛車,坐得有點腰酸背痛而已。還是,你問的是我過去的三年好不好?」

葉雪怔住。

她抬頭看向那張熟悉的臉龐,這個男人,在歲月中越發英俊,最要命的卻是他深邃眉眼間的那一抹疏離,那唇間彷彿是漫不經心的笑,叫人看上一眼,就輕易動搖。

「既然活著,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他點了支煙,一手插進口袋,看著她,語氣低沉、溫和。

那一霎間,葉雪彷彿看見多年前那個年輕的大男生,倚在籃球架下,一手托著球,一手撐著腰看她,邪氣地笑。

她如鯁在喉。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他又問,如提刀的劊子手,卻溫柔相逼。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葉雪深吸一口氣,輕聲道,「如今的局面……你想象不到。」

「是嗎?有多糟?比死了更糟嗎?」程立嘲弄地一笑,走近她,「你知道我這三年是怎麼過來的嗎?嗯?」

葉雪被他逼得後退了一步,滿眼掙扎:「那她呢?我親耳聽見你和她………」

程立盯著她,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眼裡的嘲諷更深:「不這樣,你怎麼肯出來?」

「葉雪,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剛在一起的時候,你就知道,我不是什麼純情處男。你不在的這三年,除了沈尋,我和別人也有過一夜情。如果你期望我完全守身如玉,那我要說抱歉。可是,你在我心裡是什麼位置,你知道。你要是不確定,現在就可以讓他們殺了我,就當我沒來過,我們也從沒有遇到過。」

他退開身,目光冰冷,離去的步伐沒有一絲猶豫。

「三哥!」葉雪語氣急促,自背後抱住了他。

程立僵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的陽光下,一雙細小的手臂環住他的腰,那個小丫頭輕聲地說:程立,我喜歡你。

那時,她的淚沾濕了他的襯衫,那種柔膩的感覺,像是烙在了他的背上,讓他害怕。即便是此刻,那種害怕的感覺,還是那麼明顯。

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凝視眼前失而復得的面容。青蔥歲月里珍藏的美好,曾經相互依偎的溫暖,此刻都已經回到他的懷裡,他有什麼資格再貪其他?

雨過天晴。清澈的藍天下,是一望無垠的紅花綠葉,隨風招展,美得令人窒息。農婦們在其間穿行,兩三個小孩子笑鬧著,舉著木質手槍,嘴裡模擬著噼里啪啦的槍響,從屋前跑過。

如果不是那朵朵紅花妖嬈得刺眼,這是一幅再正常不過的田園風光圖。

三碟小菜,兩碗米飯,很是家常。葉雪拿起桌上的酒瓶,給彼此斟滿:「三哥,我從沒想過,還有機會和你好好吃一頓飯。」

程立抿了一口酒,靜靜地看著她:「往後日子還長。」

「你不問我這三年做了什麼嗎?」

「是種了果樹,有一大片稻田,還是做玉石生意?」程立淡淡一笑,「難道你以為我會天真到問這些嗎?這個地方,還能做什麼?」

眼前那片美麗的植物,在中國種植500株以上就是犯罪,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里,開得漫山遍野,分外妖嬈。

貧窮和戰亂,讓這裡的農民沒有太多選擇。他們有的是受雇,有的是主動種罌粟。對他們而言,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存——家庭是否可以溫飽,孩子是否能夠讀書。外面世界的毒品泛濫,他們並不關心。

「眼前的這些,是你過去幾年裡用生命去反對和鬥爭的東西。」葉雪打量著他的神情。

「你知道,當初我是為你來的雲南,也是為你留下的。」程立凝視她,目光專註,「你會在這裡,本就是我的責任,如果說有什麼錯,也都是因我而起。」

「那並不意味著你要陪我留在這裡。」

「我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方式,能夠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當我知道你還活著,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找到你。」程立拿起筷子,給她搛菜,「這三年,我經常會做夢,夢到你渾身血淋淋的樣子。」

那場爆炸,他計算錯誤時機,沒有料到她會被毒販拖住。

「現場炸得慘不忍睹,遺留的血液中組織驗出了你的DNA,我沒有放棄。」他聲音淡淡的,「後來,有人匿名寄來一張你血肉模糊的遺照,我還是沒有相信。我總覺得你會回來。」

葉雪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雪姐姐!」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爬上台階,跑到了桌子前。

「莉莉,」葉雪揉了揉她的頭髮,笑道,「上完今天的課了?」

女孩朝他點點頭,烏黑的眼睛又看了看程立。

「鄰居家的孩子,她在附近寺廟的學校里學中文。」葉雪向他解釋,轉頭又問莉莉:「今天學什麼了?」

她語速很慢,大概是擔心女孩聽不懂。

女孩纖細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畫著,寫出兩個字,生澀地讀出來:「過去。」

葉雪眸光一滯,又問她:「你知道這個詞什麼意思嗎?」

女孩點點頭,想開口,好像又不知道怎麼表達,最後表情羞澀地說了一句緬甸語。

葉雪下意識地看向程立,後者也望著她,眸光深似海。

她知道他聽懂了。長期在邊境,他也會一些緬甸語。

莉莉說的是——無法再擁有的。

過去已逝,無法再有。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仍是記憶中英俊的臉龐,但她卻有種感覺,彷彿他身上有什麼東西,讓她覺得陌生而隔閡。即使此刻,他就坐在對面,不到一米的距離,她卻有一種不真實的距離感。

是歲月嗎,是彼此沒有相守的時光嗎,還是有其他什麼人、什麼事,讓他改變?

「好了,乖乖吃飯。」像是窺透出了她的心思,他語氣溫和地哄她。

她點頭,將心頭紛亂的思緒,一起咽到了肚子里。

山林里的夜,格外安靜。程立沖了個澡,走進卧室打開電視,是新聞節目。他換了個台,是紀錄片,女主播講完一句話轉過身,拉遠的鏡頭裡扎著馬尾的背影纖細輕盈。黑眸微微一閃,他放下遙控器。

過了一會兒,外面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他起身拉開門,不緊不慢地走到陽台上。

「你個賤人,居然敢搶老子的渠道!」院子里的地燈亮了起來,照出花壇邊一張張凶相畢露的臉。來人有七八個,為首的那個男人穿著花襯衫,皮膚黝黑,正指著葉雪叫罵。

「岳雷哥你說笑了,我哪敢去搶您的渠道,只是人家說我這邊貨好,非得跟我合作,我也覺得挺不合適的。回頭我一定替您說說情,實在不行,您就降降價。」葉雪披著紫色絲質的睡袍,笑得溫柔。

「你少跟我裝,靠狐媚手段佔了彭寨的工廠不說,現在直接斷我財路,還想跟我發浪?」岳雷冷笑著看她,一雙三角眼裡盛滿恨意,「當初昆哥一開始就該斃了你,也不至於丟了自己一條命。他哪會想到你這麼厲害,現在還能爬上魏叔的床——」

話音未落,槍口已經逼上他的眉心。

葉雪握槍指著他,方才笑吟吟的表情蕩然無存,美眸中只剩一片冰冷。

「怎麼,被我說中心虛了?」岳雷也不怵,仍是輕蔑地笑,「你有本事就開槍。」

「你以為我不敢?」葉雪盯著他,手上用勁,槍口壓上了他的額頭。

忽然,她微微一笑,在夜色里顯得格外魅惑,水眸里漫上清晰的殺意。

岳雷表情僵住,剎那間,一隻大掌壓下了葉雪的槍。

「廖生,不用你多事。」葉雪看向阻止他的人,語氣不悅。

「犯不著。」廖生靜靜地開口,高大的身形切入他們中間。

葉雪僵持了一下,才緩緩放下槍。

這時,手機振動聲響起,岳雷接起電話。

不知電話那頭的人說了句什麼,他臉色悻悻地看了葉雪一眼,應了幾聲,放下電話。

「這次我饒了你,早晚有一天我要收拾你。」他伸手指了指葉雪,一臉憤恨地離開。

剎那間,一記槍聲突然炸開,岳雷身旁的一個手下捂著手臂慘叫起來,他驚怒地抬起頭,看到葉雪舉著槍,夜色里還有尚未散去的青煙。

「這次我饒了你。」葉雪笑看著他,重複他的話,語氣很輕,卻格外狠厲。

看著岳雷他們走出大門,她轉過身,卻因為陽台上的身影凝住腳步。

她抬頭望著程立,一時沒有說話。程立也望著她,指間忽明忽暗的一點星火,映著一雙星辰般深邃的黑眸。

「出來抽支煙,要回去睡了。」他淡淡一笑,「你也早點休息,別熬夜。」

即使睡眠中也保持警覺,程立在房門被打開時就已經睜開了眼。等人影到了床邊,他也聞到了熟悉的香水味。下一秒,溫熱柔軟的身體依偎上了他,帶著異乎尋常的熱情。

「雪兒?」他微微蹙眉,下意識叫出了過去對她的昵稱。

回應他的是一個急切的吻,彷彿帶著無盡的渴望。他握住了葉雪的肩,將她拉離自己:「怎麼了?」

她的情緒似乎有些失控。

黑暗中,葉雪的聲音軟弱卻又焦躁:「抱我。」

程立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滴在了他的胸膛上,他心中一顫。懷裡的這個女人,讓他熟悉又陌生。就在今晚,他看到了她以前從未有過的一面,那樣絕情、狠辣,但此刻,他又深切地感覺到了她的不安和絕望。

是什麼改變了你?你到底經歷了什麼?他盯著那張近在咫尺卻又看不真切的容顏,心裡的疑惑漸深。

「三哥。」魅惑而帶著點沙啞的聲音,在他胸腹間輕輕揚起,赤裸的肌膚相貼。時空似乎在瞬間錯亂,回到二十多歲的夏天,彼此的汗水浸透了衣衫,她纖細的指掐緊了他的背。窗外的霓虹映入房間,桌上的書被風吹得唰唰翻頁,街對面的商店裡,歌手咬詞不清地吟唱:「為你翹課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間,我怎麼看不見。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偏偏,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

什麼是現實?什麼又是夢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或許,人生原本就是一場又一場的夢。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一件極其愚蠢的事。」電話那頭,男人肯定的句式里是壓抑的怒意。

「我在做什麼,我很清楚。」葉雪靠在陽台上,望向天際的朝霞。早晨的風帶著點涼意,她拉了拉睡袍,語氣有一絲不耐煩,「如果沒有其他事,我掛電話了。」

「拜你所賜,我最近會做一些調整動作。」

「你不用瞎緊張,關於你,我一個字都不會提。」葉雪輕嗤了一下。

「你不提他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心裡清楚,他到你身邊,絕對不單純。」

「那你想怎麼樣?」

「除非他徹底站在我們這邊。」

「怎麼算徹底?」

「總有辦法證明。」

葉雪握著掛斷的電話,在陽台上愣怔良久,直到身後玻璃門被人輕輕叩響。

她轉過身,看見程立握著一瓶水,靜靜站在門側。他英俊的臉龐上仍有未消的睡意,線條凌厲的下顎上長出了胡楂兒,越發顯得性感。簡單白色的T恤包裹著壯實的肩臂,隨他仰頭喝水的動作,緊繃再緊繃,單是肌肉的線條,已散發濃濃的荷爾蒙氣息。上天造人,果然有偏愛。

「早。」他淡淡出聲。

她忍不住微笑:「早。」

「這一片都是你的?」程立的目光落在她身後。

葉雪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初升的朝陽下,一望無垠的罌粟花隨風起浪,美麗如畫。

「不是我的,是歸我管。」她輕聲答,走進卧室,「我們去吃早餐吧。」

「我讓阿姨煲了點湯,估計你胃還是不大好?」葉雪盛了一碗湯,遞到程立手上。

他接過,低頭喝了一口:「嗯,吃飯還是不大規律。」

「現在沒那麼忙,可以規律起來了。」葉雪看向他。

「怎麼,你想把我養成小白臉?」程立迎著她的視線,嘴角輕揚。

「沒個正經。」葉雪瞪了他一眼。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程立開口,看著她拿著湯匙的手。潔白細嫩,哪像昨夜剛開槍傷過人的樣子。

「你問這個幹什麼?」葉雪抬頭看向他。

「看看我能為你的以後做點什麼。」他語氣認真,目光專註。

「你不需要做什麼。」葉雪的聲音突然有些僵硬,「也沒有必要。」

「為什麼這麼說?」他不依不饒,「我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就這麼閑著。當然,我也可以帶你離開這裡。」

「我們能去哪裡?」葉雪自嘲一笑。

「世界之大,總有落腳之處。」程立答。

「我不可能離開這裡。」

「那就回答我剛才的問題。」程立步步緊逼。

「沒錯,他要留下,總得做點什麼。」葉雪還沒來得及回答,餐廳門口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她臉色一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

「丫頭,你慌什麼,你看他就比你淡定,還繼續喝他的湯。」緩緩走近餐桌的男人,穿著灰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他兩鬢斑白,眉目間已有清晰的風霜之色,卻有著如鷹般的眼眸,身形挺拔並未被歲月壓彎。

明明是不速之客,他卻更像是這幢房子的主人,姿態慵懶地在一旁坐下,笑著看向程立:「說說看,你打算做什麼。」

程立面色沉靜:「我叫程立,請問尊姓大名?」

男人挑眉:「魏啟峰。他們都叫我魏叔,你也可以這麼稱呼我。」

程立微微頷首,波瀾不驚:「幸會。」

「這小子有點意思。」魏啟峰笑了笑,看向葉雪,「怎麼不跟我介紹下?還得我上門來認識。」

葉雪表情一僵:「抱歉,還沒來得及。」

「沒事,正好一起吃早餐。」魏啟峰擺擺手,「有沒有多我一份?哦,我差點忘記了,我還帶著一位客人。」

「歲數大了,記性就是不如從前。」他一邊感慨,一邊朝門口喊:「把客人給我請過來吧。」

說是請,卻是兩個彪形大漢推著一個頭戴布罩的人走了過來。

魏啟峰起身,親自上前替人解開頭罩,動作輕柔得像在揭開什麼珍貴的收藏。

當他的身形移開,那位「客人」的面目暴露在眾人視野里時,葉雪頓時怔住,又立即看向程立,卻見他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只是眉間微微一蹙。

只聽他淡然出聲:「魏叔把她帶來是什麼意思?」

「請沈記者過來采採風。」魏啟峰淺笑開口,目光如炬地看著他,「本來還可以早點,路上耽擱了些時間,好在沈記者在機場喝了一杯咖啡加海樂神,一路相當配合。」

低著頭的沈尋咬緊了唇,感覺到一絲血腥味漫進了口腔。

海樂神,也就是三唑侖,可以混在酒精或各種飲料里,口服后使人迅速昏迷。

是她大意了,可令她難過的不是懊惱,而是她此時根本沒有勇氣抬頭面對眼前的人。幾乎從剛才她聽到他聲音的那刻起,她就渾身發冷,如墜冰窟。

「叫沈尋對吧?」魏啟峰伸出食指,抬起她的下顎,語氣親切得彷彿一位滿懷關愛的長輩,「見到你喜歡的人,怎麼不打聲招呼呢?」

被迫抬起頭的沈尋,在觸到程立目光的那一霎,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是同時,熱意就湧上眼眶,她死死咬唇,將淚水逼了回去。

多麼滑稽的情境。他和另一個女人穿著家居服,有說有笑,溫馨地吃著早餐,而她是一副連日顛簸、未曾梳洗的狼狽相。程先生怕是昨夜暖玉溫香,休息得太好,看上去精神煥發,氣色極佳。她應該怎麼做?笑著對他說一句「恭喜你終於得償所願,尋回心心念念記掛的佳人,祝你從此兒孫滿堂,一生幸福」?

「您說笑了。我和他不過是逢場作戲,早已分手。我知道他的選擇,也尊重他的選擇。」她靜靜開口,語氣清冷,「難道您這把年紀還沉迷言情劇,期待一場死纏爛打的戲碼?」

「這麼說,是我多事了?怎麼辦?」魏啟峰也不動氣,看向程立,「不如給她一針,讓她自生自滅?」

沈尋臉色一白。

程立神色鎮靜:「魏叔,她留在這裡,對我來說是個麻煩,對你來說也是。你應該查過她的背景。」

說出這一句,他甚至未多看沈尋一眼,彷彿對於這個麻煩,實在頭疼至極。

「那你想個法子處理。」魏啟峰盯著他一笑,笑意卻未及眼底,「小子,你是警察,你說,我憑什麼信你?就算你脫掉了那層皮,你也要讓我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麼樣。」

他站起身,拍了拍程立的肩,看向葉雪:「我走了,改天你們去我那兒吃飯,嗯?」

言罷,他揮揮手笑著離開,像一位再慈愛、寬厚不過的長輩。

葉雪早已沒了胃口,拿起手中的電話:「廖生,把人帶走。」

程立卻徑自用餐,似乎盤中的點心堪比米其林三星水準,引他一心一意地認真享受。

直到半分鐘后他才接收到葉雪帶著探究與不快的目光,卻只是淡淡出聲:「我會處理。」

該怎麼處理?

程立推開房門,望著蜷在床畔的小小身影,一步步走近。

他居高臨下,俯視她緩緩抬起的容顏。彼此目光交會,彷彿一場無聲的拉鋸戰。

「程立,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在演戲?」沉默許久后,終於是她繳械投降。

她可以配合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她想起那次在翡翠酒吧,他忽然牽住她的手,明明還不熟,但那指間的灼熱溫度,彷彿她是他的掌上明珠。

他蹲下來看著她,看她一張雪白的小臉,雖然髮絲凌亂,略顯憔悴,但仍是漂亮得不可思議。

這樣一個人,不應該來到這裡。

她的命運,是順利念完書,有一份喜歡並擅長的工作,同事友愛,上司器重。嫁給一個溫柔優秀的男人,每天替他選襯衫、西服,踮起腳給他系領帶,一起吃早餐,等到下班出門時,他已經開車等在路邊。如此安穩一生,無憂無慮。

沈尋與他對視,猜不透那雙深沉的黑眸里上演著什麼故事。

終於,他低頭輕輕一笑,那笑里是嘲諷,卻不知嘲弄著誰。

「你笑什麼?」沈尋沉不住氣,問出聲。

他靜靜地看著她:「笑你蠢。」

言畢,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留她對著空落落的房間,失魂落魄。

「你喜歡她吧?」葉雪倚窗而立,指間的香煙已燒出半截灰,卻沒有一點吸過的跡象。

程立抽走那根煙,彈了彈煙灰,放到自己嘴邊,深深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裊裊青煙掩住他半邊眉目,只聽低沉的聲音揚起:「你介意?」

一副慵懶的好嗓子,說著撩人的語句,叫人聽得越發心癢難耐意不平。

「怎麼會不介意?」葉雪伸手,掌下胡楂兒扎手,卻讓她流連忘返,更有真實感。

他不躲不避,側首看她,一雙黑眸似笑非笑:「不高興了?」

「第一次知道你和她在一起,恨不得立刻跑到你面前。」葉雪嘴角輕扯,透露出一絲不快的心情。

「她之於你沒有什麼奪愛之恨,只是個因為工作認識的朋友。」程立拉下她的手,語氣淡然。

「你睡過她?」

「是睡過。但那和過一輩子是兩回事,不要胡思亂想。」他揉揉她的頭髮,聲音溫和,「我失去過你,不想再痛一回。」

愛這種東西,毒過海洛因,最怕擁有過,再失去。如果是那樣,還不如不擁有。

葉雪依偎進他的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腰,聽他穩健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就當聲聲許諾。

人人都只有一雙手,一個懷抱,只夠抓住眼前,其他的不過是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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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雲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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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另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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