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楠寫給黃秋雨的信

粟楠寫給黃秋雨的信

粟楠寫給黃秋雨的信

第一封

秋雨兄:

你好!

今天11日,想必你已經到家。準備寫四封信,第一封給你,憋了好幾天的心裏話,非寫不可。

八號晚上瘋狂了一夜,回家已近12點,因忘帶鑰匙,只好到別人家借宿一夜,同行的朋友打趣我,發現你倆的關係不一般。我做了個怪相,是嗎?臨走時,我們是不是完全被離別的情緒侵擾而忘記了掩飾?竟讓朋友一眼望穿。

你猜,我的第二封信寫給誰?告訴你,你可別吃醋呀,我寫給林源老師。林源?跳舞的時候他邀我,邊跳他邊告訴我,他恨死我了。我問為什麼?他只說,回去反省以後再來找我。隨後他又說,別忘了是誰把你帶出來參加這次筆會的。我仔細想想,除了我和你黃秋雨寫生的時候前後不離之外,他還惱我什麼呢?我忙解釋,我和黃老師之間很純,真的很純。雖然我心裏絲毫不在乎,而且還像小女孩一樣暗暗為此事的大驚小怪而竊笑,但是還是要好好地應付林源的,你知道,我還打算讀他的研究生呢。

幾天未回家,回到家裏迎接我的是滿桌的灰塵和亂七八糟的房間,顧不得疲憊,又是洗又是清,等乾乾淨淨后,才一頭倒在床上酣然入夢。

今天,媽裹上行李去旅遊了,繼父只有到了飯時才歸家,儘管這樣,我還是把剪刀放在我的枕頭下,在夜晚,空蕩蕩的大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仍然感覺到有一雙賊眼在窺視我。屋裏除去貓咪繞着我的腿蕩來蕩去外,沒有一絲活的氣息,我異常寂寞。看着窗外已沉的暮色,望着成群乘涼的人們,不知不覺中我翻開了相冊,有一張你正掛着趾高氣揚的笑臉。說真的,不是看着照片的話,我對自己的經歷簡直沒有真實感。

神農山之行是我從下學后感到最有趣的一段生活經歷,神農山?焦作的神農山?如果是,那麼這個女孩應該是黃河北的人。可惜它過得太快了,還沒有來得及讓我咀嚼,就那麼匆匆而過,當進入正常的生活軌道時,才稍微冷靜下來。

這兩天的情緒壞透了,我發覺,我時常會莫名其妙地鬱鬱寡歡,可能是因為對生命時常背負着沉重感,再說信心不足,感到活着沒有意義也沒有希望,所以異常沉重。

看着晚霞逐漸變得蒼白而後隱去,我簡直要落下淚來。你看,我是不是應該為自己的脆弱感到羞恥?可惜,美麗的東西總是不長久。

不過,即使此時心情再寥落,但一想到遙遠的地方還有人挂念,不知不覺中就增加了勇氣,眼前的迷霧也層層散去。

秋雨,你知道嗎?你給了我多少希望,為了徹底改變我的自卑自憐,我準備去讀研究生,不知道林源肯不肯幫我。你的生活過得怎麼樣?你很樂觀,你現在一定在畫室里忙碌,你有自己的畫室,我真羨慕你。

其實,初到神農山的時候我既自卑又沉重,遇到你使我的心情愉快。現在沒有你在身邊,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可能太多的原因是林源老師的話引起的,他很生氣。秋雨,你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有一天我們一起相攜闖世界,巴黎、羅馬……等到了那些你曾經待過的地方,我們就一壺酒、一葉舟,任風吹盪,逍遙自在……

粟楠

1992年6月11日晚。1992年6月11日,距現在將近十三年了,十三年前……

又:寄上《純情》。秋雨,記住我們的誓言。本想多寫點東西寄去,但怕你等信急迫,只好打住。

第二封

臭秋雨:

我是十五號收到兩封你的來信的,下次不必掛號信函,我會及時收到來信。沒想到這麼漫長,一封書信要在路上走上四天,真不懂人情。我十二號寄出的信想你也該收著了。你看,我寫的信多麼理智呀,和你洶湧的激情真是天壤之別。真的,在強者面前,我表現軟弱,你太熱,我就要冷靜一些,我要像你一樣添柴加油,那我們不燒成木炭才怪呢。

15日中午我正在廚房炒菜(我已經當了幾天的家庭主婦了,媽到鄭州我二姨家去了,九號回家沒有立即去上班,廠里讓十六號去),那個人(我繼父,我總是這樣稱呼他)拿來兩封信,一看我就明白了,但那個人的目光怪怪的(他總像條狗一樣,我媽不在的時候,他竟然在我身上嗅來嗅去的),不是個好東西!我不理他,拿着信回到屋裏鎖上門迫不及待地撕開,這之前的幾天我心中一直在罵,死秋雨,臭秋雨,壞秋雨,再見到你要打你,咬你,撕你!為什麼不給我來信,讓我等得好急。我快快先看一遍你的信,不知為什麼鼻子一陣發酸。我極力忍着。我剛看一張,房門就被那個人敲得嗵嗵響,他像條惡狗一樣汪叫着,菜煳了!他總是這樣讓人噁心!可我又怕他(媽不在家,我總是擔心他會找一個理由跟我過不去)。我匆忙跑出去,把菜弄好后,飯我都顧不上吃又一次把自己關進卧室,眼淚再也忍不住了,不知為什麼,真的不知為什麼會這樣,你笑我嗎?

這幾天我都是在迷迷糊糊中度過的,腦海里只有神農山,山頂上的奇石怪崖,只有上帝才能創造出來嗎?那美麗的白皮松只有仙人才能栽得活嗎?那無邊的雲霧,只有神仙居住的地方才那樣神秘是嗎?當然,我更多的時候是看你畫畫兒,你看上去憨憨的,卻畫得那麼好。一切都是恍恍惚惚、斷斷續續的,就像是一場夢。

八號晚上我是在那個時裝模特家裏安歇的,要知道,應該再在賓館里留一夜,好好地依偎着你(坐在你的面前,心甘情願地做你的模特,你想怎麼畫就怎麼畫。秋雨,你那個關於手的繪畫真的讓我激動,《手的十種語言》?譚漁說的不錯,一個很久以前的計劃。我真的想成為你的模特,走進你的作品裏,然後再讓你帶着我出國去展覽)。可是走得太匆忙,真後悔,應該再多待一個晚上。接下來兩天除了氣還是氣,神農山的一切還有一個秋雨都離我遠去,又好似很近,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真實感。幾天來,夜裏總是做夢,奇形怪狀,已經好些天沒有睡過好覺了。

我天天在心裏給自己鼓勵,要好好地畫,趕上那秋雨(就像你給我講的羅丹和克洛代爾,羅丹和克洛代爾?上網查一查。但是,我只想像克洛代爾那樣和羅丹一起工作,我不想像她一樣有那麼凄慘的命運,一個女人在精神病院裏待了三十年,我的天呀,我寧願去死),金婉不是說她從精神病醫院裏跑出來的嗎?也許等到下一次筆會我們會不期而遇,這等待固然漫長,但這等待多麼的誘惑人呀。

你不知道這幾天我總是向友人打聽錦城怎麼走,要坐什麼車,他們都說我發神經病,怎麼老是問錦城?真的,有一剎那間我真想拔腿就去,我是有機會去的,但我忍着,把這種思念化作一根根線條爆發出來。

我很不講理,即使你以最快的速度寫信給我,也需要幾天才能到,可是我一直在心中詛咒你,難道回去幾天就忘記我了,沒心肝的壞蛋!口蜜腹劍的壞傢伙!

現在信來了,我哭了,也笑了。

現在我也異常勤奮,出門時也帶着速寫本,昨天我到我家南邊的河道里畫了幾隻山羊,隨信給你寄去一張,看看能不能在你主編的畫報上發一發。有了錢,我們約了去旅遊。你知道我最想去哪兒嗎?澳大利亞,在草原上租一個農場,一邊放牧一邊畫畫兒,那是我夢想的天堂。

寄一張冬日的照片給你,那時留的是長發,微微捲曲的。

你的信,我慢慢地咀嚼,本來有很多事情要講給你聽,但我不能像竹筒倒豆一下子倒完了。

不知道你的生活是怎麼樣的,我過一天的時候,就在想你是怎麼過的,幻想往往比現實來得快。

你的信抒情味濃,而我的敘事味強,你發現了嗎?

盼再見!

粟楠

1992年6月15日中午——6月15日,這封信和上一封只隔三天?

第三封

秋雨兄:

好!

第三封信於17日收到,難道我寄的兩封信你沒收到?當我提筆給你寫信的時候,我不禁想,你要是個女性就好了,那樣我們就可以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

說真的,我的信比不及你那樣洋洋洒洒,面對你的時候我有許多話要說,如今我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發覺你是一個情感型的人,而我是理智加情感的人。你的社會經驗單純,對人真實,虛偽的成分幾乎沒有,但是你發覺一個問題沒有,真實的東西往往沒有那麼美好,任何東西只有蒙上一層東西,就像神農山的霧一樣,透過霧看世界,世界才真正讓人感覺美。一個女人完全袒露並不讓人迷惑(你畫人體的時候有這種感覺嗎?),這也是當初我沒有答應做你的人體模特的原因,你說你總有一天會說服我,但是我現在不用你說服,我就會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坐在你面前的。我的胸、我的肢體,我可以讓你在黑暗中撫摸,也可以把自己的胴體完全暴露在你面前!儘管我仍然認為讓人迷惑的是被比基尼包裹的女人,儘管在生活中我更願意隱藏一些自己。

我整個是個矛盾體,你對自己的事業已經做出了選擇,而且已經有了成就,而我並沒有把繪畫當成終身職業,有句話是這樣說的:繪畫並非職業,而是命運。很對,誰知道命運會把我最終拋向哪裏呢?

我最重視的是生活,只要活得瀟灑,活得愉快,我就不負來世一遭。我並不限制我要幹什麼,只要喜歡就去干,完成任務后就痛痛快快地玩,或逛舞廳,或會在冷飲店裏消磨一陣,或在大街上罵幾句唱幾句粗野的歌,這些都是我平常耍的把戲。我想,如果你在我身邊,咱倆可能是很對把的,而且我要把你訓練成一個嬉皮士,讓你穿上怪誕的衣服,燙上大爆炸。叼個煙捲,就像個小流氓。

你太苦自己了,明確地講你還不太懂生活,不要總對自己說,我要成為大畫家,不要,這太累,要記住享受,享受吃(吃最有味的),享受穿(穿出花樣),享受住室,以後我會畫一幅題為《蝸居》的畫,畫的就是我的房間。

如果我有錢能買一間房子,我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願去佈置它,我喜歡熱烈奔放的色彩,我會把房間掛上奇形怪狀的畫,凳子全用木樁,既有大自然的野味,又透著濃郁的女性氣息。真實地、瀟瀟灑灑地活着是我人生的宗旨。從書信上來看,她和米慧是兩個類型的人,她比米慧更理智,可是,她怎麼就進了精神病醫院?只是現在我還沒有那個條件。不過,我會爭取的。

確切地說,我現在活得很壓抑,我的工作,還有這個讓我討厭的家,那個我一看見就噁心的人,他總是用一種竊賊的眼睛躲在陰暗處,哪怕是我上廁所也感覺到他的眼睛躲在天花板上,他的眼睛就像一隻手,一隻帶有狐臭的手,他常常讓我有一種探進我衣服里的感覺,有時候我就想捅他一刀!真的,說不定哪一天我會真的給他一刀!我會真的給他一刀?如果有一天那個色狼真的有什麼不軌,如果她真的這樣做了,那將會是一個什麼結果?他那雙充滿了邪惡的眼睛讓我感覺到了累,我什麼時候才能從他的目光里逃脫出去呢?

我很嚮往原來上學時的生活,那時候,真的是無憂無慮呀,逃學,我干過;偷西紅柿,我干過;上課時用耳機插着錄音機聽歌,我覺得自在極了。可是,一切都不復返。

小楠

1992年6月17日——6月17日,距離上一封書信兩天,這些書信倒是按照日期編排的號碼。

又:本來信寫到此為止,但因為有事而晚寄了幾天,正好今日19日收到《中州書畫》和你的第四封來信,所以又添加幾筆。

《中州書畫》辦的不合我的胃口,知道嗎?在我眼睛裏好畫是共鳴,只要能引起我的共鳴,我就認為好。我對藝術需要的就是這個。你的《霧中風景》我喜歡,在神農山的時候我怎麼沒有見過你畫霧中的景物?哎,你老這樣給我寫信,不影響你創作嗎?

另外,請你幫我打聽一下,錦城師專藝術系有沒有自費讀研的名額?好!下次談,壞蛋!

第四封

討厭鬼:

20日我給你寄了一封加快你收到沒有?你知道嗎?每次每天你都在打擾我,讓我一日不得安寧,只要看到你的來信我就控制不住馬上寫信給你,而且每次都是加快。

今天是星期一,22日我收到兩封你15、16日寫的來信,路途是五天。所以我下午馬上寫信,因為你天天寫信,而我寄去也需要一段時間,所以你會總覺得沒有收到我的信。這樣吧,我在每個星期一的日子裏給你寫信,如果不誤的話,每個星期五你都會收到我的信,你也可以照我的法子做,在固定的日子裏給我寫信,否則接二連三的來信常讓我措手不及,也總在心中計算你是什麼時候寫來的信。我是個糊塗蛋,對數字不敏感,算得我焦頭爛額結果還是迷迷糊糊。

從十八號我把林源送上火車(他到深圳去)起,一直到現在我都在畫素描,是林逼着我畫的,他說我好玩,不勤奮,7月份一定要我交六張他滿意的畫,我只好答應他,誰讓我想讀他的研究生了?活該,或許他是個好老師,這麼關心我,如果正常,9月份我就可以去讀書了。

我認為我很有才氣,只是我好玩,原來一到晚上我們都三五成群地去跳舞(其實我是怕寂寞,想到舞廳湊熱鬧),可現在不行了,我見天都要面對石膏像。可有一點兒,我不幹什麼也就算了,一干就會全身心投入。現在我做夢都是那些石膏像,《沉思》呀、《思想者》呀、《大衛》呀,粟楠說過的這個石膏像在哪兒?我從沙發上起身,可是我把整個畫室看了個遍,也沒有看到那個《大衛》像,哎,小董。

正在畫案右側工作的董延吉,站起身來看着我。

畫室里有石膏像嗎?

石膏像?

對,用來學習畫素描的石膏像,《大衛》。

沒有呀?董延吉說着,他的目光也在畫室里走了一圈,然後看着我說,沒有,自從進到這畫室里,我就沒看見過。

哦……我對他做了一個繼續工作的手勢,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石膏像肯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給搬走了。誰搬走的?搬哪兒去了?與案件有什麼關聯嗎?沒有,一尊用來畫素描的石膏像,不會像《陪法場的人》一樣,被丟到地下室里去吧?看到哪兒了?這……《思想者》呀、《大衛》呀,還有他們都活了,他們一個個持着健美的身體坐在我的面前,我完全進入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所以我在生活中經常是丟三落四像掉了魂似的總是做錯事情,有時又跟神經病一樣一發獃就是幾個小時,那個人總是在一邊罵罵咧咧的。他說,你早晚有進精神病院的那一天!我一聽見他說話我就心情煩躁,就想進廚房裏拿刀,就算有一天我真的進了精神病醫院,也肯定是他把我逼的!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出去走走,就在我家樓房的後面,那片原野,我給你說起過的,我常常走一段路跑到那兒發獃,我坐在那裏看着一群老黃牛在坡上吃草,眼前就會晃動起你的身影。

秋雨,其實我這個人很複雜,連我自己有時都猜不透自己,別人更會為我的假象迷惑,秋雨,你要比我簡單得多,你不知道我小時候有多野,對於我來說,我的生活就是一本書,也許我沒有你那麼多坎坷的經歷,但是對人生的體會,一點一滴剎那間的感受我都會留意,或許我更適合當一個作家,你知道,我真的有個做作家的夢想,我曾計劃着把我的感受寫成一本書,我不想單篇發,我會整理好,再插上圖,找一個有錢又欣賞我的人給我出書(如果有可能,你肯幫我嗎?)。她的書寫成了嗎?他又幫她出了嗎?或許……我朝東邊的牆壁邊那排高大的書櫃看一眼,就在這些書籍中間?或許吧。由於我們的經歷、性格等等的差異,我們可能會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你雖說畫得比我好,可是你的思想卻沒有我激進,你在我眼裏,有時就像個老古董,思想有點兒跟不上趟。你還記得我問過你的話嗎?我說你能娶我為妻嗎?你當時猶豫了,黃秋雨,你還想着妻妾成群嗎?在這一點上,你跟羅丹差遠了(我正在看他給克洛代爾寫的信,當然是從你給我的那本書里看到的),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就像火一樣在燃燒!不像你,你一涉及到實際問題就會茫然。

好了,不說了。現在我的任務是到郵電局發這封信,下個星期一談。希望你沒白交我這個朋友,希望你能從我身上獲得一些啟示,雖然現在我一文不名!

現在我想好了一個藝名,我不想叫粟小姐,文縐縐的我不喜歡,我更喜歡叫粟小丫,一直叫到八十歲。不過,你寄信不要這樣寫,我會收不到。

恨你的粟小丫

1992年6月22日下午

對了,如果我寄去的作品能用,是不是7月份可以出來?

第五封

秋雨兄:

現在是深夜12點,星期一,我正在為我剛畫完的《永恆的偶像》激動着,羅丹的塑造真好。你呢,你現在幹什麼?是在畫室里工作還是在呼呼大睡?

好幾天沒有收到你的來信,我想你一定是躲起來了,在做你的繪畫夢。真的,當你完成一幅作品的時候,它的價值不在於作品本身主題或者構思,或許它不是一幅成功之作,或許沒有太高的價值,但是你投入了你的一份激情,畫里有你的心血,我認為這就是最真的價值,你說呢?

直到現在我才感受到你原來有那麼好的耐性,一個人當沒有得到對方的絲毫迴音時還執着地堅持住那份痴情是需要多麼大的耐力,此時我深深地體味到了。

你寫的那一封等待來信的急迫心情是你所有信件里的精品,我似乎看到了羅丹的身影。這些日子天氣陰沉,我不喜歡陰沉的天氣,它常常會影響人的情緒,白天的時候我喜歡光線暗淡,在本來就不太亮的屋裏我還要拉上厚厚的窗帘,這時我打開桌邊的枱燈,讓幽暗的光線灑滿全室,我會感覺我已經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和現實生活中的人已經分開兩端,那時候我就躺在我的彈簧小床上做那些我喜歡的夢,我也想,你在做什麼。

生活到底是什麼呢?也許那些美好的、甜蜜的事情只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謊言,一份幻想。我長這麼大,無論是經歷多少喜悅又多少痛苦,在我此時回憶起來都覺得平淡如水,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成熟吧。其實我寧願不要這份淡泊的成熟,我還喜歡小時候要笑就笑得天花燦爛,要哭就哭得地動天搖的感覺。

每天晚上我都喜歡很晚的時候看書。在這之前,我會一個人繞着幽靜的石灰路靜靜地走。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我現在總感到寂寞,就是我和我母親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會和她保持着一段距離。我突然發現,我是一個孤獨的人,這孤獨會伴着我,哪怕再熱鬧的場合我也會感到寂寞,別人說我高傲,是的,在任何場合我都不願偽裝自己,愁也好,喜也好,我不想去適應身邊的人群,所以我在人群中就顯得獨特。林老師找來92年一期《小說家》指著陳染的小說告訴我說,我很像黛二小姐,我看了,我是像她。要了解我,你找來抽空看一看吧。你是不是不願意我說起他?那我就把這些話劃去,算我沒說。

秋雨,你活得是不是很累?來信時,我問你的問題要一一回答我。

晚安,現在凌晨一點了。

粟丫頭,1992年6月28日

又:我真喜歡這些照片,你沖洗過後,把我們在霧中山頂上的合影寄來,我要保存着,哪一天放大它。

第六封

哥:

我忙了幾天,現在可以安安靜靜地給你寫信了,多好呀,這種時刻,心默默地享受着向一個值得依賴的人傾訴衷腸的滋味。

每一次你的來信都很及時,那是在我最寂寞的時候到來的。我相信我們的孤寂是相通的,當你一個人手搭在鐵架上擠在眾多人的公共汽車上,目光出神而專註地凝視車外,伸向那遙遠的空間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真正的寂寞並不意味着孤獨,那是與萬物合二為一的境界,與清涼的草叢、小鹿、林中空地、樹木、地球、銀河系合為一體的感受。

人的交往很奇怪,有的人相識了多年,可能彼此還沒敲開對方的門,而我見你的第一面的時候,就想把自己全都告訴你,特別是自己的苦、自己的無奈。我想,這就是信任。我一貫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即使在生活中遇到再大困難和擾人的煩悶,是不太願意告訴給別人的,但我卻願意告訴你,我願意讓你知道,願意讓你承擔我的痛苦。兩個同患難的人往往比兩個共歡樂的人聯繫得更緊密。

你說,我對你說的一切對你是不是真實的?其實,真不真實,虛不虛偽也不是靠我來說的,完全靠你自己用心去體會。

讀你的信我總有親切之感,有一種疲憊的小船可以靠一靠岸休息一陣的感覺。哥,這一切的快樂都是你帶來的。你的一些話常常是平淡的,但卻說到了我的心坎上。「一個人活在世上能有多少人真正地關心你呢?(除了父母,而我只能除去我母親。)所以我們活在世上應該像愛惜我們自己的眼睛一樣珍惜已經獲得的真情。一個人活在世上要得到另一個人的心是多麼的不容易呀。」你的這句話一下子讓我熱淚盈眶。當時,我坐在書桌邊就一直任眼淚流,直到心裏稍微平靜了為止。

哥,從表面看,你不是深沉和成熟的,這是我看你第一眼時的印象,你樂觀、溫和、朝氣蓬勃,這是我眼中的你。你寄的兩張相片真好,那一對目中似乎深藏着永遠無法解開的謎一般深邃,我把這對眼睛深藏在自己的相冊里好好地保藏着、珍愛着。

哥,在生活中你可以隨遇而安,可在事業上卻異常的執著。這是我從你的作品中看到的。你的那兩幅畫精神病人的畫讓我震動,我甚至想到你畫畫兒的地方看一看。那家精神病醫院就在你們錦城嗎?我把你的作品給朋友們看,他們都喜歡。能讓年輕人喜歡,不簡單。這讓我想起了你給我講過的那個名叫蒙克的挪威畫家,想起了你給我看過的他那幅《病孩》。你知道嗎?我就是蒙克筆下的病孩。前幾天我看了一部保加利亞人的小說,寫的也是一個精神病人怎樣遭到人類的歧視,筆法和技巧都很新,而且主題深刻。我希望你的繪畫能反映人類這樣的精神主題,小說能,繪畫也能,你的關於精神病人的那兩幅作品就是,我知道你一定會成功的,蒙克不就成功了嗎?那《吶喊》,啥時候看都讓人揪心。別像林源,老是模仿著古人的山水,有什麼出息?與你的中國畫相比,我更喜歡你的油畫。你計劃中的有關女性的裸體畫開始了嗎?如果有,我真的想看,看看你畫的是什麼樣的女人。這一刻,我的心酸酸的,我真的有些吃醋,我寧願讓你畫我,畫我一個人,永遠。哥,當你面對一個女人的裸體的時候,你都想些什麼?我是說在排除了藝術的目光之後。如果有一天(假如),我做了你的裸體模特,你會怎樣看我?

林源讓我畫的六張素描我已經完成,我要上他的研究生呀,真的很討厭,有時候我就討厭自己,可是我想改變我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況,我想離開那個總讓我喘不過氣來的家,我只好走這一步了,等我讀完了研究生,我就到天邊去找一份工作,離開這裏,永遠不再回頭!

我現在正忙着辦上學的手續,還很麻煩。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如果情況真是很難,我就下決心到錦城去。反正,我拼了。

即便找不到大海

我也不息尋覓的歌聲

即便腳步被風雪掩埋

我也珍惜走過的路程

無愧無悔才是人生

哥,現在很晚了,我好睏。下次再寫給你。你我都是真誠的人。

粟小丫你的壞妹妹,1992年7月2日

第七封

哥哥:

今天是星期五,可是我已經等不及了要給你寫信。當我的精神感到危機,心靈快要枯竭時,我好想好想給你寫信。

五號的時候,我收到林源打來的電報(你看,我又給你說到了他,可是,我不能不說呀),讓我9點去火車站去接他,(他這是第二次從深圳回來,要在那兒辦畫展,什麼破畫,還辦畫展?)即使不為上學,為了真誠我也要去,你說是不是?怕去晚,我8點半就去了,誰知車晚點到9:30才到,這之後我帶他去吃飯,然後把他送回學院時已是凌晨1點,回去的時候,我一個女孩子走夜路,他連說送都沒說。1點多我到家,家裏把門按上了鈕,不管我怎麼敲、喊,就是沒人應,我想可能那個人怨恨我回家晚(第一次我回家這麼晚)故意不給我開門。我索性不再敲了,扭頭出了院子。大街上漆黑一片,我家住得偏,連盞路燈都沒有,我一個人像孤魂似的被拋在黑暗裏,越想我越氣,蚊子成堆往身上咬,我無奈地帶着恐慌在角落裏溜來溜去,終於眼淚就流了下來。現在想起來,那一晚上我真不知道是怎麼度過的,黑暗中受着蚊子的追擊,帶着害怕生氣的心情我一邊走一邊流淚……你完全可以想像我當時的處境有多可憐,多狼狽。

之所以付出這許多,我不為別的,是因自己真誠。為了辦理我上學的手續,接下來幾天我是和林源一起度過的。幾天的接觸,讓我認識到林源有多麼世故,文人,他已經失去了文人的本來面目。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接他的時候他就不想讓我走,他想占我便宜,這個老色鬼,我算看清他真正的嘴臉。他那副嘴臉,真讓我噁心!尤其在說到你時強調「農村」出身,使我對他鄙視到了極點,在藝術上,他怎麼能和你相比呢?他畫過什麼有價值的作品呢?哥,我活得真累,這些人,還算文人嗎?沒一點兒骨氣,如此的市儈。因此,我更加覺得你的可貴了,至少你不至於為了那丁點兒名利還去鑽營社會關係。哥,我真希望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藝術家,然後用高傲和鄙視來對待他們。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我直言地向你吐出了這麼多怨氣,心裏頓時好過了許多,今天下午林源要我陪着他去看一個什麼人,我就不辭而別,我不想陪他了,我太累了。

坐下來的時候,我心裏亂糟糟的,情不自禁提筆向你傾訴。我現在真想到錦城去呀。

哥,我忽然非常想上錦城師專了,原因有兩個:一是在安陽上師範事情辦得不太順利,安陽?粟楠是安陽的,那麼林源呢?就是安陽師院的了?還要我參加考試,可我不想考。如果由教育局招生辦批條就可免考,可我無能為力,同時我再也不想向林源張口說。還有就是同你在一起有共同語言,咱們把物慾都看得極淡,我常想像着我們一起在野外寫生的情景,也許我畢業后,還可以在你身邊找一份工作,如果那樣,我們就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了。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一個幻想。錦城師專好上嗎?具體辦法是什麼?假如我托的人真沒把教育局的條子拿來,我準備到錦城一趟。望你速打聽,速來信。如果,我真的等不及,說不定我就會跑到車站去買票,我會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我厭倦了身邊諸多人的市儈氣,互利和自私。我盡量看淡這些,心中只想着畫、畫!等有一天我有了成就,我一定用白眼翻他們!

楠妹,於1992年7月7日夜

第八封

哥哥:

你知道嗎?當汽車開動的那一刻,當你消失在人群里的那一刻,我就突然覺得,我們已經分別了很長時間,和你待在一起的三天,就像在夢中,有些不真實。我離開你有多長時間了?這會兒,我在扳着手指頭細細地算,15、16、17、18、19,從我離開你的那一刻到現在,滿打滿算才過了五天,可是在我的感覺里,就像是一生一世呀!

你知道嗎?秋雨,在別人面前我盡量讓自己呈現出成熟的面孔,只有在你面前時,我才輕鬆地暴露我的單純,你還讓我對你說什麼甜言蜜語呢?感情的深淺不是說出來的,如果一個人對你有了信託,這就意味着已經有了感情。哥哥,當我坐在你面前,成為你的裸體模特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了我的一切,我會成為你手的語言嗎?那被盜的十幅畫中,就有以她為模特的繪畫?十三年前的裸體寫生畫,她現在才想起來拿回去?我會像蒙娜麗莎一樣,成為永恆嗎?

你說,當你處在一個不適合你的環境中時,你是適應它呢還是艱難地保持你自己?現在,在離開你之後,每當日落黃昏時,我痴獃呆地看着天邊慢慢被夕陽染紅的雲霞,看着它們在天空中擁擠、碰撞、飄浮,我就開始神想,我屬於哪一朵雲霞?它要移向何方?你又屬於哪一朵雲霞,要怎樣走你的路呢?我們兩朵雲,什麼時候才能飄到一起化成雨露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都二十幾歲的人了,還經常愛那麼幻想,像是總也長不大,總也成熟不了,有時還把幻想當成真的去追求,記得曾經看過一篇小說,上面寫了一個石頭城裏的故事,石頭城古樸而美麗,有石鋪的地、石壘的屋、石砌的橋,有風車,有教堂里悲壯的歌聲,善良樸實的人圍着篝火在歡歌起舞……十八歲看的一個故事伴着我的人生走了這幾年,一直想着那就是自己的歸宿。

我不知道在離開我之後你的日子是怎麼度過的,想必和我也差不了多少。如果我在你身邊,我還會像我們經歷的那樣,我會陪着你晚上去散步,我喜歡那條潁河,我喜歡河上的那座大閘,大閘?我抬頭朝窗子看一眼,可是,從天花板上垂落下來的墨綠色的窗帘,擋住了我的視線,那座沉落在夜色里的大閘。這會兒,有人站在大閘東側的河岸邊,在朝我處的畫室里觀望嗎?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拉開墨綠色的窗帘。被燈光照亮的大閘出現在我的眼前,那個站在河對岸的人,能看到現在我所處的六樓畫室窗口裏的身影嗎?他一定能看到。可是,我卻無法看清那裏。現在,那裏被夜色所籠罩。那個人是誰呢?粟楠嗎?我重新回到沙發前坐下來,但我沒有合上那墨綠色的窗帘。儘管透明的窗子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那個人,會是誰呢?有一天,當案情大白的時候,我一定要問問他。在夜間,你有沒有站在大閘東邊的河岸邊,往黃秋雨畫室的窗子裏觀望?我一定要問問他!到哪兒了?這兒,我喜歡我們手拉着手穿過的那片幽靜的林子,還有掛在樹梢上的那輪彎月,我們就那樣走,慢慢地,輕輕地,賞著月,說着話兒,錦城的一切是那樣的好。哥哥,現在我正在設想着我們將來的生活,到那個時候,我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調皮的小男孩,同你勾肩搭背去逛大街,夜很靜,也許人們都睡去了,只有我們兩個像幽靈,偶爾身邊掠過一對相依的情人,看着他們逐漸遠去,我會破開喉嚨大喊:妹妹你大膽地追呀,不要放過情哥哥……你別以為這樣的事兒我沒有干過。表面上我似乎是個規矩的人,其實我跟男孩子干過架,住別人家被攆出來過,當然我絲毫不在乎,我曾經那麼無所顧忌地瀟灑過,但是現在我不了,環境!環境壓得我喘不過氣。

所以我在努力去爭取一個能夠讓我的性格放肆一點,透點氣的環境,我想享受一點自己應該享受的特權。

哥哥,為了保險,我又報了另外一個老師的研究生,他姓羅,是河大美術系畢業的,你見過他。開始我以為是林源幫了我多少忙,事實上有他沒有他都一樣。他看占不上我的便宜,就找個理由把我給推到姓羅的這裏來了,當初他說得多好呀,到現在我心裏還沒個把握。林源也許是個好人,但是這個世界上又有誰是絕對的好和壞呢?我認為林有文人的世俗,他靠着會幾筆山水發跡了,然後又靠著名譽去謀取他所需要的。中央一台播過他的專輯,又怎麼樣呢?我眼中的他不會因此而提高多少身價。

哥哥,你給我出出主意,假如我真的能讀研究生,畢業后靠什麼途徑可以不回原單位,找個專業對口的職業?現在我還沒有接到通知,心裏七上八下空落落的沒個譜。如果我去讀,我不會辜負這兩年的光陰。假如真的入不了學,我只好再次到錦城去求助你了。

秋雨,是不是有希望幾年以後,我們能到鄭州定居?

前兩天,因為一些事情,我簡直無法支撐自己,如果你在身邊,也許可以找個人哭一場,不過現在挺過來了,心情也好多了。我借了一本書,奧地利人寫的《迷惘》,作者獲過諾貝爾獎,我喜歡人物性格鮮明,而思想內容深邃的書,它正好符合我的口味。借到一本好書,能讓我興奮得幾天難以入睡。以後我還要告訴你我跟書的一些緣分,媽叫我書痴,這個綽號不是沒緣由的。

吻你!

1992年7月19日,丫頭

第九封

秋雨:

你的耳根子發不發熱?我在心裏不知道罵你多少句了。

我去了三封信,可一封還不見你的,我真感覺你消失了一樣,我做了種種猜測,就像夜很深了,媽下班后還沒回家一樣,我在心裏胡思亂想,信半途丟了?送信的人壓下我的信件?哥哥生氣了,不理我了?當時的想法很可笑,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

哥,沒想到那天我告訴你那一夜難熬的時光,你那麼難過,真是和我的心相連的哥呀,就像在神農山上時,你一句「小楠」喊得我的心猛地一震。說真的,只有我母親以及和我最親近的人才那麼稱呼我,當時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我一直在這麼問自己,你秋雨是怎麼想出來的。一句「小楠」把我的心也牽去了,一下子,縮短了我對你的距離,我感覺你好親好親。我告訴林源說,我已經幾天沒回家了,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是嗎?」當時,我心裏很難受還硬裝着笑臉,沒有相似的心境也不會有相同的語言,誰又會無緣無故替你擔心,為你着想呢?假如有一個人在我困難的時候助我一下,我一生不會忘,就是走到海角天涯,我心裏也有秋雨。也許沒有真正感情的人才會嫉妒真有感情的人,也許我說黃秋雨太多太多的好話給他們,他們才故意輕視你,來打消我的氣焰。在我的眼裏,從來沒有權勢、金錢、名利,有的只是人、真誠的人,他才能拿走我的心。真誠的人,我才尊敬他。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不需要很多人評價我好,說我好,只要有一個懂我、知我,比要一大堆泛泛之交要幸福,這是我的感受。一個人可以認識很多人,但是能真正得到一個人的心很難、很難。

哥,我在心裏一直替你很自信,哪怕對我自己都沒有過的自信,我很清楚你的前途是什麼,對我來說,你就是力量,那是從內心迸發出來的不可抗拒的東西,能夠真正找到本我的東西,人有幾個我,本我、自我、超我,我們應該有信心超我。

經過了一陣子的動蕩,前一陣子我真的很難過,天氣熱極了,我常躺在床上,很懶,對着窗外一直發獃,不想吃飯,不過,我總算還有調節自己的能力,現在母親在跟前,不至於感到自己太孤獨,還是讓內心平靜一些好。我盡量上安師(可能性很大),其實,想上錦城很多原因是為了你,因為你能給我信心和力量,你個子雖矮,可在我面前一直是座大山,大山永遠不會倒的,人亦老,山難老。不過,我總不能一直靠別人呀。你能靠自己站起來,我也能。

你說,說心裏話我很希望你來錦城上學,那樣我的身邊又多了一個好妹妹。你是這樣對我說的,當時我就想問你,難道你有好多的妹妹,寶玉哥哥?可是這話,我當時沒有說出口,你現在能回答我嗎?你有很多林妹妹嗎?

現在12:30,不用看你的照片,我也可以想出你的樣子,只要稍稍閉上眼睛,傻秋雨就會出現。

10月份的筆會,只要你請我,再忙我也去。雞公山,我還沒去過呢。雞公山?黃秋雨《手的十種語言》裏那個成了骨骼的記者,不就死在雞公山嗎?那個下次再談,臭秋雨。

你的丫頭1992年7月28日,夜

第十封

臭秋雨:

今天約了朋友出去逛街,走在靜靜的街上,微風輕吹髮梢,已感覺涼意。走了一路和友人談了一路的黃秋雨,怎樣與他相識,怎樣與他溝通,怎樣到了錦城,還有那條河、那座閘,然後又說了許多我眼中的秋雨的與眾不同。友人說,這樣的人可交,好好珍惜。

由於心情不好,我一直在外邊逛到凌晨4點半才回家,屋裏靜悄悄的,家人都已入睡。我到廚房翻箱倒櫃,找了一些吃的填肚子,那個人起來上廁所,光着膀子伸頭往廚房裏看,紅著一雙眼睛像夢遊一樣對我說,有本事別回來呀!說完轉身走進廁所,撒尿時連廁所的門都不關,噁心,真噁心!(真的不想讓你知道這些!)我回到自己房間里,怎麼也睡不着,忍不住要寫信給秋雨。那個叫粟小丫的常常會做怪事,只有她的掛號信才會走那麼長時間。經常有親戚責怪我,怎麼收到信的日期總和寄信的日期差誤很大?這隻能說明我懶,常把信寫好封好,又懶得跑遠路寄出去。

秋雨,上學的事一直沒結果,這是我心情不好的原因。秋雨,你還說你壓力大,真正感到壓力大的是我,這些天夜裏常常失眠,我的眼睛都快成了熊貓眼了,黎明的時候我剛睡着,又被那個人起床的聲音弄醒了。我恨不得起來拿刀砍了他!秋雨,你知道嗎?我真的想逃離這個家,逃走,逃得遠遠的,可是我又沒有一個地方去。世界這麼大,卻沒有一個我可以去的地方,秋雨,你是我的歸宿嗎?秋雨,你能收留我嗎?

寫到這兒吧,天快亮了,我試着看看能不能睡着。如果今天我睡著了那個人再把我吵醒,我非提刀殺了他不可!

想你的小楠

1992年8月13日凌晨

第十一封

好秋雨:

不敢再喊臭秋雨了,喊了沒幾次,你竟然陶醉地感起冒來,所以為了哄哄你,喊一聲「好秋雨」。

「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去醫院打了一針」——為了活下去?沒這麼嚴重吧。如果我在你的身邊,一定掀開捂得嚴實的被子下面的你,照肩膀上就是一掌,「起來,懶鬼……」我會這麼喊一句,然後說:「跟我出去跑一圈。」累得你如牛樣的喘氣,再逼你喝下一碗薑湯,第二天你就又活蹦亂跳了。

秋雨,你是一個人住在錦城,沒有和你的妻子在一起?在錦城的時候,當我和你談起你的家庭,你總是避開不說。但是我能看得出,你有太多的苦惱,有太多的痛苦,如果你婚姻不如意,為什麼還要強求呢?你為什麼就不能重新開始你的生活呢?我從你的現狀判斷,你沒有和家人住在一起,難免你時常感到孤獨,你來信中很少提到你個人的生活以及現狀,不過我也能猜到一二。我生活上倒沒有什麼,有我媽,餓一點、冷一點她都心疼得跟什麼似的,我只感到的是心靈的無所依和孤獨,我不知道人活着到底是為什麼,想覓的難覓到,不想要的現狀又活生生地擺在你的面前。

假如我有一個你那麼輕閑的工作,我一定會生活得很好,如果今後的日子我們能在一起,我們就好好地掙錢,等有足夠的錢以後我們就出去旅遊,我們一去就是幾個月,在世界各地居住,到沙漠,到草原,到一切我們夢寐以求的地方。真是個生活在幻想中的女孩。現在我只想努力找一個較輕閑的職業,比如編輯,或在文聯,然後自由地安排我的生活,只要有吃有穿,我什麼都無所求。看看書,下下棋,環遊各地,我的想法很多,一想到我的設想和前景,我還能有點兒活着的信心,至少這些希望是讓人愉快的。可是我的生活總是那麼不順心。

上個星期我已參加完師院的考試,專業課還湊合,可英語考得差極了,我只好耐心地等通知。那一段考試前複習我確實還忙乎過一段,今天是9月5日,剛剛閑下來就想起給你寫信,不知道現在你幹些什麼,雖然離得很遠,但我並不感覺你陌生,我在家裏無論幹什麼事情,就會突然想起你,秋雨現在在幹什麼呢?是不是和我一樣正在想念呢?

有件事兒我得告訴你,我的月經已經過了十多天還沒來,我時常想吐,我懷疑……我想過兩天去找我的一個女友,她在安陽市人民醫院上班,我想讓她帶我去檢查一下,如果我有了,你能答應我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嗎?果真是這樣!有收穫!這事兒譚漁是怎樣對金婉說的?你咋就敢肯定她就沒把孩子生下來?譚漁肯定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他為什麼就沒有說出來呢?他為什麼只是對金婉做了暗示呢?如果這個孩子真的存在,那麼,這些年來,他們母子的日子是怎樣度過的?黃秋雨又是怎樣處理這件事情呢?這又和黃秋雨的命案構成什麼樣的關係呢?我該怎樣着手調查這件事兒?看看她還說些什麼。

秋雨,我消沉的時候,就會一下子感到世界的末日到了,活着毫無意義。不過這消沉只是暫時的,我知道這消沉只能讓人成為弱者,所以有時我盡量調節自己的心理。當我自信的時候,我會感到一切都是光明和充滿希望的,人就是這麼怪,你也是這樣嗎?作為你和我這樣的,最應該做的是努力改造自己的生活環境,盡量讓自己生活得愉快,努力去尋找適合自己的生存環境。

寫到這兒吧,秋雨,留下話下次信中再說。

你的小楠

1992年9月5日

第十二封

黃秋雨:

這幾天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活過來的。

9月18日是開學的日子,可是我卻沒有接到通知。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跑到學院去問林源,他黑虎著臉帶理不理的,我的心裏像揣著一盆冰。我又跑去問那個姓羅的,他告訴我說我落榜了,他安慰我說明年再考吧,到時你直接來找我。你不知道我當時的心情有多麼灰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校門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裏去。我就那樣一直走一直走,天黑了我沒有停下來,一切都像是我在夢境中遇到的景象,我彷彿看到自己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穿着黑色的長裙,帶着一身神秘下一個沒有盡頭的長坡,街口嚷嚷着烤羊肉串的聲音,人很多,不少是看電影的成群成雙簇擁而過,我就那麼走着從人群中穿過,如同走過一片荒涼的沙漠。我在沙漠裏走呀走呀,我在黑暗裏看到了一簇昏黃的光亮,我漸漸地接近那光亮,看到有一個人正蹲在那燈光下翻看書信,聽到我的腳步他停了下來,是那個我討厭的人,我看到他正在燈光下偷看那些我藏在箱子底下的一封封你寫給我的信,這個無恥的人,他竟趁着我不在家的時候偷看我的信,我胸中無法排泄的情緒一下子被火點燃了,熊熊燃燒的大火使我無法控制自己,我伸手從枕頭下摸出了那把我不知道偷偷地握過多少次的剪刀朝他刺去,那些我想像中把剪刀刺進他身體里的幻想終於變成了現實,他嚎叫着從我身邊逃出去,我無力地在床邊坐下來,看着我手中的剪刀往下滴著鮮血,鮮血滴落在撒在地上的信紙上,那一刻我突然清醒過來,剪刀從我的手裏脫落下來,我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秋雨,你知道我是在哪兒給你寫信嗎?我是在醫院裏,在精神病醫院裏。在精神病醫院裏?事情果真是這樣?家裏人說我精神有病,就連我媽也相信他們的說法,我被他們強迫着送到這裏來,一個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醫院裏,我現在只知道自己是在醫院裏,可是這個醫院在什麼地方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些天我一直睡不着,我鬧着要離開這裏,可是醫院裏的醫生不讓,我不知道那些身體高大的人是從哪裏來的,他們根本不是醫生,他們肯定是醫院雇來的打手。你想,我一個瘦弱的女孩子哪是這些人的對手?他們強迫我吃藥,那些我不知道名的葯,他們要我吃藥,他們要害我腹中的胎兒,我們的孩子!我不吃,我堅決不吃,可是他們就拿筷子撬我的嘴,他們把我的牙都撬出血來了,我不睡覺他們就讓我吃安定,安定?這樣會影響胎兒的,如果……我不知道他們昨天讓我吃了多少安定,今天到現在我才醒過來,天陰沉沉的,我不知道現在是上午還是下午。

現在我獃獃地坐在窗前,透過窗子遙望着灰暗的天空。在我之外那遙遠的地方到底是什麼模樣?那個瑰麗的夢時常久久地繚繞着我。我似乎看到了那也許是洶湧的,也許是涓涓細流的潁河在流淌,大閘上走過一個穿黃汗衫身體健壯的西藏來的馬販子,他深沉地緩緩地穿過大橋,在他那安詳恬靜的外表下,隱藏着一顆跳動着真摯和脆弱的心。我的哥哥,這就是我夢中的你,趕快騎着你的高頭大馬來救我吧!

哥哥,現在我不和醫院裏硬抗了,我知道這樣我不是他們的對手,我給他們來軟的,我時刻都在計劃着從這裏逃出去,我要逃出去,到錦城去,到你的身邊去。

我已經說通了一個給我送葯的小護士,我讓她幫我偷偷地把這封信給你寄過去。等你接到這封信,從郵戳上就能得到我確切的地址。哥哥,快來吧,快來救救你的小妹吧。快來救救我腹中你的孩子吧,我又想吐了。哥哥,我的親人,快來救救我吧,不然,我就會死到這裏的!

你的小楠

1992年9月25日

不可能沒有了,肯定還有。黃秋雨,接下來的書信你放在哪兒了?我推斷,你和這個名叫粟楠的女孩之間的愛情遠遠沒有結束,愛情?我認可了你們的感情了嗎?可是,下面的書信你放在哪裏了,找到那些書信,或許對你的命案有幫助,黃秋雨,你一定要幫助我。現在,我真的已經有些同情你,同情那個被人送到精神病醫院裏去的粟楠,可是……我放下手中的書信,回頭朝那排書櫃觀望,遠遠地不止這些,黃秋雨,你把接下來的那些書信,放在哪一本書籍里了?黃秋雨,你又有多少秘密,隱藏在這些書籍里呢?

我來到那排高大的書櫃前,黃秋雨,你說,現在我應該從哪兒開始尋找你的秘密呢?我要從頭開始,一本也不能放過嗎?這三千冊圖書,我要一本一本地查看?是的,我要從頭開始,從左邊的第一個書櫃開始,從上面第一格的第一本書開始。我要一本不落地查看,直到,我認為你再也沒有秘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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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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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楠寫給黃秋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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