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盜的畫室

被盜的畫室

被盜的畫室

在那個夜晚,當沿着樓梯來到潁河管理處樓房頂層的時候,我隱約聽到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水浪的撞擊聲。跟在我身後的小范,一邊移開樓梯口的警戒線一邊朝右邊指著說,那兒。

在走廊的盡頭,我看到了一扇微微關閉着的、深綠色的防盜門。但是,我沒有立刻走過去,而是伸手拉開了走廊邊上的窗帘。通過窗帘後面的玻璃窗,我看到了不遠處挺立在夜色里的潁河大閘。一瞬間我就明白了那水浪撞擊聲的來處。接着,在大閘上照過來的燈光里,我看到了紛紛揚揚的雪絮。

雪……

儘管這場大雪兩天前電視里就有預告,但我的手指還是有些發緊。有點刑偵常識的人都清楚,就這個下法,明天,整個潁河兩岸,都將被積雪所覆蓋。那會給我剛剛接手的這起命案的偵破工作,帶來意想不到的困難。在劃定的潁河兩岸的2000米範圍內,即便是有黃秋雨落水時留下的痕迹,又怎麼查找呢?我不由得轉身看着那扇我將要走近的微微關閉着的、深綠色的防盜門。如果,戶外的現場被積雪覆蓋,那麼這兒,真的就像江局長和總隊長說的那樣,是偵破的重點?看來,不能有絲毫的馬虎。

我一邊想,一邊伸手扳下窗框上的把手,用力推開銹跡斑斑的鐵窗。立刻,就有刺骨的寒風擁進來。潁河大閘的閘孔往下排水的水浪聲清晰起來。在那聲音里,我再次看到了挺立在夜色里的大閘,看到了被夜色和燈光籠罩着的河岸。儘管在夜色里,大閘下游那用混凝土鋪就的北坡的河岸,仍然呈現出一片灰白。那灰白一直往東延伸過去,越來越暗。更遠處,就是潁河北區映亮了天空的萬家燈火。閘孔排水的聲音,連續不斷地從寬闊的河面傳來,像是從遙遠的天際湧來的風雨聲。我知道今天驚蟄,就是今天,乙酉年正月二十五,一個還殘留着春節氣息的日子,我站在黃秋雨畫室的門前,腦海里再次浮現出他被河水浸泡得臃腫的身體。我一邊伸手到窗外,去感受初春的雪絮落到我手上又漸漸融化,一邊扭過臉,去看走廊盡頭那扇防盜門。那扇防盜門,在從窗口湧進來的寒風裏發出了瑟瑟的哆嗦聲。

我把剛才打開的窗子重新關上,這才朝被盜的畫室走去。我一邊走,一邊從兜里掏出橡膠手套戴上,最後在那扇防盜門前停住了。我輕輕地拉開那扇剛才還瑟瑟哆嗦的防盜門,仔細地查看着。我知道,就在我拉開黃秋雨畫室防盜門的這一刻,他的死訊已經像窗外滿天飄落的雪絮,悄悄地覆蓋了錦城的每一個角落。我看一眼身邊的小范說,這門,怎麼打開的?

已經仔細檢查過,門沒有被損壞的痕迹。

顯然,小范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我看着他說,你們是怎麼進去的?

哦……他瞬間就明白了,是黃秋雨的妻子提供的鑰匙。

他妻子?

對,她叫金婉。

那個說話像炸黃豆一樣的女人迅速從我的腦海里閃過。我們正說着,畫室里有腳步朝門邊響過來。接着,裏面那扇木門打開了,是我們的偵察員小莫。小莫脖子裏掛着一架相機,一手拿着一個放大鏡看着我說,方支隊。

我朝他點了點頭,側身走進畫室。似乎畫室里所有的燈都亮着,頂燈、壁燈,不同方位的落地燈,所以,我看到的畫室如同白晝。聽到聲音,偵察員董延吉也從一株滴水觀音後面站起來朝我說,方支隊。

整個畫室,被置放在中間靠東的幾盆鐵樹和滴水觀音,隔為兩個相對獨立的空間。我走到那株滴水觀音前,看到董延吉面前的博古架前,是一片破碎的、大小不一的瓷片,有一些已經被他裝進了透明的膠袋裏。

有搏鬥的痕迹?

目前還不能確定。董延吉說着指了指博古架說,你看,別的都沒動……

我的目光也從破碎的瓷片移到博古架上。博古架一共兩個,靠近南牆,並排擺放在東邊的牆壁前。我看到的那件破碎的瓷器,是從南邊的那個博古架下面往上數的第二層、靠北那一格掉下來的。博古架一共四層,每一層又分成四格,每一格里,都擺放着各種造型的陶罐和瓷器。2004年7月,我們曾經破獲過一起文物盜竊案,那個名叫朱興才的盜墓賊交代說,市場上現在交易的陶瓷,如果不是仿製品,多數都是從墓穴里挖出來的。現在,一看到這些陶瓷,我的頭皮就發緊,感覺有一股陰氣從那些古董里滋生出來。

這個摔碎的罐子,董延吉指著擺放在博古架南側的另一個柜子說,應該是有人在從柜子裏往外拿畫的時候,一不小心從博古架上碰掉的。

我繞過那片破碎的瓷片,來到柜子前。柜子置放在博古架與南邊的牆壁之間,我輕輕地拉開那對實木櫃門。柜子的深度在七十公分左右,超出正常的柜子十公分,可以看出,柜子的深度是特製的。除去深度,這個柜子的其他尺寸都是正常的。柜子的寬度被左右分割,左邊的寬度是右邊空間的兩倍,在六十公分左右。柜子的高度也是正常的,兩米高的柜子被一分為二,上面一半被分成了兩格,而下面一部分左邊的空間,被分成五格。

柜子裏放的都是畫,董延吉指了指柜子的上半部說,上面存放的是國畫。

順着董延吉的手,我看到那兩格里擺放着一疊又一疊不同顏色的宣紙,我伸手從最上面抽下來一張,在一股清淡的墨香里,我輕輕地展開,那是一幅水墨畫。畫面上是一條很古老的河流。河流的近處,是一葉輕舟,船頭上卧著兩隻魚鷹;船尾,蹲著一個看不清面目頭戴斗笠的漁人。類似情景的畫,我曾經在某個場合見過。是市委迎賓館還是潁河飯店?那個頭戴斗笠的漁人,我十分眼熟。就是這個人,把黃秋雨從河水裏打撈上來的嗎?現在,我還沒有發現手中這幅畫,和黃秋雨的命案有什麼關係。我把手中的國畫按照原來的摺疊方式疊好,重新放回原處,然後在柜子前蹲下來。

董延吉說,下面存放的都是油畫。

柜子下面左側的五層,放滿了油畫的畫框,而右邊寬度在三十公分上下相通的空間,卻是空的。

在這之前,這裏也放着一些畫,是豎排立着放的,你看這兒……董延吉說着,把放大鏡和手電筒遞給我,然後伸手指著柜子右邊空間底層的木板。

在手電筒燈的光亮里,我用放大鏡仔細察看着柜子底層,那裏有不易察覺的、由灰塵和先前擺放的畫框留下的痕迹。

董延吉說,從痕迹上看,放在這裏的油畫,是剛被拿走的,總共十幅。

十幅?

對,數量是從畫框和灰塵構成的痕迹里查出來的。我們查遍了畫室,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這十幅油畫。

小莫說,這十幅畫可能被盜了。

我的目光又落在了被掏空的柜子裏。

董延吉說,這些畫的寬度是相同的,都是六十五公分。

被人拿走的寬度相同的十幅油畫,會是什麼內容呢?我一邊想,一邊把手裏的放大鏡和電燈還給董延吉,往左邊移了移身子,又輕輕地從柜子左邊最上面的一個格子裏,取出一個畫框來。那是一幅約有五十公分見方的油畫,畫面是雪后的潁河。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在河流的盡頭,竟然是窗外那座我剛剛看過的潁河大閘。我在那幅油畫的右下角,看到寫有「秋雨,04,12」的字樣。看來,這是黃秋雨新近的畫作。十幅畫,為什麼拿走的不是這一幅潁河的雪景,而是另外十幅畫呢?那是十幅什麼樣的油畫呢?

我把手中的那幅雪景放回原處,輕輕地關上櫃門。當我直起身子的時候,擺放在博古架左手東邊牆壁前的那排書櫃,來到了我的意識里。

書櫃里也丟了東西。

可能是看到我的目光落在了書柜上,董延吉伸手指著靠近博古架的那個書櫃說,我們進來的時候,這個書櫃南邊的這扇門沒有關,你看,這兒……

順着董延吉的手我看到,在那個書櫃從上往下數的第四個橫格里,有被人取走圖書後留下的有四十公分左右的空間。

我估計了一下,被盜的大約有二十本左右。

我往後退了一步,那排書櫃完全進入到我的視線里來。這排書櫃剛才存在嗎?肯定存在,包括這間畫室里所有我還沒有來得及去勘察的東西,剛才都存在着。我們到達一個新的勘察地點,注意力往往會被一些明顯的物證所吸引,比如博古架前那個破碎的瓷器。而別處的另外的一些物證,還靜靜地躺在那裏,等待着我們去發現。比如這排書櫃。或許,是受到博古架前的那架落地燈燈光的影響,這麼多的藏書,這像圖書館一樣擺放着的書櫃,直到這會兒,才來到我的意識里。那被盜的會是二十本什麼樣的書籍呢?書櫃里這麼多的圖書他不要,為什麼……

和存放畫作的柜子一樣,這排書櫃也是特製的。那些書櫃的櫃門,都是由大約二十厘米寬的鋁合金構成。每個書柜上的櫃門,被一分為二,上面櫃門的高度約是下面櫃門的一倍。和在別處見到的書櫃不同的是,這裏下面的櫃門上裝的也是玻璃。上面的櫃門裏的格子被分割成六層,存放的都是32開的書籍,下面的櫃門裏被分割成兩格,存放的都是16開的書籍。我數了數,每一格里大約有五十冊。那麼八層呢?就是四百冊。一、二、三、四、五、六、七,四七二千八,這將近三千冊寬窄不一、高低不等、顏色不同的圖書,靜靜地待在七個顏色相同、規格統一的書櫃里。那被盜的,會是什麼內容的書籍呢?

我又往後退一步,我看到,整個東面十米左右的牆壁,都是用柜子構成的。七個書架、兩個博古架,加上南邊那個存放畫作的柜子。在這間畫室的東北角,也就是那排書櫃的北邊,是畫室的衛生間。在衛生間外側的卧室和房門之間的北牆上,有兩扇寬大的窗子。通過一盆鐵樹的枝葉,我看到在窗子的下邊,是一組棕紅色的皮沙發。沙發中間的茶几的顏色,和從天花板上垂落的窗帘的顏色相同,也是墨綠色。這讓我想起了我剛剛待過的,那間氣氛嚴肅的會議室。

我繞過一盆鐵樹和沙發,來到北邊的窗子前。我輕輕攏了攏墨綠色的窗帘,通過窗子,我再次看到了那條仍在落雪中的潁河。隨後我回過身來說,窗子查過了嗎?

查過了。小莫說,所有窗子外邊的防盜網,都沒動過。

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然後我對面前的三個同事說,工作吧。我們還有一些時間,到11點。

看着他們各自進入自己的勘察範圍,我的目光再次落到畫室的房門上。然後,我從西邊的牆壁開始巡視着這個陌生的空間:在畫室靠西的牆壁邊,堆放着一些畫框、畫架和作畫用的顏料,還有一些沒有完成的油畫作品。在西邊的牆壁上,遺留着複雜的筆觸。那筆觸大都有規律性,一邊是空白的牆壁,而另一邊,則是由複雜而零亂的顏色組成。那些直角的圖形,一個套一個,多到沒法弄清的地步。很顯然,這是黃秋雨作畫的地方。在畫室的南牆上,是一拉溜四個大窗子,窗前掛着和北邊牆壁上相同顏色的窗帘。

穿過畫室,我從北邊的窗前,來到南牆第二個窗子下那足有三米長的畫案前。或許,是受到畫案上枱燈燈光的影響,鋪在畫案上的那塊白色的毛氈,顯得有些陳舊。四處遺落的墨跡,構成了不同的圖形。看上去這個畫案已經使用了一些年頭。在畫案的左側,是一刀使用了一半的宣紙;案子的右側,零亂地擺放着畫筆、鎮紙、顏料、印章、筆洗、筆架,在靠近筆洗的足有一尺大的灰色硯台里,還放着一支沒有來得及清洗的毛筆。我輕輕地拿起那支毛筆,燈光里,我看到毛筆下側的墨汁,還沒有完全乾。如果按冬季水分的蒸發速度,這支毛筆應該在兩天前還被使用。如果,最後使用這支毛筆的是黃秋雨,那麼,他的死亡時間也應該是在兩天之前。丁聲樹的推斷有些根據。兩天前,也就是3月3日,這裏發生了什麼?黃秋雨是在什麼情況下,離開這間畫室的?

我轉回身,看着西邊那將近六米寬的用來繪畫的牆壁。他的鴻篇巨製,《老子歸隱圖》,還有《伏羲創世圖》,應該就是在這裏完成的吧?400萬!一年前,黃秋雨無償捐贈給錦城博物館的畫作,曾經轟動一時。他柜子裏的這些畫作價值多少呢?他柜子裏被人拿走的那十幅油畫,價值多少呢?

我來到支在西邊牆壁下的畫架前,聞到了一種混雜的汽油味。哪兒來的?藉助西邊牆壁上的頂燈,我看到畫架上是一幅還沒有完成的油畫。

那是一隻手。一隻變了形的手。一隻放在茶杯上的男人的手。這樣一隻手,他是從哪兒看到的?那隻看上去只有骨骼的手指,從茶杯的頂部垂下來。這畫什麼意思?

緊靠畫架右手的小方桌上,有幾支粗細不等的油畫筆插在一個油桶里,從油桶壁的商標上,我看出那是兩公斤裝的松節油。油畫調色用的是松節油?在油桶的桶口上,搭有一塊用來擦筆的白棉布,我聞到的混雜的汽油味,就是從那塊已經被五顏六色的油彩改變了本來面目的棉布上,散發出來的。緊靠油桶的是一塊調色板,調色板上沒有用完的油彩,還沒有來得及颳去。我伸手按了按那些結皮的油彩,估算著這些油彩從膠管里擠出來的時間。在調色板的下面,我看到了一疊被壓住五分之一的A4打印紙。在最上面的打印紙上,我看到了畫架上那幅油畫的草圖。我輕輕地把那疊打印紙從調色板下取出來,我看到,在那張草圖的上面,寫有這樣一行文字:

手的十種語言。

我翻看了一下那疊打印紙,發現那是作者構思的不同姿態的手形和對草圖的命名。此外,還有註解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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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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