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金婉的調查

對金婉的調查

對金婉的調查

看我們進來,一個靠北牆沙發坐着的男人,下意識地站起來,他主動向我伸出手來,說,還認識我嗎?看我猶豫,他又接着說,我叫譚漁,市文聯的。

這不正是我要找的人嗎?哦,我說,作家。你比那個時候瘦多了。

可能是健康方面的原因,我面前的譚漁,面色發青,給人到了病入膏肓的感覺。兩年前,我們在錦城醫院黃秋雨的病房裏見面的時候,他顯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或許是光線暗淡的緣故,竟使我一下沒有認出他來。譚漁沒有接我的話,而是對隨後站起來的金婉說,嫂子,你不認識他了?兩年前,你在俺哥的病房裏見過他。

譚漁的話,使金婉的目光變得有些遲疑,她搖了搖頭說,記不起來了。

我面前這個顯現出衰老跡象的女人,同樣讓我暗暗吃驚,她和我記憶里的金婉,判若兩人。丁聲樹跟上來向她介紹說,這是我們支隊長。

別說隊長,你就是請局長來也不中!

金婉短促的話語里有着明顯的敵對情緒。儘管她人衰老得厲害,但是,她像炸黃豆一樣叭叭作響的語音,依然如故,這也是她留給我深刻印象的原因。為了緩解她的敵對情緒,我沒有就這個話題說下去,而是走到窗前,伸手拉開深灰色的窗帘。陽光穿過玻璃照射過來,在明亮起來的空間里,我轉身看着她說,我來是想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們發現黃先生的畫室被盜了。

畫室被盜了?啥時候?

我說,坐,咱們坐下說……

說完,我選了窗前的沙發,在譚漁對面坐下來。這樣,我和金婉就分別坐在了一個直角的兩條線上,即避開了我們目光的對視,又顯得隨便和親近。

你說,這是啥時候的事兒?

從金婉的追問里,我感覺到了她的迫切。我說,我們正在調查。

金婉說,都丟了啥?

被盜的可能有一些油畫。

油畫?都丟了啥油畫?

我們正在調查。我先看了譚漁一眼,目光最後轉向了金婉,說,犯罪嫌疑人到底從畫室里偷走了什麼,這還得你積極地配合我們調查……

說到這兒,我停了下來。我要掌握話語的主動權,引導她進入我需要了解的事件上來。看着金婉變得渴求真相的目光,我並沒有給她答案,我要讓她明白配合我們調查的重要性,從而改變她的敵對態度。我說,黃先生是個大藝術家,他留下了許多珍貴的繪畫作品。一年前,黃先生無償捐贈的兩幅畫,就值400萬,這事,譚先生應該知道。

譚漁朝我點了點頭。

我說,如果按這樣計算,黃先生的遺產價值多少,作為遺產繼承人,你心裏會比我們更清楚……

金婉說,人都死了,錢再多有啥用?

我們理解你悲痛的心情。但是現在,你要面臨的問題是繼承遺產。繼承遺產,是法律賦予你的權利。這個權利,你總不會放棄吧?據法律規定,繼承黃先生遺產權利的,還有你的兩個女兒。但是,在你們遺產的繼承和分割之前,你們有義務、有責任,協助我們查清黃先生的死亡真相……

他死吧,死他八回,這個沒良心的……金婉突然哽咽起來,就連哽咽時,她的語速也比一般人快。

我說,作為黃先生的親人,你總不想讓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吧?

金婉哽咽著說,他死吧,死吧……這個沒良心的……就這樣丟下我們娘兒幾個……走了……

我再沒有去勸阻她。我知道,有悲痛隱藏在她心中,那些悲痛,就像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你得小心地在一個適當的地方,掘出一條通道讓那悲痛流出來,否則……

我站起來,繞過茶几,來到譚漁的面前,伸手去拿放在他面前的茶杯,但被他伸手攔住了。他對我擺了擺手。這時,丁聲樹過來拿起金婉面前的茶杯,然後去飲水機那兒接開水。等丁聲樹把接好的茶水放回到金婉的面前,我才重新回到沙發邊坐下來。在飲水機燒水的嗞嗞聲里,我朝哽咽的金婉勸說道,別哭,別哭……我們也為黃先生的去世深感悲痛。就黃先生的成就和影響……

啥成就?啥影響?金婉哽咽著說,我情願他沒成就……我情願他沒影響……他要不是會畫個破畫,會像個不著窩的兔子,整天不回家!

譚漁說,怎麼不回家?他不是經常回家吃飯嗎?

你還不知道他,一推飯碗就走……走的時候,連看你一眼都不看……

隨著述說,金婉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她一邊用紙巾擦着眼睛一邊說,恁哥先前可不是這個樣兒,我跟恁哥結婚那會兒,就住在學校里,一間房子,沒有灶屋,就在走廊里支個爐子,沒有廁所,解個手還踏踏地跑好遠,那是1981年的事兒,你看,俺那大閨女仙芝,今年二十三了,我是結婚第二年有的她。

金婉所談的顯然與黃秋雨的命案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引導她說,他最後一次離開家,是什麼時候?

三月三,俺爹過生日。我記得清楚,我那二閨女也沒去上學,星期天。你說,平常唄,你出去上課,出去幹事,我不管,這星期天,孩子們都回來了,孩子她姥爺還來過生日,他還要走,我就攔住他,他說出去一會兒就回來。我就生氣了,我說你死去吧!現在想想,我有些後悔,他那一走就再也沒回來,上午吃飯的時候,我那二閨女給他打電話,他也沒接。

我說,後來他也沒有回來?

沒有。他這種人,干起活來啥都不想,手機調到沒音,別說你打一個,打十個他照樣聽不見,我說,不管他。誰知道,他那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我們在畫室里也沒有發現他的手機,會不會是忘在了家裏?

那誰知道呀。

他的手機處在待機狀態,就是忘在家裏,你也不一定聽得到。你家裏現在有人嗎?

沒有。我大閨女回潁河鎮報喪去了,這事兒得給家裏人說呀。

譚漁說,靈芝呢?

去她姥爺家了。她姥爺心臟不好,我怕他聽了這事,有個三長兩短的,我讓她去看看。

等一會兒你回家好好找找,看是不是掉在家裏了。譚漁的目光從金婉那裏轉向我說,這對你們破案是不是有用?

有用。他最後出去那一天,是不是有人來找他?

沒有呀。那天下雨,不是靈芝她姥爺要來過生日嗎?我一早起來出去買菜,就沒敢驚動他。俺家老黃夜裏睡不好,好頭疼,這譚漁知道,這些年了,他一直都睡不好,好頭疼,不是挨黑兒疼,就是黎明疼……

丁聲樹說,他頭疼,沒有去醫院檢查過嗎?

我催他呀,這譚漁知道。

譚漁說,我也說過他。

他就這樣的人,死倔。我說,你去看看,可他就是不去。頭一疼,就失眠,弄不弄夜裏就失眠。我說他是心事重,你說你想恁多弄啥?我跟他就不一樣,啥都不想,吃了飯躺在床上蒙頭就睡,按說,他不該睡不着呀,俺家老黃一不喝酒,二不吸煙。

丁聲樹說,不吸煙是好習慣呀。

啥好習慣?這譚漁知道,他是沒錢買。

丁聲樹說,他一幅畫都能賣好幾萬,怎麼會沒錢?

恁都說他一張畫能賣好幾萬,我咋就沒見過?剛才你說他兩張畫就頂400萬,啥畫能頂恁多錢?

我說,這是報紙上登的。

報紙我也見了,回來我就問他,我說你咋就恁有錢,一下給人家400萬。你說俺家老黃咋說,啥400萬,就兩幅畫。我說也是,就他畫那畫,別說400萬,400塊錢我都不要。接半碗水,滴上點墨汁,往紙上一潑,就值400萬?那都是騙傻子的。說他一張畫值多少萬,我壓根兒就不信,他手裏要是有錢,看看他啥學不會?我敢說,吃喝嫖賭他都會!俺倆處對象那會兒,看看他家裏有啥?這譚漁知道,兩間破草房,兄弟四五個,要不是考上學,我不是小看他,他媳婦都找不着。

我說,你那時候在哪兒工作?

棉紡廠。現在廠子沒了,可俺倆剛結婚那會兒,你問問譚漁,看他指望誰?他在家是老大,今兒爹來了,明兒娘來了,來弄啥?要錢!今年他老三上學,要錢;明年他老二結婚,要錢,我真生氣!我當着俺公公俺婆婆的面就說,咋了,俺這是銀行?今天來取,明天來取?可生氣歸生氣,看着他愁眉苦臉的樣子,我不能不管呀,我只好把我的工資給他墊上,墊上也不夠呀,我一個月的工資才幾個錢?那是靠了孩子她姥爺。那會兒孩子她姥爺就在河北關帝廟賣胡辣湯,金記胡辣湯,這恁該知道呀?

丁聲樹說,金記胡辣湯就是恁家的?

可不是。金婉已經恢復了常態,她說話的語速仍然像炸黃豆一樣急促,不給你插話的機會。我爹叫金全海,外號老海,我們老家原是陳州西關金庄的,回民,譚漁去過。譚漁他們鎮上也有回民,都住在西街,姓馬的、姓方的、姓李的、姓丁的,都是。我二姨家就是潁河鎮的,要不我咋會跟他過上一家人?那是我二姨給我說的媒,我二姨父看上他畫的畫兒了,那會兒俺家老黃,年輕輕的就在鎮上畫安全用電宣傳畫。我二姨父那會兒還干著變電所的所長。金婉看着譚漁說,丁旺盛,你該認識呀?

我認識,留個光頭,冬天也不戴帽子。

對,加上後來恁哥又考上了大學,這樣一說,俺就成了。

丁聲樹說,恁後來,咋到了錦城?

你看,俺三姨家不是錦城的嘛。俺三姨就住在關帝廟後門,德化街,這譚漁知道。我三姨那會兒在市管會,就管街面上的事兒,有一年春節,俺爹到這兒走親戚,三姨就對俺爹說,哥,來這兒賣湯吧,俺爹就來了。天不亮,俺爹幾大桶胡辣湯就熬好了,還賣包子。那時候人手少,我天不亮就跑去幫忙,那會兒生意多好呀,一天能進幾百塊。幾百塊呀,八幾年一天進幾百塊,那得了?有了錢,俺三姨就張羅著給俺買了一處宅子,就在寺後街那兒,靠近清真寺。宅子的主人姓鄭,不正經干,整天賭,該人家一屁股賬,連個老婆都沒有混上。他爹娘死後,人家追到家裏來要賬,沒法子,他就把宅子賣了。當時那宅子俺花了4萬多呀,後來又把房子翻騰了,蓋了兩層小樓。不是我笑話他,他家那會兒有啥?我不就圖他個人嗎?畢業後分到學校里,一月就領那倆死工資,指望他,俺娘兒幾個天天光扎著脖子喝西北風了。就他那倆錢,還不夠他自己撲騰的,你問問他,他的錢都弄啥了?不是買顏色,就是買畫框,不是買紙,就是買書。你不知道,整天買書,你買幾本子不妥了?整天買,我就說,你要恁些鱉孫書弄啥?你是當吃呀還是當喝?堆得屋裏連個下腳的空都沒有,我整天在後面嘟囔他,你說也不中,我惱的就想給他撕了。譚漁,你說他是不是鬼迷著心竅?買書唄,是看哩,可他還買畫。你說說……

金婉說着,右手的手背拍得左手心啪啪響,你一個畫畫兒的,還買人家的畫弄啥?還都是些老畫,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熏得黃不啦唧的。這譚漁知道,有倆錢都花到那上,吃,捨不得吃;穿,捨不得穿,他都能把你氣死。我一生氣就跟他吵,跟他鬧。他也真能盛,不管你咋說,他就是死憋著一句話不說,啥都不跟你說。我當時惱得就想跟他離婚。跟着他受不完的罪,有倆錢都花到這上。你說,他哪兒有錢去買煙?他的好習慣不是養成的,他是沒錢……

在金婉連珠炮的講述里,我企圖想讓她停下來,可是她彷彿沒聽到一樣,仍舊沉陷在自己的話語里。要說,俺家老黃也是個好人……金婉往紙巾里吐了一口痰接着說,我們結婚這些年,他壓根兒就沒有跟我吵過架,更別說動手打我一下,沒有,他連罵都沒罵過我一句。可是,我就不知道他心裏想的啥。

譚漁說,想的是浪漫。

浪漫?他那啥浪漫?這同著恁,我也不怕笑話,就是親一親,抱一抱。可我做不來,你說,這兩口子過日子,不就是吃飯幹活嗎?你說,兩口子整天摟摟抱抱啥意思?缸里要是沒米沒面,說啥都是瞎說。啥愛情,啥共同語言,我看那是吃飽撐的。你說,你肚子都吃不飽,還會去講愛情?哎,他就講這個,你說,他不是有病嗎?結個婚也跟人家結得不一樣,要出去旅遊。你說,1981年那會兒,誰出去旅遊結婚?沒有。你出去旅遊結婚有錢也中呀,就他爹給他賣了一頭豬,九十塊錢。

丁聲樹說,九十塊錢就能去旅遊結婚?

那是我拿的多。俺爹給我拿了五百塊。可是出了家門一坐上車,我就後悔了。為啥後悔,暈車。從咱這兒到商丘,坐得我都快噁心死了,一路上都在吐,連苦膽水都吐出來了。那一回我真恨死他了,叫我受洋罪。從那會兒起,他說得天花亂墜,我是再也不跟他一塊兒出去了。他願去哪兒他去哪兒,我一點都不稀罕,無論誰在我面前說外邊多好多好,我就不信。有啥好?不就是樓高?不就是車多?俺初到上海那會兒正趕上半夜,一出火車站,站台下黑壓壓的都是人,啥樣的都有,胖的瘦的,還有外國人,我一看就害怕。有幾個人攔著硬要俺去住他們的旅館,說是離車站多近多近,條件好。我沒來那會兒,就聽俺三姨說外邊的人多壞多壞,你給他說好的是五塊,可是等一住進去,他跟你要十塊,你要是不給,他就打你。哎,你別說,恁哥還怪能哩,他領着我去住宿介紹站。可是誰知介紹站一下子把我們介紹了好遠,光車就坐了半個小時,我約摸著,就快從錦城到陳州西關了,我還轉了向,不知道東西南北,最後人家把我們領到一家地下室里。老天爺,說起來恁就笑俺,到了上海住地下室,又腥又臭,我都快憋死了。第二天他領着我出來時,天又下了雨,他也說不清哪兒是哪兒,我們就暈頭暈腦地坐車,一個勁兒地坐車,後來就來到一條河邊,那河上隔不多遠就有一座橋,隔不多遠就有一座橋,河兩邊都是高樓大廈,灰濛濛的,嚇人,抬頭看看,好像要倒下來。恁哥領着我沿着那條河走呀走,最後來到更寬的一條河邊,那河比咱這潁河還寬,河水黃黃的,發渾。

譚漁說,你說的那是黃浦江。

對對對,恁哥也說是啥江,我是記不清。接着他要帶我去坐船。一問,乖乖家兒,一個人要五塊,不瞎可怪狠,我拉着他就走。坐坐船就要五塊錢,啥船,要恁貴,金子做的銀子做的?一河黃湯水,有啥看頭?我說,走。恁哥就說我沒勁。我就說,花的不是你的錢,你不心疼?恁哥就生氣了,也不搭理我,自己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後來我們就上了南京路。南京路上我也迷呀,本來那是往西去,可我咋看都是往東。他說往東就往東吧,哎,一路兩邊都是商店,走着走着,我就憋不住了,想解手。想解手又找不到廁所,都快把我給憋死了。最後我實在憋不住了,就拉住俺家老黃說,我要解手。他就領着我往一個大門裏去,我抬頭看看,多高的樓呀,人家叫進嗎?結果還是被人家門崗給叫住了。人家說恁幹啥了,恁哥說找誰找誰,門崗就叫我們進去了。他領着我也不吭聲,走到裏邊,七拐八磨就找到廁所了。我就稀罕,恁哥還怪能哩,我說你認識這裏面的人?他說不認識。我說不認識你說找誰找誰,要是沒有這個人咋弄?你說恁哥說啥?沒有這個人咱就出來。打那會兒,我就知道恁哥是個心事簍。我知道,他的心思要是用在哪兒,你就是八頭黃牛也拉不回來。

譚漁說,他脾氣是犟。

他就這樣一個人。你不是看他老實巴交,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來嗎?他做的事兒說起來都叫你臉紅。這我不怕恁笑話,俺剛結婚那陣兒,他一會兒就離不開你,上課臨走,要抱着你親一下,放學回來了,就是你正在過道里做飯,他也先要把你拉到屋裏親一下。你說你麻煩不麻煩?這兩口子過日子,時候長著哩,這是弄啥的吧?我煩就煩他這一點,他親我,我就把臉扭到一邊,有時乾脆把他推開,故意閃他。幾回下來,他就沒勁了,那會兒恁哥就可憐巴巴地看着我,眼淚都出來了。我一看到他那個傻樣,心裏就覺得好笑。現在想起來,我就後悔。我真的後悔。俺結婚那會兒,恁哥是真喜歡我呀,你說,那會兒我咋恁傻哩,咋就不知道愛惜那日子哩?說起這事兒來,我還是生他的氣,你說,你喜歡咋不明說,有啥話你就直說唄,還繞那麼多彎彎。他就是個悶葫蘆,啥都不給你說,憋氣不吭,我都跟他過一輩子了,到現在我也沒弄清他是個啥脾氣,不知道他心裏整天都想些啥。我想這過日子不就是做飯買菜搬個煤嗎?可他想的跟我一點都不一樣,恁哥就是個怪人,弄啥事和別人想的都不一樣,弄啥都要出格……

儘管金婉的講述都和黃秋雨有關,但是我卻從中尋不出與黃秋雨命案相關的線索來,我不能讓她再這樣說下去,我端起茶杯遞到她面前說,來,先喝口水。

金婉從我手裏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沒等她開口,我就說,我想問你幾個問題。昨天,你是用誰的鑰匙,打開的畫室的門?

我的呀。

這就是說,畫室房門的鑰匙,黃先生有一套,你也有一套。你的兩個女兒還有嗎?

看你,俺要恁些鑰匙弄啥?就我一套,他一套。

可是,我們從黃先生隨身的遺物里,沒有發現他的鑰匙。會不會有這種可能,那一天他出門的時候,把鑰匙忘在家裏了?

沒有呀,忘在家裏他咋開的門?

有與沒有,我都希望你能協助我們,回去找一找。還有黃先生的手機。我看金婉朝我點點頭,又接着說,另外,除去你們家,你知道別的誰,還有畫室的鑰匙?

沒有,畫室就是他的命,他會把鑰匙給誰?

哦……我轉向譚漁說,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又轉向金婉說,春節前後,黃先生有異常情緒嗎?

他不就那個樣,整天悶着個臉,像誰該他二斤狗肉錢。就過年前頭那幾天吧,他一回到家,就一個人傻坐在那兒,像丟了魂似的。你說……金婉看了譚漁一眼說,恁哥咋越長越傻哩,還自鳴是個畫家,畫家就他那個樣嗎?你說這大過年哩,你黑搭著個臉給誰看?我就對俺那倆閨女說,都別理他。

我說,春節前後,他有沒有出過遠門?

過年能去哪兒呀,就節前回了老家一趟。

節前,什麼時候?

譚漁說,農曆二十四。

農曆二十四?米慧留下絕筆信的第二天?我說,你能確定嗎?

能確定,是我陪他一起回去的。

說得沒錯,就是二十四,你看,剛祭罷灶嘛。他說要回去看看,我就說,看啥,爹娘都不在了,你是老大哩,該他們來看你,整天管他們的閑事。這譚漁在這兒,不是我擺他家那一窩子的理,看看他們兄弟幾個,哪一個不是俺家老黃管的事兒?結婚、蓋房子,說起來我就生氣,這一個一個都操持好了,就沒有誰想起來看看他哥!你該操持,你欠他的,你該他的!說是說,他真要回去,我也不能攔他呀。

哦……我說,你認識米慧嗎?

米慧?

她到過你家,你應該認識,她家也是潁河鎮的,米村。

就那個小妖精?是我把她轟出去的。說話拿腔作調,一看就是騷貨,狐狸精。我把她的包扔出去了,我當時就指著老黃的鼻子說,你也是個老騷貨,看看你往家裏領的都是些啥人。

那是什麼時候?

年前11月里吧,天都冷了。

黃先生說沒說,他為什麼要把她領回家?

說了,說她想尋死。我說,八竿子打不著,她死八百回,你有啥不放心?

他就沒有給你說別的原因嗎?

說了,說是老鄉,米村的。我說芝麻村!潁河鎮六七萬人哩,你都扛着背着?再說,她一個小妮家,有爹有娘,說到哪兒,也輪不着你這個大男人來管呀?我就把她的東西扔出去了。

後來有沒有聽說過她的消息?

沒有。

據我們調查,米慧後來曾經給黃先生留下過遺書。

遺書?咋,她想賴著俺?

還有一個情況你可能不知道,不過這件事很重要,這個米慧懷孕了。

懷孕了?懷的誰的孩子?

現在還不能確定,但這事黃先生知道。黃先生一直為米慧擔心,這一段時間,黃先生可能一直都在找她。所以我們希望,你能給我們提供有關米慧的情況。

看看……金婉一拍手看着譚漁說,我說得不錯吧,我就知道他沒幹啥好事兒!孩子都給人家懷上了,老天爺,他咋不改耶。為了這事兒,你找的麻煩還少呀俺爺?那一年,人家不就纏上他了,還是個神經病,從精神病院跑到咱這兒,說是懷了恁哥的孩子。這事兒你知道呀,叫個啥楠,非賴在這兒不走。

你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譚漁說,很早了,1992年。

那會兒他剛出國回來,不到一年。都到這一步了,說這我也不怕你笑話,她住在賓館里不走,不走中呀,我就去了。我當着她和恁哥的面就說,你回不回去?好,你不回去!我轉身就走,到了大街上,我見車就撞。他最後不是乖乖地跟我回去了嗎?你說,他咋就不改哩?又弄這事兒,我看倆人就不對勁,你說你把一個小妮領回家,啥意思?譚漁,你說,這人咋就會變哩?恁哥他沒出國那會兒,可不是這樣,出了幾年國,咋就學壞了?看來這外國不好,一出去就變壞。說要跟我離婚。那個神經病不就是他回國以後來的嗎?也不知道他們是咋勾扯上的,我當着她的面就說,母狗不浪,公狗不上。你說你一個小妮,跟人家一個大男人,你不神經病嗎?哎,就為那個神經病,說要跟我離婚。我說你離婚好呀,我準備着哩,我就一手扯著一個孩子,去找校長。那一天校長正在開會,恁哥他也在呀,就在會議室,我當着校長的面,當着好多人的面,從包里掏出來倆瓶子,往桌子上一蹾說,這一瓶是敵敵畏,這一瓶是硫酸,只要他跟我離婚,我先往他臉上潑硫酸,等潑了硫酸,這瓶敵敵畏,俺娘仨一起喝。他不是能嗎?!我一下子就把他治改了。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敢給我提離婚的事兒……

嫂子,譚漁說,還提那些老秧子事幹啥?現在重要的是協助方隊長他們,把俺哥的事查清楚。要不先把這查清楚,有些事還真不好說。

啥不好說,恁哥他人都不在了,有啥不好說?

譚漁說,就是因為人不在了,有些事才不好說。比如剛才說的那個小楠,你咋就敢肯定,她沒把孩子生下來?

她把孩子生下來了?誰說的?

我是打個比方。

她生下來又咋著,她還敢來賴著俺。

我說,這我就要給你說明了,如果譚先生說的成立,如果她真的帶着孩子來找,從法律的角度來說,那這個孩子,就有繼承黃先生遺產的權利。

不會吧?

怎麼不會?譚漁說,這一點你得想開,兩年前,俺哥為啥出的車禍?那不明擺着的,得罪人了。你得想想這個,俺哥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河裏,你就不想把案子查清楚?想查清楚,你就得好好地配合。

金婉說,你讓我咋配合?他們問我啥我說啥,還不配合?

我說,我們現在需要你在屍體解剖書上簽字。

非解剖不中嗎?

你得明白,現在,我們只能通過對屍體的解剖,來確認黃先生的死亡時間,同時,也能幫助我們確定他死亡的原因。他是突然死亡,還是中毒?或者是有別的原因?要查清這些,只有解剖屍體。

老天爺,我是不想讓他再挨這一刀,你說說,人都死了,弄到最後,還是躲不過去。

我看一眼身邊的丁聲樹,他忙把手裏的夾子打開,連同一支圓珠筆遞給我。我接過來,看了一眼,然後放在茶几上,推到了金婉的面前說,你在這上籤個名。

金婉沒有簽,而是把夾子推到了譚漁面前說,我簽不好,你替我簽。

我簽的算數?

看你說的,咋不算數,我一個婦道人家,有些事想不清楚,如今恁哥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你不管誰管?你得管,這往後去,有事你就替我做主。

你聽不聽我的?

聽。

要聽我的,你現在就回家休息,這馬上就一天一夜了,你不睡覺能中?譚漁說着站了起來,你再有個三長兩短的,這個家還咋過?走,現在就回家休息。

中,我聽你的。

這樣吧,我讓人開車把你送回去。說着,我就讓丁聲樹帶着金婉讓小莫把她送回去。等他們離開后,譚漁就在沙發上坐下來,把放在茶几上的夾子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後放下來,拿起圓珠筆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字。譚漁做事的風格,給了我好感。而讓我高看他一眼的,是他的坦率。他放下手中的圓珠筆,隨手拿起放在他身邊的提包,從中掏出一本雜誌遞到我的手裏。他說,你看看這個。

那是一本大16開的《世界美術》,2004年第3期。說實話,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份雜誌。

譚漁說,在裏面夾着。

我依照譚漁的話,在這本雜誌的第25頁處,找到了一疊稿紙。那疊稿紙的第一張,是一首詩。

譚漁說,這是米慧的詩。

米慧的詩?

是一組詩。你看看,這個或許對你有用。

哦……我的目光落到了那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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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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